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莫悔菜肴涼
《詩》云:“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諼草”即萱草;“背”即北,這里指北堂,為古代母親的居所。北堂種有萱草,所以又稱“萱堂”,被作為母親的代名詞;而萱草也就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母親花”。相比于“椿萱并茂”中的“父親樹”大椿,其知名度要高得多。
萱草有多個別名。據(jù)《太平御覽·本草經(jīng)》:“一名忘憂,一名宜男,一名歧女。”三名通常被分別開來加以釋義:忘憂,指觀賞此花能排遣憂愁,放下煩惱;宜男,指孕婦佩此花可生男嬰;歧女,自然指孕婦佩此花則不生女嬰——但由于母親花的名聲之大,母親既為女性,這一重男輕女的別名后世罕有流行。而在通行的兩個別名中,尤以忘憂之名為眾口相傳,亦即嵇康《養(yǎng)生論》中所說的“萱草忘憂,合歡蠲忿”。而宜男之名,伴隨著維新之后歧視女性思想的廢棄,“生男生女都一樣”,也不再流行了。
又因?yàn)椤昂我越鈶n,唯有杜康”(曹操)、“汎此忘憂物,遠(yuǎn)我遺世情”(陶淵明),萱草又與酒并稱為世上可以解憂消愁的兩大名物。如明高啟《萱草》詩有云:“最愛看來憂盡解,不須更釀酒多功。”但我始終認(rèn)為,這種附會的理解是很牽強(qiáng)的,礙難令人信服。
“濁醪有妙理”。所謂“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酒能解憂,當(dāng)然沒有疑問,這在劉伶的《酒德頌》、王績的《酒鄉(xiāng)記》、白居易的《酒功贊》《醉吟先生傳》等名篇中說得再清楚不過。蘇軾更以為:
惟此君(酒)獨(dú)游萬物之表,蓋不可一日而無。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藥;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故我內(nèi)全其天,外寓于酒。
但是,觀萱草而忘憂,揆諸歷代的詩文,實(shí)在罕有例證。大量的例子,倒是觀萱草而越發(fā)地勾起觀者的憂愁煩惱,真所謂“我縱忘憂,露朵風(fēng)姿可奈秋?”略舉數(shù)端如:“橫得忘憂名,余憂遂不忘”(隋魏澹《詠階前萱草》),“本是忘憂物,今夕重生憂”(唐韋應(yīng)物《對萱草》),“繁紅落盡始凄涼,直道忘憂也未忘”(唐吳融《忘憂花》),“每欲問詩人,定得忘憂否”(宋宋祁《萱草》),“人心與草不相同,安有樹萱憂自釋”(宋梅堯臣《萱草》)……雖然,酒的解憂也是暫時的,酒醒之后,未免“舉杯銷愁愁更愁”,但醺醺然的幾個時辰,畢竟是可以“澹然萬事閑”“同銷萬古愁”的啊!而觀賞萱草,又何嘗有片刻的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呢?
這使我想到,古代的用字,或有用其反義的。如清翟灝認(rèn)為,同一個字,在古人往往“義有反覆,旁通美惡,不嫌同名,其義不可通”。若亂之訓(xùn)治、故之訓(xùn)今、在之訓(xùn)徂、允之訓(xùn)佞等等。顯然,酒之忘憂,其忘或?yàn)橥姆戳x,即不忘、難忘的意思。如魯迅先生《漢文學(xué)史綱要》論“《離騷》者,司馬遷以為‘離憂’,班固以為‘遭憂’,王逸釋為離別之愁思,揚(yáng)雄則解為‘牢騷’……”。“離”既可以是“遭”,則“忘”當(dāng)然也可以是“不忘”“難忘”。梁皇侃《論語義疏》釋顏?zhàn)印白保詾椤笆ベt忘忘,大賢不能忘忘。不能忘忘,心復(fù)為未盡”,更足證“忘”可以訓(xùn)“難忘”。《春秋·公羊傳》隱公第一的“如勿與而已矣”的“如”,釋作“不如”;王安石《答韓求仁書》以“楊子謂‘屈原如其智’”的“智”為“不智”,也是同樣的意思。錢鍾書先生《管錐編》“隱公元年”故曰:“尋常筆舌所道,字義同而不害詞意異,字義異而復(fù)不害詞意同,比比都是,皆不容‘以一說蔽一字’。”
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在古漢語中,不僅同一個字可以訓(xùn)為多義甚至截然相反的兩義;同一件事也可以有正反的不同解釋。“父母在,不遠(yuǎn)游”,這是《論語·里仁》中所講的。但孝悌的年輕人,難道就應(yīng)該終身留在鄉(xiāng)里伺奉于父母的膝下嗎?《憲問》篇中又說:“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有出息的年輕人,必須志在四方,走出家門,四海為家。但“游必有方”——這個“方”舊釋“方向”,當(dāng)然是不錯的。但究竟是出門的方向即去處呢,還是回歸的方向即家鄉(xiāng)呢?通常認(rèn)為是“去處”,“游必有方”也就成了“必須告訴父母我要到哪里去”。我以為未必準(zhǔn)確。根據(jù)“方志”“方土”等用詞,應(yīng)該是“歸處”,“游必有方”也就是外出壯游必須落葉歸根的意思,風(fēng)箏放飛不斷線,“身在異鄉(xiāng)心在家”“常把父母掛心間”,必須記得每年大雁南飛、萱草凋謝枯萎的時節(jié),及時回到父母的身邊承歡。古代的讀書人,年輕時胸懷大志,為兼濟(jì)天下游宦四海,榮宦京城,年老致仕后必回家鄉(xiāng)——即使家鄉(xiāng)是窮鄉(xiāng)僻壤,父母也已經(jīng)去世了,也決不留戀京師的繁華。這就是“游必有方”啊!
為什么觀賞萱草不僅不能忘憂,反而更勾起并加強(qiáng)了觀者的憂思呢?這就牽涉到萱草比興的“母親花”涵義。
母愛如天,就像陽光雨露一樣,恩澤著她的每一個子女。最適宜恩澤的當(dāng)然是男孩,所以“宜男”之別名,未必指孕婦佩萱則生男,而是指母愛恩重首先澤及的是男孩;分而也澤及女孩,所以“歧女”之別名,也未必是歧視女性,而是指母愛恩重而分澤于女孩——《釋名·釋道》“物兩為歧”是也。而“忘憂”之名,當(dāng)是要求子女見萱草如見母親,永遠(yuǎn)不要忘懷了母愛的恩重如山、恩深似海!司馬光《萱草》詩“昔誰封殖此,儼列侍高堂”,黃庭堅(jiān)《萱草》詩“從來占北堂,雨露借恩光”,無不是“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詩經(jīng)·蓼莪》)的意思。所以,見萱草如見“棘心夭夭,母氏劬勞……母氏圣善……母氏勞苦”的形象而生“我無令人……莫慰母心”(《詩經(jīng)·凱風(fēng)》)的愧疚哀痛、憂切酷甚!一定要說忘憂,那也只能是指做子女的如何努力上進(jìn),有所成就,再也不要讓母親為自己操心擔(dān)憂;而絕不是指做子女的可以無憂無慮地把一切包括對母親的孝道拋開不管。
宋王十朋《萱草》:“有客看萱草,終身悔遠(yuǎn)游。向人空自綠,無復(fù)解忘憂。”元王冕《墨萱圖》:“燦燦萱草花,羅生北堂下。南風(fēng)吹其心,搖搖為誰吐?慈母倚門情,游子行路苦。甘旨日以疏,音問日以阻。舉頭望云林,愧聽楚鳥語。”都是指“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論語·里仁》)而言。年輕人為了追求事業(yè),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報效國家,遠(yuǎn)離父母,不能盡到侍奉的孝道。事業(yè)有沒有成功不論,但父母尤其是母親又有哪一天不在為遠(yuǎn)方的游子望眼欲穿地操心呢?則游子見萱草,想到無論怎樣的高飛遠(yuǎn)舉,總有慈母的手中線盤中餐可以使自己下錨在愛的港灣里,能不憂思益深嗎?
白居易的《萱草》詩,更明確地指出了酒的忘憂與萱草的忘憂用意完全相反:
杜康能散悶,萱草解忘憂;
借問萱逢杜,何如白見劉?
蓋劉禹錫的一生仕途坎坷,幾復(fù)不振。但他只要飲酒盡興,便滌盡煩惱,豪情萬丈,勇猛精進(jìn)的佳句迭出,其鋒森然,少敢當(dāng)者。如其《酬樂天揚(yáng)州初逢席上見贈》中“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千古絕唱,便是“暫憑杯酒長精神”的醉中吟!而白居易36歲時正在京中為官,母親陳氏卻在老家不幸墜井而亡,他辭職回家丁憂三年,期滿復(fù)職,卻遭彈劾,貶江州司馬。從此,母親的去世便成為他心中永遠(yuǎn)抹不去的悲痛欲絕,尤其是見到萱草開花之時。他的《母別子》《慈烏夜啼》等,寫到母子連心,雖早已長成了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竟仿佛“復(fù)歸于嬰兒”般地號慕摧絕,“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則他有別于劉禹錫的借酒消愁,見萱草不僅不能忘憂,反而愈增其憂,宜矣。
萱草,百合科,多年生宿根草木,我國南北各地均有栽種,其生長對水土幾無要求,隨處都能萌芽抽莖發(fā)花。每莖七八個花蕾,像接力賽一樣,一朵凋謝,一朵又開;一莖枯萎,一莖又茁……從每年的4月下旬到11月的中旬,花期達(dá)200天,是自然生態(tài)條件下花期最長的花品之一。花色橘黃,既不雍華,也不艷麗,既不嬌潤,也不清雅,活脫脫一個“黃臉婆”的形象,難怪人們不以“花”名而稱之為“草”。就像布衣裙釵的母親,樸實(shí)而勤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為子女默默付出。
其花可食。待花蕾長大到將開未開時,摘下來曬干,長七八厘米,形似金針,所以又名“金針菜”。每年春節(jié)用于炒烤麩,是一道極佳的美味;平時則可用作涼拌、煮絲瓜湯等。據(jù)《本草綱目》,食之有“通乳下奶”的功效,所以又名“月子菜”。而無論“金針”還是“月子”,又都與母親的劬勞相關(guān)!除“金針菜”“月子菜”之外,它還有一個別名叫“黃花菜”。“黃花菜都涼了”是一句眾所周知的俗諺,但它的意思我一直未能明白。三十年前聯(lián)想到王十朋的“終身悔遠(yuǎn)游”和王冕的“慈母倚門情”,忽然頓悟到這不正隱喻了母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而孩子遲遲未歸的人生況味嗎?《三家店》中,秦瓊連唱四個“舍不得”,尤以“舍不得老娘白了頭。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兒想娘來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使人蕩氣回腸,情不能已,淚眼婆娑!
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家屋外的北墻也長有一叢萱草,根本不需要任何照料,卻總是蓬蓬勃勃地長葉發(fā)花。不過,花幾乎沒有一朵開放的,都在將開前被母親摘了下來,每天十來朵的積攢,到冬至可得干貨近一斤。當(dāng)年吃它的時候,根本沒有什么感受;今天回味起來,慈母盤中餐,實(shí)在有一種悠長的清甜——可惜母親離開我們竟有三十個年頭了!更痛心的是,她猝死在勞作中時,我竟遠(yuǎn)游在外!我雖當(dāng)天飛回了家中,無奈黃花菜早已涼了。從此之后,天若有情,萱草依舊,我卻“每年間花開兒的心不開”“要相見除非是夢里團(tuán)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