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梅江
一
如果說寧都縣像贛南版圖上的一枚樹葉,那么由北向南、先后匯集五百七十多條大小支流、貫穿縣境腹地的梅江,就是這枚樹葉的葉脈。
溯源而上,我在寧都縣最北端的肖田鄉(xiāng),與一座山劈面相逢。山叫王陂嶂,峰不高,沒有險峻的壓迫感,谷也不深,沒有原始的神秘感,它只靜靜橫亙在我的眼前。道道山溪從此間流出,匯成梅江源頭,也是贛江源之一。
肖田鄉(xiāng)有許多古村,幾乎每一座古村都是一個客家姓氏的聚集地。一條大黃狗搖著尾巴,從朗際村古舊的牌坊跑出。幾個老婦人在曬谷場邊曬太陽,邊手納客家鞋墊,她們納幾針,停下來說幾句;說幾句后,又將針在依然烏黑的頭發(fā)間摩擦幾下,接著納。她們身后的短墻外,一樹梨花瓷白帶雨,半畝方塘水波瀲滟,數(shù)壟菜地青苗靈動,好一幅田間春色圖畫。
不過,肖田鄉(xiāng)最出彩的還不是朗際古色,而是從小吟村生發(fā)出來的桃紅色。盡管此刻,小吟村東溪村小組的四百畝黃桃基地,樹上掛著的還只是星星點點的花苞,但盤春梅知道,不多時日,漫山遍野便會開出屬于桃紅的磅礴氣勢。
每個春天,一靠近黃桃樹,盤春梅就忍不住懷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剛嫁過來時小吟村的樣子。那時的小吟村,土地貧瘠。糧食只能種一季不說,因氣候偏冷,產(chǎn)量很低。高山環(huán)繞,許多土地曬不到太陽,竟連青菜都種不出。
跟村里的許多年輕媳婦一樣,為了謀生,盤春梅跟丈夫外出打工。后來,因婆婆中風,她又回到了家中。
困窘的盤春梅回了一趟娘家,想向親朋好友借點錢做個小本生意。
轎車、新房……娘家生活的變化令盤春梅深感驚訝。當她得知所有變化的源頭竟然只是田間山頭多出來的那些黃桃樹時,她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盤春梅一鼓作氣爬上娘家山頭最高處,遙望遠處婆家的方向。婆家山頭其實跟娘家山頭的樣子很像,何不帶十株樹苗回去試試?她像呵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小心關(guān)照著十株樹苗的成長。一年后,樹苗長大,很快掛了果。摘一顆放進嘴里,她覺得自己種出來的果比娘家的要更甜、更脆。
喜不自勝的盤春梅拎著一袋黃桃下山,第一時間找到了鄉(xiāng)里的農(nóng)技干部。“水源好,果品就好”,農(nóng)技干部對她的黃桃贊不絕口,告訴她黃桃種植的最佳區(qū)域在海拔四百米到一千四百米之間,低于四百米則口感差,高于一千四百米則產(chǎn)量低,高過一千八百米則不掛果。農(nóng)技干部說,小吟村簡直就是種植黃桃的寶地。
吃下“定心丸”的盤春梅不再猶豫,她一邊在房前屋后不斷“拓荒”,一邊聯(lián)系幾戶鄉(xiāng)鄰組團盤下附近山嶺。那年春節(jié),盤春梅帶著五戶人家開辟了屬于小吟村的第一片桃園。陸陸續(xù)續(xù),東溪有了十八戶黃桃種植戶。他們以“一戶一股,按戶分紅”模式成立合作社,統(tǒng)一苗木、種植、收購、農(nóng)資,分戶管理。
每年7月,社員將采摘的黃桃統(tǒng)一送合作社品檢,三兩以上的由合作社收購,再由合作社打包外銷,全部收益按股分紅。2019年,小吟村依靠黃桃等產(chǎn)業(yè),一舉摘下深度貧困村的帽子。而盤春梅所帶領(lǐng)的合作社,僅2022年黃桃總產(chǎn)量就達二十多萬斤,總產(chǎn)值兩百多萬元,人均增收六萬元以上。朗際村一百畝,帶源村二百畝……小吟周邊,許多村民也緊隨其后,步入黃桃種植的事業(yè)中。
二
順流而下,去往洛口鎮(zhèn)。
洛口鎮(zhèn),山不多,氣溫低,幾乎沒有什么經(jīng)濟果木林。當?shù)厝顺舜蚬ぃ畹娜肯M翟诜N田這件事上。取名洛口,是因為支流琳池河和團結(jié)水庫在此地匯流。事實上,修建于上世紀70年代的團結(jié)水庫,流往洛口鎮(zhèn)洛口村方向的水渠,因年久失修而渠道堵塞,灌溉效益越來越差。尤其王馬含村小組的那一千多畝儲水困難的沙田,是名副其實的“望天田”,許多村民只能依靠電灌站抽水或引山泉水來為糧田解渴。
五十出頭的老丁,是王馬含村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剛成家那會,他只想守著家中幾畝薄田,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幾年過去,老丁就耐不住了,家里那幾畝沙田,可真是薄田啊,雨季儲不住多少水,天旱時,簡直是個漏斗。田里少水,這田該怎么種?老丁一天到晚往田里跑斷腿,稻谷的成色總是不飽滿,自然也沒能種出啥好收成來。
老丁只好揮別妻兒,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打工。在外打工的這些年,老丁的眼界寬了,他覺得,過日子,開源才是硬道理。打工攢了一些錢之后,老丁回到了村里。
這些年,國家大興水利,來水的渠道多了,生產(chǎn)生活用水得到了保障。重新做回農(nóng)民的老丁,先是流轉(zhuǎn)了一百畝農(nóng)田,再掏出積蓄買了拖拉機、收割機等。用水有了保障的沙田,再不是“望天田”,也不再是薄田,一季產(chǎn)量增加三成以上不說,還由過去只能種一季變成了能種兩季。
2020年,梅江灌區(qū)項目啟動了前期工作,2022年,正式立項。一張以團結(jié)水庫為龍頭,兩岸輸配水工程為骨架,中小水庫、水陂、泵站為關(guān)節(jié)的“長藤結(jié)瓜”式水資源優(yōu)化配置水網(wǎng)將于幾年內(nèi)全面織成。那時,梅江這張水網(wǎng)將能哺育近八十萬人口,澆灌“贛南糧倉”近六十萬畝農(nóng)田。
剛剛過去的那個春節(jié),老丁一直因這個好消息激動不已。在他眼中,土地是他的命,水渠是最重要的一根藤,藤中有水,禾苗才會青,稻谷才能熟,土地才會長出寶貝來。一有時間,老丁就往梅江灌區(qū)項目工地上跑。施工人員不解,問他,工地上又臟又亂,除了水泥、卵石和攪拌機,啥也沒有,跑那么勤,想瞅個啥?老丁只笑,不回答。
“老丁,長藤結(jié)瓜,稻菽滿倉哈。”我與老丁握手告別,他向我透露了一個好消息:這個春節(jié),他又流轉(zhuǎn)了五十多畝耕地。他無比期待著“水網(wǎng)”的織成將給他的田地帶來穩(wěn)定的好收成。
三
“田家汩汩流水渾,一樹高花明遠村。云意不知殘照好,卻將微雨送黃昏。”這首宋詩,可用作眼下會同鄉(xiāng)謝家坊村萬畝臍橙園黃昏勝景的寫照。
山風浩蕩,白云飄飛,鳥鳴清幽,綠樹成蔭。伍保生看得入了迷。多年前,這里全是荒山坡地,為響應(yīng)市里的號召,老支書帶頭上山種臍橙。政府大力支持,通水、通電、通路,為種植戶免費提供苗木,一起細心呵護著“產(chǎn)業(yè)幼苗”的成長。如今,謝家坊的臍橙園已由過去的幾百畝擴展到如今的上萬畝。每到豐收季節(jié),黃澄澄的臍橙挨挨擠擠,長勢喜人。
伍保生著迷于山中光景,耕種之余,常去山上打零工,幫當?shù)毓r(nóng)做剪枝、施肥、采摘等活計。伍保生是個實誠人,從不吝惜自己的力氣。老支書看在眼里,對他格外照顧。
有一天,老支書問伍保生,想不想種臍橙?伍保生說,想,做夢都想,只是擔心自己一沒山嶺、二沒技術(shù),光有一身力氣怕是種不好這“發(fā)財樹”。
“保生啊,想就對了。”老支書把伍保生帶上臍橙園觀景臺,“你看,咱們村有這么大片得天獨厚的山嶺,最合適種臍橙,咱村種出來的臍橙好啊。沒山可以租哇,沒技術(shù),我當你師傅。”一語點醒夢中人,伍保生趕緊下山,張羅家里人一起,找村委會、找山主,一口氣租下二十多畝山嶺。
伍保生在二十多畝山嶺上,種下了一千二百棵臍橙樹。一千二百棵臍橙樹,年收入大體穩(wěn)定在二十萬元以上。不少人夸贊伍保生,他急急擺手,他說在他們村一年收入七十萬元以上的至少二十戶,自己還差得遠呢。
我以為管理一千二百棵臍橙樹會很辛苦,伍保生告訴我,壓根算不上。他說:“這幾年,種臍橙,防蟲害用無人機,澆水施肥用水肥池,只需開關(guān)一擰,水呀肥呀很快就流進了山地。什么時候培土、施肥、剪枝,村里專聘的農(nóng)技員在微信群里說得一清二楚,照做就是了。果子成熟,在勞務(wù)群里一吆喝,遠近十里八村打零工的人齊齊就來了,誤不了采摘大事。村里還有專門合作的快遞公司,幫著打包銷售。我每天在這山上走一走,就像是在公園里上班,輕松自在得很。”
這個春日,我緊鑼密鼓從梅江兩岸的鄉(xiāng)村走過,無數(shù)農(nóng)民已在為春耕做著萬全的準備。當燕子追上陽光,犁鏵翻動土壤,幸福鄉(xiāng)村的圖景將填滿每一雙飽含希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