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3年第1期|李知展:帶露行(節(jié)選)
李知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現(xiàn)居?xùn)|莞。在《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江南》《鐘山》《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芙蓉》《作品》等刊發(fā)表小說200余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選載,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xué)》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xué)》等雜志獎。著有長篇小說《平樂坊的紅月亮》,出版小說集《流動的宴席》《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碧色淚》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34屆高研班學(xué)員。曾用筆名寒郁。
帶露行(節(jié)選)
李知展
……
人在極度悲痛時,是感覺不到疼的,身體出于極端下的保護機能,拒絕再加載任何情緒,一切暫停,人整個兒被清空,天地澄明,肉身沉重,然后,身體像一袋子土,端直倒下去。頭磕在茶幾邊緣,汩汩流血,只像袋子里漏水,沒有了痛感……呂樹生接住我,掐我人中,上嘴唇都掐破了,過了十幾分鐘,才轉(zhuǎn)醒。我看一眼丈夫,一言不發(fā),眼神空洞。整個人的姿態(tài)如潑在地上的水再往桶里收攏,絕望的、懵懂的、迷茫的、委屈的,甚至憤怒的,老天爺呀,我們一直謹(jǐn)小慎微積德行善,噩運怎么還降到我們頭上……我撲打呂樹生:“都是你造的孽啊……”
這或許是報應(yīng)。
回想起添添的安靜,自打落生就絕少哭鬧,任憑我抱啊、親啊、舉高高,都很少笑,也不哭,木偶一般,不鬧人,不需要哄。你怎么逗弄,也沒有回應(yīng),只用清澈的大眼睛淡淡地看著一切,像在冷漠的審視。原來只覺得乖,現(xiàn)在細(xì)想,毛骨悚然。
添添離世后,很多年里,我一個人在空蕩的屋里青燈佛卷。我瘦得皮包骨頭,整個人是篝火熄滅后的余燼,風(fēng)一吹就能倒,只兩粒眼仁因為長久的失眠,充血紅腫,恨不得從虛空里看出兒子的幻影。能感受到呂樹生逐漸的厭棄,開始還安慰了一段,以為能邁過去這個坎,日子還得過,往前看,添酒回?zé)糁亻_宴,你在家反正也沒事,再生一個就是了。我不想聽他這些混賬話。只積年陷在悲傷里拔不出身,呂樹生就沒了耐心,對我山上拜佛家里燒香的行徑很反感,繼而遷怒于我沒帶好孩子。我不想和他吵,也不想分辯。他發(fā)動親朋不停勸我再生一個。我心灰意冷,由著他去折騰,可也沒能孕育成功,我的身體已不能自然受孕,試管了幾次,最終都流產(chǎn)了。
到三十六歲那年,我認(rèn)了命,決定不再生。
添添祭日那天,從觀音山上香回來就和衣睡了,只癡癡地想,要是我的添添還在,該是大小伙子了,再過幾年該能背動媽媽了……那晚,做了個夢,夢里是最后我抱著添添的場景,一邊捋他胸口,一邊跪向蒼天祈求。添添在笑,要摸我的臉,他說:“媽媽,你不要難過啦,我真的是投生來索債的……本想作害到十八歲,將呂樹生拖累得家破人亡,計謀得逞后再走,可媽媽啊,你對我太好了,我不舍得再禍害您……”他又說,“媽媽,會有人報恩來投奔你的。”說完,他化作一匹橘貓,倏忽一跳,不見身影。
3
我在夜里繼續(xù)滑落。大約是老天可憐,想我陳露半生積德行善,清凈無塵,而遭此橫禍,瀕死的不甘之念化為一縷游魂,在半空飄飄搖搖,只有在露水降落的夜晚,才能附著在夜露上潛行人間,再看一看我生活過的地方。
視力可及時就急著搜尋那簇熟悉的燈火,我的女兒恩恩趴在里屋窗邊的飄窗上,橘貓火火在一旁守著。恩恩托腮望著夜空,茫然無措的樣子,小臉瘦巴巴的,攬著火火,火火也瘦了……我想哭,卻沒有淚,我想喊,卻喊不出聲。我只是一滴夜露,無足輕重,接近于無限透明。就像婚后回歸家庭的女人,被丈夫逐漸忽視,變成一件必要又透明的居家裝飾,這個行走的裝飾,社會賜予名字稱其為妻、為母,就是難成為自己。
恩恩是我們收養(yǎng)的。據(jù)呂樹生說,是別人要棄養(yǎng),他看不過。他說是一對隔壁鞋廠的小男女,租住在巷子里,不足月生了個女嬰,沒能力養(yǎng)活,要丟了。呂樹生沒出面,讓工友抱來看了看,又到醫(yī)院檢查一番,早產(chǎn)加上孕婦本身瘦弱,小家伙體虛黃疸還有點呼吸道感染,這些及時醫(yī)治都可慢慢痊愈,唯一的心病是她兩條小腿一短一長。呂樹生問我意見。我也在猶豫。她在工友懷里本來是哭的,那種低聲下氣的哭,哭兩聲,停停,想以此招徠注意,沒人搭理,她就不哭,咬著指頭,安靜茫然地望著世界發(fā)愣……我驀然一慟,這不就是添添的縮影嗎?我剛挨近她,還沒抱呢,她看著我,清澈的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動,溫柔地笑了。那一瞬間,我的心都要化了。就這么領(lǐng)養(yǎng)了她,取名銘恩,銘記感恩這天賜的禮物。恩恩站在面前,笑一笑,我的心又活過來了。每晚我都要抱著她,感受著她的呼吸,我壓低自己的心跳控制自己呼吸的節(jié)奏,跟上她的頻率。恩恩長大點,會可愛地抗議了:“媽媽你抱疼我啦。”我怕一松手,詭譎的命運又將她從我手里奪走。抱疼了我也要抱著,聞著她身上的奶香味兒,攥著她的小手,我才能睡著。恩恩小天使般的笑容,讓人看了,心生幸福、恬靜。
恩恩是個好孩子,在我的照顧下,健康快樂成長。我全部心思都在恩恩身上,確實沒精力再顧呂樹生。他也忙,一月回家不幾次,每次都是蜻蜓點水,坐不一會就被電話叫去。有幾回,他按滅手機,臨出門,在我背后嘆了口氣,我正逗著恩恩,無心搭理。我們的夫妻關(guān)系名存實亡。
與里間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客廳里,丹丹夫妻和幾個朋友,給呂樹生慶生,打著火鍋,看著電視,喝著酒,其樂融融。丹丹現(xiàn)在成了淺薄俗氣而又熱氣騰騰的女人,褪去青春的俏麗和單薄后,她嫁了個大腹便便的小老板,因在同城,又是親戚,兩家聯(lián)系較多。丹丹能吃能喝能說,幾杯助興更是人來瘋,頂著蓬勃的酒紅大波浪,高門大嗓,白白胖胖,化著濃妝,像剛出籠的饅頭,一張嘴帶動整場的話語流向,明星八卦、行業(yè)內(nèi)幕、街坊流言,沒她不知道的。可是呢,今晚一旦她嘴巴暫停,飯桌上的沉默和寥落就合圍而來,丹丹不得不將聲音刻意拔高,不停舉杯,努力將氛圍維持在一定的熱度。她笑呵呵地細(xì)數(shù)交際圈里與呂樹生匹配女性,打著介紹保姆的名義,逐一列舉、分析,終于敲定一個,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向其兄推薦。
丹丹隨著他的視線落在墻上泛黃的結(jié)婚照上,順勢一嘆:“哎,不知不覺嫂子出事都一年了……”看似哀嘆,實則提醒他時間隔得也差不多了,可以提前著手布局續(xù)弦。呂樹生在那里抽煙,在丹丹看來,不過是狼心賊子故作矜持,嘴上說著不要不要卻在急等臣子的勸進表。丹丹挑下眉毛,一笑,“該找個了,看你把日子過成啥樣了,恩恩也沒個照顧,都成野孩子了。”呂樹生苦笑,“現(xiàn)在廠子辦成這副鬼樣,欠一屁股債,裁得就剩當(dāng)初跟著混的幾個兄弟,勉強維持著運營,飯都快吃不上了,哪還有閑錢雇保姆。”“工資我出,你別管啦。”丹丹繼續(xù)推銷道,“這女的方方面面都挺合適的,哥,你得趕快拿主意,一耽誤可就錯過了。”又追加一句,“可以先處著嘛,又不急著干啥。”
老呂呷一口酒,不置可否。
我真想沖上去扇他們一頓,特別是丹丹,枉費我以前對她那么好,我們掙錢的那些年里,送了她多少鞋子、包包、化妝品?何況我一息尚存,還沒死透呢,你們何必這么著急?
可話說回來不免悲哀,活蹦亂跳的人,誰會在乎一顆需要借助露水才能出行的游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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