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2023年第2期|葉文玲:瘦骨依然帶銅聲
導(dǎo)讀:
以《心香》(《當(dāng)代》1980年第2期)等名篇享譽文壇的作家葉文玲散文新作,書寫她眼中的藝術(shù)家韓美林,情真意切,飽含人生感慨。
人,作為單獨的個體,總是有獨一無二的存在。
不是嗎?蕓蕓眾生,男男女女,大家一起走過來走過去,看似都只不過是普普通通、地地道道的一個老百姓,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同。
但,若是說到他——盡管他個子不高,身材瘦小——只要一提他的這些頭銜:“作家、畫家、書法家、美術(shù)家、雕塑家”,人們對他的敬佩,往往總會歸結(jié)為一句話:他,就是最獨特的,很難讓人用一句話來概括。
說真的,要細(xì)細(xì)對他來一番說道,委實太不容易。因為,他太豐富了,對人生、對生活,他太熱情太真摯……
先說他的大名——哦,還是按他自己最喜歡讓別人叫他的:美林!
第一次見到美林,是1978年秋,在“船艇破浪,美妙快意的藍(lán)天碧海間”。現(xiàn)在想來,第一次見面的奇妙之處在于:大家在彼此意想不到的情況下聚在一起,真的是太大太大的緣分了!
那一次,尚在河南工作的我不辭辛勞,先后換了數(shù)種交通工具——火車、汽車、輪渡——來到老伴的故鄉(xiāng)青島,直奔開會的地點:黃島。
而讓我們能聚在一起開會的召集人,就是文壇老前輩——當(dāng)時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領(lǐng)導(dǎo)之一、當(dāng)年的《人民文學(xué)》主編張光年先生。那一次,應(yīng)邀的作家不多,跟張老一起來的,還有三位年長的評論家。
大家在船上坐下后,光年老師指著坐在我邊上的一位年輕而瘦瘦的男同胞說:“他叫韓美林!……嗯,以后,他就‘歸’在中國作協(xié)啦!……”
這一個“歸”字,讓我多少有些錯愕……似乎是被安排的結(jié)果,又因為之前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有些神秘的意味。
經(jīng)歷浩劫的人初次見面,話雖不多,臉上大都帶著幾分“兩世為人”的滄桑感。但初次見面的美林,卻多少有些與眾不同:矮矮的個頭,圓圓的臉龐,不加修飾的衣褲,特別是兩只眼睛——又黑又亮!這是一雙對周圍的世界充滿好奇,卻又充滿信賴的大眼睛。
美林聽到光年老師親切又特別的介紹之后,馬上朝我點點頭,又朝我坐得更近一點。他輕輕地說:“真沒想到呀,我們都是山東人……”
我想和他解釋,我是山東媳婦,但老家是浙江的。沒想到他的第二句話更讓我大吃一驚:“剛才沒有嚇著你吧?我這只(右)手已被人撅斷了……所以,剛才大家握手的時候,我都沒有伸手……”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一酸,而美林卻很平靜地說著,他是前幾天剛剛“平反”,從安徽的一個監(jiān)獄里出來回到北京:“……就是光年老師要了我,要不,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上班……是他讓我的心都活起來了!讓我來到了一個新天地!我十三歲參了軍,但只是個小不拉子的勤務(wù)兵。我到部隊第一次穿了軍裝,第一次吃了九個大包子!……小時候家里太窮了,母親很疼愛我,我從參軍開始就想著以后我要努力學(xué)習(xí),報答辛苦的母親!……我和母親的眼睛最像,我的長相,完全是母親遺傳!”
就這樣他一直都在滔滔不絕,盡管是初見并又在船上,但是,他就像見到了多年未見的兄弟姐妹,毫無遮攔地把心靈的“底牌”和盤托出!
雖然只在船上一起待了短短的一兩個小時,但他向我訴說的一切,一直深深鐫刻在我心里。
我沒有想到的是,這第一次的相逢,只不過是我們之后幾十年的緣分的開端。1983年春,我和美林都被選為第六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而作家、畫家、書法家都編在一個組,于是,美林和我們談天說地的機會就更多了。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咱們都是‘鐵哥們兒’!”
政協(xié)會議五年一屆,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從第六屆直到第十屆,我和美林都是一起在“兩會”中度過。這些年來,每個人的生活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美林的性情,從始至終都沒有什么改變。每次小組討論結(jié)束后的休息時間,往往是他最忙的時候——他畫著、寫著,并認(rèn)真地寫下落款“歷下美林”。
盡管他的個人生活跌宕起伏、充滿波折與辛酸,但是在他的筆下,你從來不會看到那些苦難與沉重,永遠(yuǎn)都是充滿了天真的童趣與想象力——他所寫所畫的一切,豈是一個“妙”字了得!
我經(jīng)常會有點為他擔(dān)心:美林受過那么多罪,身邊卻沒有可以照顧他、為他分憂的人。那時他在北京,住在1982年“落實政策”后搬進的“小洋樓”里,美林輕輕跟我們說:“明天大家休息,你們到我那里看看——那可是在王府井啊!”
在一個黃昏,剛剛落過一場豐沛大雪后,我們終于一起去了他的新家。
去之前我聽聞,前些日子他剛剛又經(jīng)歷了一次婚變,只得自己一個人帶著小女兒過日子。盡管內(nèi)心充滿傷痛,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風(fēng)趣幽默,跟我們說:“我就是‘老母雞帶著小雞’也很快樂啊!哎,我們家里好多‘人’,還有‘張富貴’‘李秀英’,它們都跟我很親熱!”“張富貴”“李秀英”其實是他喂養(yǎng)的兩只小狗的名字。
即便是身處逆境,他也從來都是這樣樂觀。看樣子,是我杞人憂天了。
我們從王府井的這條深巷走進去,啊,果然是這樣一個美妙的新世界——在雪地中迎門而立的,就是后來聳立在通州“韓美林美術(shù)工作室”的那尊大佛頭像!眼前,這一片了無塵俗的白雪,似乎是在預(yù)示我們將要進入一個渾樸自然、純潔無瑕的新天地!
真是太美妙、太叫人目不暇接了!一到樓梯的拐彎處,我們就看見門口、走廊、畫室、臥房、客廳都擺滿了他所畫的、燒的、雕刻的各種各樣的藝術(shù)品,它們無論大小,都是形形色色的動物。大的,巍然聳立,彪形大漢都難以扛動;小的,又只是盈盈一握,可堪把玩。
且慢,這些明明只是銅澆、鐵鑄、泥雕、陶燒、木雕、竹刻的物件,原本人們最熟悉不過的牛馬雞狗猴虎熊狐形象,到了這里,仿佛全都活了過來,有著千奇百怪、教你從未得見而極難言表的形態(tài)和神采。這一套套燒繪得或令人忍俊不禁,或勾你無限遐想的臉譜、頭像,這些活潑潑地恣肆在大大小小的陶盤、瓷盤上的魚、龍、蟲、鳥,這一個個在有限的方寸中被無限夸張又無限驕矜的世間生靈,在這里,都有一種令你看不夠道不盡的生趣和神韻。這一幀幀看似隨意涂抹又隨便裝裱的畫,把藝術(shù)的空間拓展得那么自由,那么遼闊,教你覺得藝術(shù)世界的表現(xiàn)力真正是浩大如蒼穹,深邃而雄渾!
“藝術(shù)宮”的主人對我們的夸贊并沒有露出絲毫得意之色。他只是一邊微笑著,一邊讓我們慢慢細(xì)細(xì)地看。
主人在此展出的僅僅是近年來的部分作品,只是他創(chuàng)造的千百分之一。這一晚,我們只能匆匆地浮光一掠。但這一掠,卻讓我了解到美林是怎樣一天一天地生活著和工作著;這一掠,讓我更明白了,藝術(shù)的靈思之所以如此豐贍華彩而源源不斷,其根源就在于藝術(shù)家本人!在于他走上藝術(shù)道路之始,就將自己的風(fēng)骨擺得極為端正,鍛鑄得極其堅挺!
當(dāng)內(nèi)心震撼到默默無語的我要離開時,美林笑著對我說:“你可千萬別夸我!……你知道的,有人說我是雕塑界里的‘雜牌軍’,我就‘雜’給大家看看……”
回去的路上,我的眼里、心里始終回蕩著剛才所看到的一切,包括他讓我們撫摸的“二黑”——“張富貴”和“李秀英”,還有他稱之為“患難小友”的小狗。他用自己的血汗打出了一片天地,鐫著“韓氏印記”的天真世界……苦盡甘來的韓美林,是真正受到繆斯青睞的人!
無怪,趙樸初老為他題詞:善哉韓子,得大自在。
無怪,張光年老師為他吟詩:時將狂草寫奔馬,每從童心弄小猴。納天為畫畫風(fēng)健,治土成詩詩意稠。
無怪,為人淡泊的吳作人先生也為他心愛的弟子韓美林題寫了“牌名”……
美林是個“工作狂”,每天每日不停地畫、寫,他的“家”,簡直就是一座讓人看不盡的盧浮宮!
而朋友遍天下的美林從來沒有一點架子,對自己的作品更是慷慨,但凡有人開口向他索要,不管對方是大人物還是服務(wù)員,他都一點不吝嗇地送給對方。美林每年都會帶給大家特別的驚訝和快樂,而我們共同的老朋友,從年長的啟功、丁聰?shù)街x晉、黃苗子、郁風(fēng),再到裴艷玲、姜昆……都是他家的常客。
他旺盛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作才華似乎從來不曾枯竭。時光的流逝,好像從來不曾帶給他絲毫影響:一次又一次,他讓大家驚喜而心動……
美林在1998年出版的小書《閑言碎語》里說得很明白,人生要不停前進,不時追求換個活法:“人這一生,就怕畫上句號。”所以,他在各種場合總有與眾不同的靈光閃現(xiàn)。他與燒制小品的工人合影,謙遜地說“這也是我的師傅”。出外旅行的時候,從風(fēng)雪滿地的賀蘭山到美麗的亞特蘭大,他說“嗬,真厲害”,接著就是“真過癮”!雖然只是短短的兩三個字,但每次看到,我都能會心一笑,仿佛看到了他詼諧幽默的神情。
那本小書的最后一句話是:“我還要往下走下去,目標(biāo)在中國!”
人生無常,往往會經(jīng)歷許多意外。這一點我和美林一樣,都是因為病,而經(jīng)受了大風(fēng)大浪。我自己的事情似乎已經(jīng)說過不少次,而現(xiàn)在,我想說的是美林。
2001年春節(jié)前,美林因為操勞過度得了心臟病,做了一次大手術(shù)。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在閻王殿前逛了一圈”!那次我剛剛從敦煌回到杭州,知道這事后,我馬上跑到北京去看望他,祝賀他“大難未死”。美林依舊樂觀開朗,笑呵呵地說:“我就是因為舍不得朋友們,才從死神掌中‘溜’了回來!”
那次在住處,美林很開心地打開一張大紙,畫了一匹很大的奔馬,鋪滿整張,又以李賀的《馬詩二十三首·其四》題詞道:“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落款是“文玲吾兄法正”。
以往,我也曾不止一次得到他饋贈的炭筆畫作,但這回特別不一樣,這是他病愈后的第一張畫,又是極有氣勢的水墨,自然令我倍感珍惜。依然是狂放的韓氏筆觸,依然是恣肆不羈的美林神態(tài),我再次體味到他以奔馬為我壯行的誠摯心意。他知道我的屬相,我也常以此自勉,但在美林這個“心態(tài)不老、永遠(yuǎn)不老”的“大孩子”面前,在他一直宣揚的“人這一生,就怕畫上句號”的人生哲理和信條面前,真正無愧于奔馬形象的,實在還是韓美林自己。
這些年,我長長短短不止一次地寫到過美林,他和我的友誼,真是用幾天幾夜也說不完……
2002年秋,“大象人物聚焦書系”主編李輝打電話給我,他聽說了我剛完成關(guān)于常書鴻老的傳記文學(xué),但他這次致電的目的,除了想把《敦煌鑄就五字碑——常書鴻》收錄進叢書以外,還有就是想讓我把有關(guān)韓美林的作品再濃縮一下寄給他。初聽之下,我一愣:對于美林,我要怎樣“濃縮”出來才好?但是好友的托付,還是無論如何也要完成的。正像袁鷹老師所說,我寫常書鴻的時候,使用的是逗號,而對于美林,每次都是寫不完、道不盡的感嘆號!
2003年秋,我終于寫出了我們心中的韓美林——由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大象人物聚焦書系”《瘦骨猶自帶銅聲》。沒想到的是,這本書剛一面世,就立即被搶購一空!其中自然有著不少我和美林共同的好友。
這本書的書名,我原來想過好幾個:《特別的人》《讓人快樂每一天的人》《永不停歇的人》……啊,我真傻,他不就是我一扭頭、一轉(zhuǎn)身就能看見的人嗎?不就是一個我身邊最親近的人嗎?
我最喜歡美林畫的各種各樣的馬,他為我畫過好幾次馬,還為我的三個孩子的屬相——兔、羊、牛都一一專門作畫,裝裱好再送給我們。只有他這樣為朋友披肝瀝膽的人,才會這樣有心,做這樣的事!
后來,美林多次來到杭州——2001年后,他終于在杭州覓得一位知心愛人,那就是和他“像兄妹又有夫妻相”、為他“紅袖添香”、令他在婚姻中大喊“幸福萬歲”的周建萍。
《瘦骨猶自帶銅聲》完成后,不少朋友讓我寫一寫關(guān)于美林和建萍的生活,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在他們相識、相知的過程中起了一點小小的作用。其實我想,對于幸福的人來說,這些都是多余的——只要兩個人相互扶持,一起走好人生剩下的路,那就足夠了,本也無須他人評說。
現(xiàn)在,只要有朋友到家中來小坐,我就會把美林為我題寫的一幅牌匾指給他們看:“書猶藥也,善讀可以醫(yī)愚——文玲共勉”。
不是嗎?對寫作,我常常很愚鈍;對于書,我永遠(yuǎn)看不夠!所以我能做到的,就是秉承風(fēng)骨、保持初心、不斷前行,就像美林一樣,即便年紀(jì)漸老,即便越來越瘦弱,依然有著錚錚硬骨——瘦骨嶙峋的他,就像桀驁不馴的奔馬,早已帶有銅聲,永遠(yuǎn),帶著銅聲!
葉文玲,女,1942年生于浙江臺州,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1958年發(fā)表處女作,已出版小說、散文集五十余種。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心香》、長篇小說“無盡人生”三部曲、長篇歷史小說《秋瑾》、傳記文學(xué)《此生只為守敦煌:常書鴻傳》等。曾獲海內(nèi)外數(shù)十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