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廬吾亦愛,安能不來歸”
書齋,既是在園林、庭園或自然山水中修筑的藏書、讀書房舍,又是心靈物化的空間。文房用具、琴棋書畫等的陳設,室外掩映或隔開的溪水、山石、松竹等,無一不是文人雅士心緒的投射。
與山水結(jié)緣
一般認為,漢宣帝齋居決事,此“齋”名之起也。太和年間,陳郡殷府君引水入城穿池,殷仲堪“于此池北立小舍讀書”,百姓呼為“讀書齋”,書齋之始“疑自此”。
據(jù)《晉書》記載,殷仲堪之父殷師任晉陵(今常州)太守,即“殷府君(晉時稱太守為府君)”。常州城池毗鄰帝京建鄴,能得風氣之先。水池之北筑立書齋,正構(gòu)成與園林的密切關系。其后,一流高門子弟謝靈運的書齋也是沿著這一路徑發(fā)展。
之所以歷經(jīng)300余年才正式出現(xiàn)書齋一名,實因書籍載體由笨重的竹簡、昂貴的帛書向攜帶輕便的紙張轉(zhuǎn)變。元興三年,隨著紙張的普遍應用,權(quán)臣桓玄詔令“以紙代簡”,紙張全面取代竹簡,書籍開始更多地走進普通人家。鉤沉史籍,也就是東晉以后才出現(xiàn)了藏書較多的褚淵、王曇首和謝混三例。
現(xiàn)存詩題直接標明“書齋”,最早見于謝靈運的《齋中讀書》。這一書齋,被稱為永嘉郡齋。景平元年,謝靈運出守永嘉;一年后,即歸隱老家始寧,營建了真正意義上的一己書齋——“石壁精舍”。
但不管《齋中讀書》的“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還是《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的“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都凸顯了書齋周遭自然山水的映襯。或者說,在東晉南朝發(fā)現(xiàn)、領略美麗山水,重視一己歸隱、適意的同時,書齋逐漸開辟出一條與山水結(jié)緣的路徑。
構(gòu)筑心靈棲息地
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刺史。當時,“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可謂偏僻、蕭瑟,加之“楓葉荻花秋瑟瑟”,難免令人慨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但白居易還是決意在秀麗的廬峰之下,營建了一己草堂或者說書齋,以作長久的打算。
《廬山草堂記》描述:“洞北戶,來陰風,防徂暑也;敞南甍,納陽日,虞祁寒也。堂中設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張,儒、道、佛書各三兩卷。”北戶洞開,引來涼風,防止暑氣;南邊敞亮,接納溫暖的冬日。齋中擺設的屏風、弦琴是儒雅的象征;所陳典籍,儒釋道均有,體現(xiàn)三教融合的風尚。
中唐時期,昂揚的激情沒了,豪邁的志向也沒了,剩下的就是自在適意、聊盡余生,“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任憑外界的風雨,只在一己心靈的樓閣里棲息、盤桓,結(jié)果就是“上而君相王公,下而儒老百氏,皆鄉(xiāng)風問道,有徒實繁”。氣骨頓衰的社會,強烈反差產(chǎn)生的難以平復的失落感,讓一些士大夫滑向了退守、隱逸。由此,佛道理念逐漸擠占了原本屬于儒家思想的大片空間。
長慶四年,白居易回到洛陽,在自認為風水絕佳之地(伊水在屋舍西邊、北邊流過)的履道坊購買了故散騎常侍楊憑的舊宅。一番改造后,“竹木池館,有林泉之致”。這一年,白居易53歲。園子不大,“方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主體格局是水,即以池為中心,池中有三島:中島上筑有一亭,西溪島栽種成片翠竹,南潭島周邊長滿浮萍。
環(huán)池修筑有路,中作高橋連接,池中種白蓮、折腰菱,池旁有特意從蘇州攜運來的五塊精美太湖石。池西筑一琴亭,亭中為石樽。池北的核心位置則建一書庫,為讀書人安身立命所在。池南是一個開闊地帶,能極目遠望,一覽遠山色。還有青石三,方長平滑,可以坐臥,散置池邊。這種格局,不禁令人抒懷“洛下林園好自知,江南景物暗相隨”。
對亭西的伊水渠,白居易還特意“植石激流”,即疊石,使得“潺湲成韻,頗有幽趣”。在酒酣琴罷之余,還可命舞伎在“中島亭合奏霓裳散序”,悠揚紆徐于竹月煙波之間,自是人生的一件快事。所以,白居易大為“陶然”,直言“水香蓮開之旦,露清鶴唳之夕”。
白居易在江州、洛陽與書齋的共處方式,開辟了新的范式與境界:一是承襲謝靈運所為,筑室山林,體悟山水的野趣;二是在喧囂的城市中構(gòu)筑心靈的棲息地,以營造清幽與淡雅之風。
唐時,隱逸之風盛行。本來,隱逸自是在山林泉壤之間,但東晉南朝時就已發(fā)明“朝隱”,即“小隱隱于山,大隱隱于市”。不過,這一做法不免受到非議。于是,中唐時又提出了“中隱”,即“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比如,借助休沐、節(jié)日等暫時遠離仕宦的沉浮與榮辱,而盡情徜徉在山水小園中。如此的仕隱兼顧,是很多唐朝士大夫的真正理想。
這一時期,作為書齋基本陳設與典雅象征的屏風、琴弦、書籍等也基本定型。與之相伴,《全唐詩》中至少有200首有關書齋的詩歌。
如顧云的《蘇君廳觀韓干馬障歌》:“竹廳斜日弈棋散,延我直入書齋中。”又有劉滄的《題書齋》:“一日不曾離此處,風吹疏牖夕云晴。氣凌霜色劍光動,吟對雪華詩韻清。高木宿禽來遠岳,古原殘雨隔重城。西齋瑤瑟自為侶,門掩半春苔蘚生。”
典型的還有王建筆下龍武將軍的書齋:“高樹蟬聲秋巷里,朱門冷靜似閑居。重裝墨畫數(shù)莖竹,長著香薰一架書。語笑侍兒知禮數(shù),吟哦野客任狂疏。就中愛讀英雄傳,欲立功勛恐不如。”
當然,也有貧寒士子或者說隱士的書齋,如“雪明書帳冷,水靜墨池寒。獨此琴臺夜,流水為誰彈”。茫茫大雪,墨池凝寒,夜月下的琴臺,又在為誰彈奏呢?故人逝后,更多的是黯然神傷。
大歷、貞元時的隱士于鵠也在落寞的心境中書寫了院落書齋的荒寒:“茅屋往來久,山深不置門。草生垂井口,花落擁籬根。”雖自解“風景似桃源”,卻仍掩不住骨子里透露出的一片冷寂。
雅致格調(diào)綿延
在重文輕武的氛圍下,宋人有一個明顯的興趣轉(zhuǎn)變,即從沙場征戰(zhàn)、建功立業(yè)轉(zhuǎn)向科舉功名、翰墨書齋。
宋詩中很少能看到“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功名只應馬上取”的慷慨、昂揚與豪邁,轉(zhuǎn)而更多的是“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所呈現(xiàn)的恬淡與靜謐,習慣于沉浸在人文意象中來參悟世態(tài)人情。這種靜謐的心境、內(nèi)斂的心態(tài),讓宋人得以在一種悠閑、淡然的境界中營筑書齋。這方面,一代文宗歐陽修、蘇軾的奇石構(gòu)設可為代表。
慶歷八年二月,歐陽修知揚州,得一奇石,“中有月形,石色紫而月白,月中有樹森森然,其文黑而枝葉老勁……其樹橫生,一枝外出”。在感慨上天的杰作后,歐陽修將其制成一幅硯屏,即“紫石屏”,擺置在書案。
歐陽修余興未盡,又命畫工寫以為圖,延攬好友梅堯臣、蘇舜欽等一同欣賞、把玩。梅堯臣之《中秋不見月答永叔》、蘇舜欽之《永叔石月屏圖》等唱和,以一己的解讀、賞析,一同見證書齋擺設的雅致化。
紹圣元年,蘇軾知定州,得一黑色奇石,“白脈”,紋路一如山水畫,“石間奔流,盡水之變”,又得曲陽產(chǎn)的白石,作“丈八石盆”以盛之,盆為芙蓉形,并“激水其上”,精心布置在雪浪齋前。這樣,山石一白一黑,相映成趣,又模仿自然山水,有山間瀑布飛濺流動之效。
到了南宋,因書籍的廣泛雕印,書齋里出現(xiàn)了此前極為少見的堆滿圖書景象。嘉泰三年五月,78歲的陸游回到山陰故居。晚年的陸游“殘年唯有讀書癖,盡發(fā)家藏三萬簽”“燈前目力依然在,且盡山房萬卷書”,依然堅持與書為友、以讀為樂。臨安著名的睦親坊南陳宅書籍鋪的主人陳起,“兀坐書林自切磋”,也是整日坐在書林中,沉浸、陶醉于其間。
諸種情形,可借《清平樂·圖書一室》來概括:圖書一室,香暖垂簾密。花滿翠壺熏研席,睡覺滿窗晴日。手寒不了殘棋,篝香細勘唐碑。無酒無詩情緒,欲梅欲雪天時。圖書擺滿一室,氤氳的熏香讓人感受到一絲絲暖意,不再理會昨夜未了的殘棋,只是一心細勘、研求唐碑。“無酒無詩”,一任梅花盛開、天際欲雪,心間不再有大的波瀾起伏,正是至高的清雅境界。
“懸圖見海濤”
隨著書齋的日益普遍化,明代文人開始積極進行理論總結(jié)。
嘉靖、萬歷時期的《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專辟一節(jié)《高子書齋說》,集中闡釋理想的書齋情形:“宜明凈,不可太敞,明凈可爽心神”;窗外四壁,“薜蘿滿墻,中列松檜盆景,或建蘭一二,繞砌種以翠云草令遍”,以營造一個“青蔥郁然”碧綠、靜雅的環(huán)境;至于室內(nèi)陳設,則有長桌、古硯、舊窯筆格、銅石鎮(zhèn)紙、古銅花尊、臥榻、屏風、花瓶、鼎爐、古琴、繪畫、書架等,構(gòu)成一個靜心、逍遙自得的空間環(huán)境。
略晚一些的《長物志》,對書齋擺設的筆格、硯山、筆床、筆屏、筆筒等,究竟何物為佳、何物為雅,進行了仔細品評。宋時,以榻為中心,榻后置屏,四周為桌案,擺放書籍、文房四寶,是一種普遍的方式;到了明清時期,桌案成為書齋陳設的中心,又因琴幾、榻等的分割而形成不同的空間,從而逐漸往多個功能、多個分區(qū)發(fā)展,且區(qū)分日益精細。
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萬歷四十四年成書的《清河書畫舫》論及古今繪畫題材的創(chuàng)始,指出“元寫軒亭,如趙孟頫《鷗波亭》,王蒙《琴鶴軒》之類……五等皆可觀覽,惟軒亭最為風雅”。大意是說,以軒亭、書齋為物象,最能彰顯家園理想與生活格調(diào)情趣。正所謂:“回筆挑燈燼,懸圖見海濤。”
隨著江南園林的集大成式發(fā)展,書齋山水畫一步步成為主流,并進一步詩意化了書齋空間。從錢選《幽居圖》、趙孟頫《水村圖》,到沈周《東莊圖冊》、唐寅《毅庵圖》《貞壽堂圖》、文徵明《人日詩畫圖》《深翠軒圖》等,眾多的書齋畫不僅深深寄托畫家的心靈感悟,還生動展示了書齋主旨選擇的變遷與內(nèi)轉(zhuǎn)。
“書卷忽自展,水木散清華。”透過書齋山水畫,可以看到“從對超然塵外的避居山水的追尋轉(zhuǎn)到對日常書齋生活的真實呈現(xiàn)”。疏林掩映,點綴著幾盞燈火,這是一份超越俗世的寧靜。仕宦羈旅的文人,在溪水、山石、松竹等隔開的方寸斗室之間,在書齋的芬芳與靜雅中,澄靜心神、忘懷得失、排遣煩慮,塵俗間一切的束縛、苦悶與迷惘等似乎都盡可消融在這無邊的靜謐、典雅之中。
“吾廬吾亦愛,安能不來歸。”書齋自其誕生以來就不斷地被追尋、被器重、被精心營設,以求一己心靈的寧靜與憩息。這也是其恒存的意義與價值所在。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