閑思阮籍當時意 棋局之外的癡人
近日,中國國際象棋棋手丁立人在國際象棋世界冠軍賽上斬獲冠軍,成為了國際象棋歷史上第一個中國棋王。在中國,文人們更多接觸的其實是圍棋,古代文人更是幾乎個個都能下上幾手。
至于動人心魄的棋局,除了金庸筆下的“珍瓏”之外,還少不了《晉書》中的一場生死棋局……
弈中噩耗 手不停子
黑白雙方正在方寸之地進行廝殺,棋盤兩側對弈的人神情凝重,似與世隔絕。戰(zhàn)至酣處,突有人前來報喪,其中一位棋手的母親病逝了。他的對手怔住了,發(fā)愣的工夫,雙指夾著的那枚棋子也掉了下來,砸到了棋盤上,差點亂了棋局。
“今天就到這里吧,君以至孝聞名,當去母親跟前盡孝。”
對面的棋手沒有說話,默默撿起那枚差點攪亂棋局的棋子,交到對手手中,示意他繼續(xù),決出勝負。
面對這位因為不拘禮教、發(fā)言玄遠又不臧否人物而天下皆知的對手,棋手終究還是妥協(xié)了:“也許這就是他是他的原因吧!”棋手暗自想道。
不知過了多久,棋局終于分出了勝負。剛才那位報喪人也許太過震驚,竟然忘了記下究竟誰勝誰負——對于兩位棋手來說,勝負也不再重要,因為其中一人已經被遲來的悲傷感吞噬。
他開始飲酒,大口大口地喝。狂飲兩斗之后,棋手終于喝醉了,大聲號哭。悲痛隨著酒精流淌在他血管的每一寸,終于無法壓抑……血,鮮血從他的口中噴涌而出。
這位棋手,就是喝酒之前沉默寡言,喝酒之后至情至性的阮籍,“竹林七賢”之一。
曾經,阮籍在自己的組詩中寫下“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的句子,用大小一同生長的東陵瓜比喻自己和母親的情感。這是一種勾連不可分的聯(lián)結,也是一種生死相依的深沉。
曾經,阮籍還說過對母親不孝之人禽獸不如。而當自己母親臨終,阮籍卻不舍手中棋局,究竟為何?
這也許要從阮籍其人慢慢窺探……
夢中驚醒 獨坐撫琴
阮籍一生中最為人熟知的,應該是留下《詠懷·其一》的那個不眠之夜:
清風吹開薄薄的帷幔,把月光送到了阮籍裸露的胸膛上。本就因為憂思而難眠的他索性坐了起來,走到放著古琴的幾案旁邊撫琴。清風仿佛解了琴中思慮,向北飛奔,把聲音送到了遙遠的林中。茫茫夜色,唯有孤鴻一只聽到了琴音,悲鳴起來應和阮籍。
魏晉名士阮籍是孤獨的,身為“竹林七賢”之一,阮籍可以與其他六人清談、飲酒,但七人之間的交往也抹不平他們心中對世俗和社會的憤懣。他們的集體行動,更像是抗議司馬氏政治集團的宣言和行為藝術,在外人看來的狂放不羈,恰恰遮住了他們的憤世嫉俗,當然,還有曾經齊安天下的雄心壯志。
如籍所言:“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古代文人,有哪個不是學得一身文武藝,期望貨與帝王家的呢?偏偏魏晉時期最有風骨的文人們不能,司馬一族占據朝中高位,代魏立晉之心已經昭然若揭,這樣不正統(tǒng)的政權,有風骨的文人根本看不上。
于是阮籍變了,收起了自己曾經的抱負,變得喜怒不形于色,變得沉默寡言,以至于摯友嵇康都留下了“阮嗣宗口不論人過”的評價。孤獨的人更需要一個情感宣泄的出口,阮籍開始創(chuàng)作一組名為《詠懷》的詩,把自己的心志都藏在里面,好與后人評說。
飲中仙人 醒醉徘徊
當然,阮籍還選擇了飲酒。政敵鐘會多次想趁他恣意酣醉的時候誘導他評價政事,借此治罪阮籍,從而清除異己。但阮籍酒名在外,又從不因為言語得罪他人,居然總有人為他的怪誕行為說情,鐘會幾次都未能得逞。能從鐘會手下逃脫,正是因為阮籍的隱忍,因為他的沉默寡言。
沉默的人內心往往都壓抑著太多應該表達出來的言語,阮籍只能把它們化作詩、化作酒后的狂妄。因為不屑與司馬集團為伍,阮籍是拒絕做官的,但架不住統(tǒng)治者頻頻邀請。阮籍起先不從,在騎驢上任的鬧劇之后,便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直到步兵校尉的空缺出現(xiàn),阮籍聽說上一任步兵校尉在櫥中留下了幾百壇酒,便要求擔任這一“肥缺”——哦,原來他做官不圖名不圖利,只是為了醉得更徹底。
關于喝酒,阮籍的故事還有很多:傳說阮籍鄰家的女主人很有美色,在酒壚邊賣酒,生意自然不錯。阮籍常常買完當場就喝。喝醉了,便睡在了美婦身畔。婦人的丈夫帶著警惕之心觀察,看了許久,卻不見阮籍有任何不妥的舉動,終于放下心來。
阮籍喪母之后,司馬昭非要請他吃飯,席上的阮籍絲毫不顧他人的注視,吃肉喝酒。有人便對司馬昭彈劾阮籍道:“您一直都以孝道治理天下,現(xiàn)在阮嗣宗在服重喪期間居然如此放肆地喝酒吃肉,依臣看,應該把他流放到偏遠的地方,才能正這世間的風俗教化。”司馬昭看阮籍神色自若,絲毫不以彈劾為意,便只好說道:“嗣宗是哀傷勞累過度了,有病而喝酒吃肉,這是符合喪禮的。”阮籍仍然自顧自地喝酒吃肉,仿佛君臣二人方才的對話與他無關一樣。
喪母之后的吊唁活動上,阮籍也經常喝酒,還蒸過一只肥豬下酒,世人常有因此詬病的,但他們怎么會懂,阮嗣宗喝醉,只是為了能讓自己在半夢半醒之間,瞇著眼睛尋找母親的魂魄,告訴母親,自己終究贏了棋局,自己終究看不懂這個荒誕的時代。
報國之心 窮途之哭
與阮籍有關的典故很多,最為后人熟知的,恐怕就是“青白眼”了。
還是在母親死后的吊唁活動上,當時的文化界名人、官場中流砥柱都前來吊唁。面對已經在朝中嶄露頭角的才子嵇喜,阮籍并沒有因為這是他好友嵇康的哥哥而對其青睞,反而因其注重世俗禮節(jié),在官場幫司馬氏做事而大翻白眼。作為當事人,嵇喜一定是知道為什么的,便尷尬而走。弟弟嵇康聽了這件事,更了然于胸,便前去吊唁摯友母親。
果然,嵇康來了之后,阮籍收起了白眼,用黑亮的瞳仁注視著嵇康,熱情招待。
自此,青白眼的典故就流傳了下來。
阮籍是因為喝了酒才對別人無理嗎?也許不是,他只是“見人下菜碟”罷了。對于那些不在乎的人,禮遇有加還是猖狂無理,都不是阮籍關注的重點。
阮籍是真的愛喝酒嗎?可能也不是,他只是喜歡那種醉眼迷離,看不清又看得清的狀態(tài)。舉世混濁,可能只有酒精才能沖刷他沾染了世俗的赤子之心;世人皆醉,可能只有真的醉了的人才能把自己和那些行尸走肉區(qū)別開來。
阮籍在乎什么?就像開頭說的那樣,阮籍曾經是胸懷詩書的,他希望自己能幫助一個正統(tǒng)的政權,更昌盛、更發(fā)達。但無奈,曹魏終究沒有抗住“亂臣賊子”的折騰,夭折在高平陵之戰(zhàn)中。阮籍是懂禮的,他太明白曹魏的正統(tǒng)性和司馬氏晉朝的非正統(tǒng)了,雖然他周旋在二者之間,但他始終不愿成為司馬氏的鷹犬。
所以,終阮籍一生,他終究是找不到出路的。
就像史傳記載的那樣,阮籍經常獨自駕車出游,從不計劃路線,隨性而走。因為在所謂的政治生活中,留給他的路其實不多,索性,阮籍就在混濁的人間肆意妄為,走到哪兒,就是哪兒了。
沒路了怎么辦?沒關系,阮嗣宗可以放肆大哭,然后打道回府。
他想不到的是,百年之后,會有一個才子被他反向地深深鼓舞,在名篇《滕王閣序》中留下了一句千古名句“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心;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唐代詩人李咸也在詩中寫道:“尋思阮籍當時意,豈是途窮泣利名。”阮籍的窮途之哭,絕不只是仕途困頓之悲,更觸及了所有士人之痛。真正的士人,都能讀懂阮籍的理想與悲傷,都明白在他的“猖狂”外表之下,有過怎樣的心靈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