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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駐村故事(逐夢)
    來源:人民日報 | 李冰潔  2023年04月29日09:05

    駐村工作隊的曾烴來接我時,已近上午10點。一見面他就滿臉歉意,忙不迭地解釋:“來遲了來遲了,早上我和老王下田忙活了一陣,才接到徐文洪隊長通知來接您。”

    我一上車,小曾就急急往回趕。到岳陽汨羅高豐村村部時,快12點。村部大廳還很熱鬧,一撥人正討論春播。徐文洪也在人群里,談興正濃,小曾提示他,他才看到我,忙把身邊人一一給我介紹:工作隊的王小華、村支書譚振端、種糧大戶譚孟林、上一屆支書老鄒……徐文洪一雙褲腳半卷,光著的腳塞在皮鞋里,腿上泥巴點點。

    “走走走,李老師,咱先吃飯。”確實到了飯點。小車左拐右彎了一陣,停到一處民居前,徐隊邀我進(jìn)屋。樹林掩映的半新二層樓,地坪一半打過水泥,一半地面斑駁,趴著青苔。

    “房主現(xiàn)在在外陪讀,我們每月一千元租下。”徐隊笑說,“今天,請李老師嘗嘗家宴。”

    “你們?nèi)齻€駐村的男人,自己做飯?”

    徐隊點頭:“我們吃飯沒準(zhǔn)點,村部要是特意為我們仨做飯,劃不來。”

    六七平方米的廚房,干凈亮爽。電飯煲亮著紅燈,油煙機(jī)轟轟響起,高壓鍋呲呲排氣。徐隊側(cè)對著我,哐里啷當(dāng)主操鍋鏟。老王正把大塊焯過水的臘肉分塊切細(xì),小曾則嫻熟地削著茄子和萵筍皮。

    老王切好臘肉,打開一袋小干魚仔,說:“李老師,這是荀嗲去年捉的魚,沒人買,我們?nèi)抠I下,腌好晾曬的。”

    “哇,好東西!”我兩眼放光。

    老王又拋來一句:“你有口福了,徐隊最會煎小干魚仔。”

    徐隊哈哈笑,接過老王手中的小魚仔,清洗瀝干,燒鍋放油,小火下魚,勻開攤好,一連串動作,麻溜、歡快。他身形高大,駕馭小小鍋灶卻得心應(yīng)手。

    “徐隊,在家經(jīng)常弄飯吧?”

    “他可不是,全靠扶貧駐村時操練出來的。現(xiàn)在鄉(xiāng)村振興駐村,又派上用場嘍。”老王邊切菜邊替他回答。

    老王的話,讓我的記憶回到了兩年前。

    前年5月,岳陽市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干部徐文洪作為駐村第一書記,和老王、小曾組成鄉(xiāng)村振興工作隊,派駐汨羅市高豐村。一輪情況摸下來,全村棄耕撂荒的約有五百畝水田,有一個組一百八十畝農(nóng)田里,五十畝長滿雜草……鄉(xiāng)村振興離不開產(chǎn)業(yè)振興,田撂荒了,“振興”從哪里來?那時,徐隊給我打電話:“李老師,我心里憋悶啊,房子都被田里的荒草包圍了,這要少打多少糧食……村里的田塊太碎,難種喲。我要把田集中起來,進(jìn)行高標(biāo)準(zhǔn)改造。”

    我為徐隊捏把汗:“改造的錢呢?這可不是十萬八萬就能解決的。”

    “嗯,錢呢?”徐隊重復(fù)著我的問題,若有所思。

    徐隊去“找錢”,汨羅、岳陽的相關(guān)部門全都跑了個遍。不是人家不給錢,用錢的地方太多了。譚支書給徐隊支招:“去深圳,問問老黃?”老黃是高豐村人,在深圳做生意,干得有聲有色。二人去深圳找到老黃:“您看看,家里的水田長了草,許多地方都撂荒了,水渠也堵了……”老黃心酸:“改造農(nóng)田拖不得啊,這錢我掏!”

    牛尾洞組最先成為“實驗組”。絕大部分農(nóng)戶簽了土地流轉(zhuǎn)合同,但有個老人橫豎不答應(yīng)流轉(zhuǎn)土地。村里說給他另劃一塊地,他不同意。村民打電話給他兒子,兒子也不松口。徐隊他們幾經(jīng)打聽,終于得知這家有個遠(yuǎn)房親戚,很明事理,幾個人一起來做工作,父子倆才答應(yīng)簽字。村民老湛種了十八畝田,都是自己和親朋的,不用付租金,所以對流轉(zhuǎn)興趣不大。徐隊和譚支書帶他參觀示范田,對他說,土地改造后,他可到合作社上班,拿工資,收入比種十八畝田高多了。老湛琢磨一番,同意了。

    牛尾洞組拉開了土地大變樣的序幕。十多臺機(jī)械同時開工,破埂合并小田。徐隊請來幾路專家:當(dāng)?shù)剞r(nóng)業(yè)農(nóng)村局的、鎮(zhèn)上農(nóng)技服務(wù)中心的,還有整日與土地打交道的農(nóng)民“土專家”——人稱“保哥”的吳安保和人稱“滿嗲”的吳宏滿。

    一坨泥土,滿嗲拿在手上一捏,就知道土質(zhì)有沒有老化。“要加有機(jī)肥,再進(jìn)行深耕、翻耕。”滿嗲剛出口,徐隊馬上吩咐照辦。新開墾的地里,大多是黃泥巴土。保哥是改良土壤的能手,一招一式讓徐隊他們大開眼界:為讓土壤達(dá)到耕種水準(zhǔn),先加黑土,再打石灰;打石灰之前,還要檢測新墾出的田是否滲水;石灰打完,再加入大量有機(jī)肥料,改良土壤……改土質(zhì)那陣子,村里調(diào)集了全部力量。工作隊的三位同志和譚支書跑上跑下,臉上天天都沾著石灰。

    八九輛車每天在村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不干別的,專拉有機(jī)肥。十天時間,一百五十畝土地順利改造完,鄰組的鳳尾塘、玉山蒡改田又開工了。

    一個月工夫,七百多畝田改造完成。以前的“巴掌田”“斗笠田”都改成七八畝大的田塊。田成方,路相通,渠相連,旱能灌,澇能排,種田人看一眼就滿心歡喜。一位老人讓家人推著輪椅,繞新改造的農(nóng)田轉(zhuǎn)一圈,一路直嚷:“活了八十歲,第一次見這么規(guī)整的田,值了!”

    眼見牛尾洞組樹了標(biāo)桿,大家的想法也一致,紛紛要求改造高標(biāo)準(zhǔn)農(nóng)田。有一次,記者來采訪,問道:“這么大的改造,誰來規(guī)劃?有沒有圖紙?有沒有設(shè)計師?”大家搖頭,都說沒有。

    事實上,設(shè)計師就是全體干群:每組派兩三個人,與干部共同商量。哪里需要拉直,拉到哪打止,橫幾丘,豎幾丘,水溝怎么走,水渠有幾條,機(jī)械車怎么走……工作隊的三個男人更是一馬當(dāng)先。一大早,鄉(xiāng)村還在睡夢中,徐隊一聽到屋后的布谷鳥叫,就叫上老王和小曾跑出來,腳步嗵嗵踏在田埂上,又是拉繩又是插旗,規(guī)劃田塊,忙碌的身影融入晨曦中。

    …………

    徐隊搞農(nóng)田改造是大手筆,煎小魚仔的手藝也不賴。

    鍋里的小魚仔兩面煎黃,香味氤氳在廚房。幾分鐘工夫,徐隊盛出魚仔,對我說:“嘗嘗。”我先品為快,夾起一條,直往口中送:“好吃,好吃。”廚房里一陣喧嘩。

    小曾站起身,把去了皮的茄子、萵筍交給老王,砧板上又開始一串有節(jié)奏的砰砰聲。老王變戲法一般拿出幾個雞蛋,向我晃了晃:“村里吳婆婆說農(nóng)田改造得好,硬要送我們土雞蛋。不過,我們帶了糕點送她。”老王說著,把蛋往碗沿一敲,金燦燦的蛋黃落入碗心。

    小曾拿掃把清掃地面。順著掃把,我看到角落有一堆菜。原來,徐隊他們每周日下午,都會從城里購足一星期的菜,大多是茄子、土豆、洋蔥等耐放耐儲的品種。

    一桌菜上齊:紅燒臘肉、排骨燉土豆、鮮肉炒辣椒、脆嫩萵筍、紅燒茄子,眾星捧月般圍繞著一小碟色澤鮮艷的豆腐乳。幾個人圍桌而坐,有說有笑開吃。

    大家剛端碗,手機(jī)鈴響,是小曾的電話。女朋友又問婚事安排了。在眾人的笑聲中,小曾遮掩手機(jī),往旁邊移,柔聲道:“晚點,晚點再說,好嗎……”

    老王夾著菜說:“三千多畝良田插秧正忙,我們?nèi)齻€巴不得有分身術(shù),小曾天天向未婚妻賠禮。哎,一晃快四十了。”

    “又在調(diào)侃小曾吧?”門口響起洪亮的聲音,種糧大戶老譚進(jìn)來,后面還跟著幾個人。他看看桌上,笑呵呵道:“李老師貴客,徐隊弄了這么多菜。”

    “沾李老師的光,菜多。還吃點飯啵?”老王問。

    “不了,我們來看看李老師。”老譚話音沒落,一位婆婆笑盈盈走到桌邊:“徐隊,我原來的菜園改成了田,去年劃的幾分菜地有點遠(yuǎn),能不能調(diào)近點?”

    “嗯,周媽,您先坐。”徐隊?wèi)?yīng)著,手上猛扒拉了幾口飯。

    徐隊忙,我也趕緊埋頭吃飯。十來分鐘,一餐飯吃完,老王和小曾迅速收拾碗筷。“今晚有剩菜,可以晚點收工了。”老王和小曾會心一笑。

    見徐隊離桌,幾個人圍到他身邊說開了。

    “徐隊,我那塊田還能改造嗎?”吳嗲性子急,搶在周媽之前開了口。之前他一直不同意土地改造,眼下卻細(xì)聲細(xì)氣地問,一改去年干部給他做工作時的火暴脾氣。

    “想通了,吳嗲?”

    “想通了,想通了。我看大伙的田都豐收了,現(xiàn)在又插上秧苗,我這心里貓抓一樣喲。”吳嗲探著頭,等徐隊?wèi)?yīng)答。當(dāng)聽到徐隊答應(yīng),臉上笑得花開朵朵。

    “你呀,去年徐隊做你那么多次工作,現(xiàn)在才開竅。”周媽打趣一番,又問:“徐隊,我那菜地呢?”徐隊當(dāng)場表態(tài),將與組長商量,幫她調(diào)一塊近點的菜地。

    老譚被擠到一邊,看著接二連三擠上來的大爺大媽,小聲嘀咕:“我先來的,嘴都插不上。”

    徐隊好像想起了啥,轉(zhuǎn)身對我說:“李老師,跟我們還有老譚他們一起到田間看一看,咋樣?”

    吃飯前,我們是四個人進(jìn)屋;再出屋,就成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人。老王和小曾手拿本子與我打過招呼,疾步先走。徐隊說,老王每天都要巡田。秧機(jī)插了多少畝?趕進(jìn)度有什么難處?水渠是否暢通?哪塊田缺水?不能只聽匯報的數(shù)據(jù),必須親自到現(xiàn)場去,眼見為實。小曾除了幫老王巡田,還得下田解決具體問題。

    我瞅著徐隊指點鄉(xiāng)親們種田的背影,誰能想到他是一位城市機(jī)關(guān)干部?分明是一位農(nóng)村百事通。難怪一頓飯工夫,就聚起了一群人。

    我回首來路,不知何時起,徐隊身后的隊伍更壯大了。肩扛鋤頭的、兩手拿盆子袋子的、赤腳的……我知道他們都是合作社社員,跟著徐隊,為的是給三千多畝田插上秧,打好高標(biāo)準(zhǔn)農(nóng)田改造后的第二仗。

    去年農(nóng)田改造后,有不少人懷疑,長得出糧食嗎?徐隊他們當(dāng)時心里也沒十足把握,偏偏老天不爭氣,出現(xiàn)了少見的干旱。徐隊幾乎每天要到水庫協(xié)調(diào)要水。干部和群眾抬著抽水機(jī),深一腳淺一腳,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跑。嘩嘩的水流向水田,墨綠的禾苗大口大口喝水,仿佛能聽到它們拔節(jié)的聲音。而徐隊他們起早摸黑,被太陽曬得起了皮。舒心的是禾苗一天天長高了,抽穗了,金黃了,豐收了。

    記得我第一次來時,這里到處是吐著泥土氣息的黃泥新土,如今變成了成片成片的水田,插秧機(jī)正在插秧,新苗撲入眼簾。田埂上,老王正和誰指指點點,在本本上寫寫畫畫。田間泥里,一些人在用手抓捏什么,小曾高挑的背影也夾在中間,他褲袋里插著本子,鼓鼓的顯得些許突兀,然而站在泥田里,又那么和諧。

    徐隊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揮著手勢,我猜他已經(jīng)忘了我這個客人。我并不介意。我喜歡來高豐村。工作隊里三個男人一臺戲,這里的舞臺很大,唱的“戲”越來越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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