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相聚，聊起日本新生代推理作家白井智之來，他在國內(nèi)最初的揚名，很大程度是因為那部以詭奇、變態(tài)而聞名的《晚安，人面瘡》。朋友以為人面瘡是源于日本的一種鬼怪傳說，其實不然，人面瘡其實就是一種非常罕見的、生于膝肘部位的瘡瘍疾病，因為創(chuàng)面很像人臉而得名，古人將其視為妖異，于是編撰出很多志怪故事，在中國的古代筆記中頗為常見。

一、唐代高僧，“病”在西漢

目前學(xué)界一致認可的古代第一篇“人面瘡”筆記，出自唐代段成式所著《酉陽雜俎》：

荊州有個名叫侯又玄的人，在郊外如廁時，排便于荒冢之上，下來的時候跌傷肘部，摔得很重。走了數(shù)百步，遇到一位老人，問他怎么了？他據(jù)實以告，老人看完傷處說，我有良藥，可以為你包扎傷口，十天不要打開，十天后即可痊愈。侯又玄“如其言”。等到十天后打開時，一條胳膊竟直接脫落下來。接著，侯又玄的兄弟五六人接連患病，“病必出血”。一個月以后，侯又玄哥哥的兩臂也生了六七處病瘡，“小者如榆錢，大者如錢”，每一處都酷似人臉，皆人面，到他死都沒有痊愈。

另一事，發(fā)生在江左，“有商人左膊上有瘡，如人面，亦無它苦”。商人每次用酒滴在其口中，人面瘡就會變紅；用食物喂它，它也會吃，吃多了便“覺膊內(nèi)肉漲起”，好像里面有胃在消化似的；如果不給它食物，時間長了左膊就會麻木。有個當?shù)氐拿t(yī)，教他用各種藥物喂之，看它“怕”哪種藥，試來試去，無論什么藥，人面瘡皆張口就吃，只有貝母，“其瘡乃聚眉閉口”。商人大喜，把貝母搗碎了用小葦管往人面瘡的“嘴”里強灌，“數(shù)日成痂，遂愈”。

從這兩則筆記不難看出，在唐人看來，人面瘡的成因，乃是因為患者對神鬼不敬而遭此“報應(yīng)”，治療方面可以用貝母等藥物。明代著名醫(yī)學(xué)家陳實功在《外科正宗》一書中就曾經(jīng)說到：“人面瘡，瘡象全似人面，眼鼻俱全，多生膝上，亦有臂上患者……內(nèi)服流氣飲，外用貝母為末敷之，乃聚眉閉口，次用生肌斂口，兼服調(diào)理藥。”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古代對這種疾病的認知。

不過陳實功也提到，人面瘡“據(jù)古書云”是因“積冤所致”，所以除了服藥和敷藥之外，還要“清心告解，改過自新”。值得注意的是，《西陽雜俎》中侯又玄的患病實在算不得什么“積冤所致”，擱到現(xiàn)在頂多算是“違背良俗公序”，而演變至“積冤所致”一說，大概是取唐末高僧知玄法師之軼事。知玄法師的生平為《宋高僧傳》收錄，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說的是他去世前“有一珠（像珠子一樣的瘡）自玄左足下流去，苦楚萬端，諦視其珠中，明明有晁錯二字，乃知玄是袁盎也。曾因七國反，盎奏斬錯以謝吳楚諸王”。大意是說知玄法師前世乃是袁盎，袁盎在西漢七國之亂時曾慫恿漢景帝誅殺建議削藩的晁錯以平叛，所以現(xiàn)在遭到晁錯的報應(yīng)……但在《<慈悲三昧水懺法>序》中，記載的卻是知玄法師的膝蓋上生人面瘡，眉目口齒均備，每次喂給它食物，它即開口吞食，雖遍請名醫(yī)救治而無效，后來在迦諾迦尊者的幫助下，以三昧法水洗瘡，得以治愈，并未提及他因此亡故。想來是后人將這林林總總的記載編撰集納，便成了因果報應(yīng)的憑證。而后世的筆記中但凡提到“人面瘡”，也多半是因命案形成的“酷報”。

二、金甲神人，遺藥神案

“按醫(yī)者言：人面瘡云是袁盎、晁錯之冤，諸藥不效，以貝母啖之遂愈。”明代徽州學(xué)者程時用所撰筆記《風世類編》中的這句話，證明在當時，人面瘡的“病因”和“治療”已經(jīng)成為某種“定式”。但接下來，程時用所敘之故事則對這種“定式”形成了破壞：“正德丁丑，臨淮貢士彭庸邀棟塘公飲于神樂觀。”酒宴上，神樂觀有個姓陸的道士聊起自己曾經(jīng)患過人面瘡，棟塘公問是怎么回事，陸姓道士說，自己十七歲那年，夜里跟本房的老仆人發(fā)生爭執(zhí)，失手將其打死，道長不愿意把事情鬧大，恰好道觀后面有塊空地，那夜風大，便集薪于此，將老仆人焚化，“天亮無知者”。三年以后，陸姓道士突然“足外腫，發(fā)毒成瘡，瘡口似唇而有舌無齒”。這人面瘡會說話，對他說：我就是被你殺死的老仆人！然后向他索要酒食。每次它開口說話時，陸姓道士都痛不欲生，只有它閉上嘴才能止痛，給它喝酒“則四周皆紅”，喂它吃大魚大肉，它也嚼咽如常。這人面瘡經(jīng)常流出膿血，疼得陸姓道士死去活來，用貝母治療也毫無效驗。

這樣過了整整一年，有一次人面瘡連續(xù)七天沒有說話，陸姓道士以為能痊愈了，誰知它又開了口，說咱們倆的冤仇可以解了，不過你明天要下山，“遇一樵者，可拜求治之”。第二天早晨，陸姓道士果然在山下遇到一個樵夫，懇求他治病，樵夫生氣地說：那業(yè)畜居然敢牽累我，好吧，今夜三更我去為你治病，然后就消失不見了。陸姓道士回到神樂觀，“夜夢金甲神人胸掛‘赤心忠良’四字”，對他說，藥在神案上，煎湯服用，然后拿著藥渣，出水西門外第二十戶人家，門口有個婦人在潑水，將藥渣丟棄在路上就可以了。醒來后，陸姓道士看神案上有一物，“如亂發(fā)而無端”，便按照金甲神人的叮囑去辦，“瘡遂愈”，只在腳上留下一個疤痕。

同樣是明代筆記的《獪言》中，亦有一奇特的“人面瘡事件”：

蘇州有個老刀筆吏名叫李祝恒，有妻妾二人，一直不和。有一天妻子突然暴死，街坊四鄰都懷疑是妾將其殺害，卻又沒有什么證據(jù)。“萬歷癸丑年春，妾忽患陰中痛，不堪其苦。”不久竟突出腫塊，“狀并如蛇，時時昂首于外，細視之，喙目備具”，知道的人都說是人面瘡，便取來肉喂它，它便吞噬，此后每天必須吃肉四兩，“痛才定矣”。有鄰居勸這妾念經(jīng)洗懺，“多方以禳之”，于是李祝恒“乃建齋七日，禮懺精勸”。法席既終，妾的病情毫無好轉(zhuǎn)，痛苦如故。于是又找來女巫，女巫抱著琵琶一邊彈奏一邊起舞，良久，忽然聽見簾子下面有咬牙切齒的恨恨之聲，初遠漸近，“巫驚而起，至者李氏大娘子也”。李家的人都惶怖不已，俄而空中忽然傳來聲音，說我是李家正房，你為什么要害死我，我請于帝前，讓你患上此瘡，以雪我冥恨，就算你用三昧法水洗，也洗不掉這積憤！那聲音愈厲，一如李祝恒妻生前。那妾從此無論白天夜里都能看見李祝恒妻站在身前，“禳謝竟不能止”，她在極度的恐懼中發(fā)出凄厲的呼喊，到第二年四月一命嗚呼……

三、明收忠骨，清愈怪病

要說人面瘡“魔性”最大的一則筆記，我以為當屬明代筆記《妄妄錄》中的一則：

“某市儈生一人面瘡，經(jīng)年不治”，于是張榜求醫(yī)，聲稱只要能治好他的病，愿意以百金相酬。當?shù)氐尼t(yī)生雖然都想掙那筆錢，面對他的病情，卻也都束手無策。有個叫楊三芝的醫(yī)生，決心重病用猛藥，“乃用雷丸、白砒及諸毒藥研末涂之”，誰知第二天那瘡潰爛更甚，市儈疼得死去活來。而人面瘡焦黑如炭，“向之可辨為口鼻耳目間盡滲鮮血”，其狀又凄慘又可怖，楊三芝被請來復(fù)診，突然抓起一把刀挖自己的膝蓋，把給市儈治病的那些毒藥涂抹在傷口上，然后破口大罵，說出的卻是一口粵語：“無恥賊，欲毒死我耶？汝貪病家酬，不若令妻女倚門賣一笑，便保三日飽，豈我千金資為滑儈昧心吞去。日食渠四兩肉，尚不容我哉！”然后楊三志又抽自己的耳光，“辱罵良久，暈倒復(fù)起”，之后他膝蓋的傷口也形成了一處人面瘡，好幾個月才愈合——自古人面瘡只害宿主，這個居然連醫(yī)生都害，從此再無人敢進市儈家門，“市儈痛楚三四年，竟以此瘡死”。

后來人們才知道，這個市儈曾經(jīng)欠一位粵商的錢，導(dǎo)致其沒有返鄉(xiāng)的路費，死在本地，所以才得此報應(yīng)。

既然人面瘡乃是冤冤相報，那么除了像前面陸姓道士那樣受盡折磨，才得“苦主”指點救治之外，還有其他的辦法避免一死么？清代王士禛所撰筆記《池北偶談》中寫到一個名叫胡明勛的人，“順治丙戌居京口，兩膝忽患瘍，痛入骨髓，數(shù)日宛成人面，眉目口鼻皆具”。為了治療人面瘡，先后請了一百三十多個醫(yī)生來看，卻毫無作用，胡明勛“瀕死者數(shù)矣”。直到有一天，人面瘡?fù)蝗婚_口說話，自稱是梁時盧昭容，被胡明勛的前世害死于洛陽宮，“今日報汝，醫(yī)何能為？詣佛懺悔可耳”。胡明勛于是再不請醫(yī)生診治，開始抄經(jīng)拜佛，先后手書《水懺》《法華經(jīng)》《華嚴經(jīng)》等等，之后漸漸能行走，又抄寫《金光明經(jīng)》《心地觀經(jīng)》《報恩經(jīng)》《金剛經(jīng)》凡五百萬字，“瘡竟愈”。

在這則筆記的結(jié)尾，王士禛看似無意地提了一句：“胡（明勛）天啟中官中書舍人，嘗收左忠毅公骸骨云。”長期閱讀古代筆記，筆者發(fā)現(xiàn)，古人很愛在正文之后的閑筆之中微言大義，比如胡明勛這一則，就藏著一層深意，他之所以能獲得盧昭容的諒解，抄經(jīng)拜佛還在其次，關(guān)鍵是曾經(jīng)在閹黨橫行時挺身而出，為被迫害致死的“東林六君子”之一左光斗收斂遺骨，天啟時的舉動，為順治時的患病留了一線生機——古人的這種觀點雖然迂腐荒唐，但也頗有可愛之處，它告訴每個人，一次殞身不恤的勇敢，多少可以救贖一些昔日種下的罪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