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村的新畫卷
成群的螢火蟲閃爍在夜晚的鄉(xiāng)野間,像無數(shù)盞移動著的小燈。賴大哥和那些從城里特意趕到三河村的人一樣,被半空中自帶璀璨光亮的小蟲們驚艷了。
對于螢火蟲,土生土長的賴大哥并不陌生。三河村坐落于重慶縉云山脈間,山里生物種類豐富。夏天出現(xiàn)的螢火蟲,本來和春天出現(xiàn)在池塘里的蝌蚪一般,實屬平常。但賴大哥已經(jīng)多年沒有見到這么多螢火蟲了。
賴大哥記得,上一次見到成群的螢火蟲,還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那時是一個渾身沖勁的山里小伙。當時,山里開始采礦,一車車的石灰石被運出去,有人掙到不少錢。賴大哥也向親戚朋友借錢買了一輛農(nóng)用車,加入了運輸?shù)男辛小_\礦石的車越來越多,青山上那一塊塊“黃色補丁”也越來越刺眼。自然災害跟著來了,螢火蟲漸漸難尋。上世紀九十年代,山里的礦場一一關停,后來退耕還林,山林漸漸回歸原貌。2000年前后,年輕人陸續(xù)去了城里打工,村里只剩下幾十個老人,鄉(xiāng)野越發(fā)寂寥。
三河村的熱鬧,是隨著螢火蟲再次點亮田野開始的。
由于對森林的開發(fā),螢火蟲一度變得稀少。后來,人們在三河村找到適合螢火蟲安家的地方。人們用心改造這片土地,使之滿足螢火蟲復育的條件。兩年后,螢火谷搭建完成,農(nóng)場里不僅有螢火蟲復育區(qū),也有供人們了解螢火蟲的資料室。螢火蟲的光亮,讓寂寥的鄉(xiāng)野重新煥發(fā)生機。
每到夏季,太陽還沒落山,到村子里看螢火蟲的小車便排起了長隊。游客一多,村民們便有了新生計——瞧,城里人很喜歡咱們自己做的湯圓和玉米粑,他們說好香呢!賴大哥起先是提著籃子到螢火谷送小吃,后來索性在自家做起了“農(nóng)家樂”。漸漸地,三河村里好多人家都做起了“農(nóng)家樂”。
藝術家來了
從喧囂的豐文鬧市沿著盤山公路而上,剛在道口停下,抬頭撞見了一處遠景——對面田坎邊立著一座三層白色建筑,“三合美術館”五個大字非常醒目。這座立于鄉(xiāng)野間頗具規(guī)模的大型美術館,居然是由租用的農(nóng)房改建而成。
美術館里陳列著許多藝術家的作品。不少藝術家就來自三河村的“隔壁”——四川美術學院、重慶師范大學等高校的新校區(qū)就在山腳下。校區(qū)“開門見山”,藝術家都喜歡往山里跑,不僅因為這里安靜的環(huán)境有利于創(chuàng)作,新農(nóng)村的煙火氣,綠水青山的浸潤,也更容易讓藝術家找到創(chuàng)作靈感。
美術學院專攻漆畫的教授來了,她在山間租了農(nóng)舍作為工作室。過去,她在城里家中搞大型作品創(chuàng)作,空間局促,難以展開。寬敞的農(nóng)舍裝修一新后,還多出了新功能,她把學生們帶到這自然的鄉(xiāng)野,“工作室”變身為“課堂”。
重慶大學建筑學的專家來了,在與村民的交流中,碰撞出舊民房、老窯廠改建設計的靈感火花。于是,老屋在新農(nóng)村有了特別的美感。
工藝美術家們來了,他們希望長期駐留在三河村,把“見山”的靈感一點點刻畫到手工創(chuàng)制的作品里。
詩人也來了,關于三河村的一切,春天的粉桃、夏天的螢火蟲、秋天的芭茅草、冬天的蠟梅,都若流螢飛花般飛進了他們筆下的詩句,飛向了遠方。
今年春天,賴大哥和鄰居們在村集體的號召下,向藝術家們租出了自己的部分農(nóng)房。這是三河村鄉(xiāng)村振興的獨家計劃——“讓文創(chuàng)之光照亮鄉(xiāng)野”。
賴大哥的鄰居李大姐之前經(jīng)營“農(nóng)家樂”,現(xiàn)在改為出租房屋,收入比之前做“農(nóng)家樂”還多呢。
房屋部分出租,一家人還住在原先的家里,不用為搬遷而勞神。李大姐的婆婆已經(jīng)八十多歲,老人家就習慣住在鄉(xiāng)下。瞧,吃著自家房前屋后種的蔬菜,喝著山里清冽的泉水,天氣好就沿著山道散步,老人家開心著呢!
賴大哥到底還是一刻也閑不住。這不,他推著農(nóng)具又往田里去了。不遠處的梯田,是村里利用流轉土地建設的農(nóng)業(yè)園區(qū)。賴大哥的一畝三分地早已流轉出去,但和許多村民一樣,他依然在地里干活。
“我這是在給自己打工。”賴大哥笑著說。
賴大哥算過一筆賬,現(xiàn)在他家的年收入由三部分構成,一是集體土地流轉得來的“分紅”,二是房屋出租的租金,三是務工費。
春天的田園,一片鮮嫩,草莓、李子等水果陸續(xù)成熟,但這些水果并不批量出售。“咱們村子越來越有意思,游客也越來越多。人家大老遠來了,也不能溜達一圈看看就走,在這田間地頭采摘點農(nóng)家鮮貨,帶回去多好!”賴大哥說。
說話間,有熟人帶著小孫女經(jīng)過。賴大哥同他打了個招呼:“這是去哪兒呀?穿得那么齊整?”“帶娃娃到美術館看看,她最近迷上了畫畫呢。”對方回答。
美術館剛落成的時候,很多村民第一時間跑到館里看熱鬧。有的連衣服上的泥點子都顧不上清理就跑過去了。如今,他們對家門口的美術館多了幾分親切和從容。館里的藝術家微笑著,帶村民慢慢欣賞素描、油畫、中國畫、雕塑等。村民們也漸漸知道,怎樣的穿著才適合來美術館。如果村民想到館里來看畫兒,一定會先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再不濟也仔細拍拍身上的塵土,再緩步走過去。
遠山有窯
劉思路出生在三河村,是個八〇后。他出生前,他的父親在村子里建起了一座舊式土窯廠,因其有十二級,又稱“梯坎窯”。這座土窯廠,依照傳統(tǒng)工藝制陶,生產(chǎn)一些日常生活器具,諸如酒罐、泡菜壇子、茶壺等。
“這是我爸爸燒的陶。”小時候,劉思路常指著村里老屋屋檐下擱的一排腌酸蘿卜、泡姜泡海椒的壇子,得意地跟小伙伴說。
劉思路大學畢業(yè),正逢大學城如火如荼開工建設,心思活絡的他做起了蔬菜批發(fā)生意。那時,附近有很多工地,工人們都要搭伙食,劉思路的小生意很火爆。
與在外闖蕩的兒子相比,父親老劉的土窯廠經(jīng)營卻越發(fā)困難——重慶好些地方引進了批量燒陶的生產(chǎn)線,手工制陶因產(chǎn)量低、成本高,受到不小沖擊。劉思路也勸父親拆掉土窯廠,學村里其他人做“農(nóng)家樂”。
“唔,隨你們的想法吧。”父親每每沉默半晌才擠出半句話。隨后,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知道的,他舍不得這個土窯廠。”劉思路說。
不承想,事情有了轉機。
重慶大學建筑城規(guī)學院的田教授閑時常到村子里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與劉思路一家漸漸熟絡,偶爾也到他們家里吃一頓地道的農(nóng)家飯。那天,他在飯桌上聽到劉家人正在討論土窯廠的去留,便提出了建議:“現(xiàn)在像這樣傳統(tǒng)的老窯已經(jīng)很少見了,拆掉實在可惜。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我來給你們免費做設計,搞一個鄉(xiāng)村風格的文化體驗休閑空間。”
“要得要得,太感謝了!”劉思路連連應聲,父親聽罷也愁眉舒展。
田教授果然著手對劉家老窯廠進行了一番大刀闊斧的改造:拾級而上的老窯連同歲月風刻的痕跡全數(shù)保留,近兩米高的大酒壇、各式小巧泡菜壇則擱在顯眼的位置用于展示;老窯一側,依崖壁而建的玻璃陽光房用作土法制陶工藝傳習室;老窯頂端的平臺,建了百余平方米的休閑平臺,可以用于茶藝分享等文化活動。昔日的老窯廠完成了從傳統(tǒng)老窯到文藝基地的蝶變,取名為“遠山有窯”。這里成為重慶大學建筑城規(guī)學院學生和四川美術學院雕塑系學生的實踐基地,劉氏土陶技藝也被納入重慶市沙坪壩區(q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春天來了,劉思路與家人們在“遠山有窯”忙碌著。劉思路負責做菜,他的妻子負責茶飲,老劉則負責教授陶藝——每逢周末,總有家長帶著孩子過來。
春日陽光灑落在休閑平臺上,外來的客人喜笑顏開,有的“圍爐煮茶”,有的吃著簡餐,聊著在三河村的所見所聞。這里四處可見插著各色野花的土陶瓶。“這是一種常見的灌木,只需摘幾根枝條,插在盛了清水的瓶子里,沒幾天就能開出花朵。”劉思路一邊上菜,一邊笑著告訴客人。
老劉則在傳習室里,一邊和著手中的陶土,一邊向孩子們講述陶藝的悠久歷史……
把產(chǎn)業(yè)帶進村
2020年的一天,陳勇接到一個來自重慶的電話,打電話的人是沙坪壩區(qū)豐文街道黨工委書記。書記對陳勇說:“你之前不是想到三河村選址做工作室嗎?我們很歡迎你!你看上哪里,我們盡可能為你達成心愿。”
被這番熱情打動的陳勇再次從四川來到重慶。
陳勇一直在四川從事藝術瓷設計生產(chǎn),一個偶然的機會來到重慶,他便被這座山城深深吸引,在尋訪多處之后看上了三河村。當時,陳勇想盤下山上一處閑置農(nóng)房作生產(chǎn)車間,可因為租金沒有談妥,只得抱憾離開。
這些年來,經(jīng)過藝術改造的三河村越來越美麗,但改造后的農(nóng)房仍然大量閑置。如何盤活閑置資產(chǎn),引進外來文創(chuàng)資源,帶動村民增收,成了街道和村集體著力解決的頭等大事。
再次到三河村考察,陳勇驚訝于眼前的變化:“這里青山環(huán)繞、交通便利,土陶資源豐富,村里還有租金扶持等好政策。”
陳勇最終決心落戶于此,“縉泉燒”與三河村的故事開始了。陳勇為文創(chuàng)項目取名為“縉泉燒”。“縉”指的是縉云山脈,代表著土,“泉”代表了水,水和土的交融,最后通過火,變?yōu)榱舜善鳌j愑逻@樣詮釋“縉泉燒”名字的由來。
2020年6月,占地五千余平方米的“縉泉燒”落戶三河村。這一文創(chuàng)項目集柴電氣燒工坊、陶藝研學、陶瓷文創(chuàng)、陶瓷藝術展覽、陶瓷主題民宿等為一體。項目帶動了大批當?shù)剞r(nóng)民和大中專院校學生就業(yè),鄉(xiāng)村旅游及研學人數(shù)累計已突破五萬人次。此外,陳勇還為重慶市各區(qū)縣特殊學校的老師進行陶瓷技能培訓。
懷揣夢想在村里安家落戶,陳勇說:“三河村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作為三河村的‘新村民’,就是要把產(chǎn)業(yè)帶進村,和村民一起建設美麗富裕的新家園。”
農(nóng)閑之時,大批村民來到“縉泉燒”門前的大院壩,在這里,陳勇露天授課,向村民們傳授“手捏杯”的手藝。后來,不只“手捏杯”,心靈手巧的村民們還捏豬、狗、牛等生活中熟悉的事物,造型栩栩如生。村民們的勞動成果,陳勇幫忙燒制上釉后,擺在“縉泉燒”出售,又成為村民們創(chuàng)收的一條獨特路徑。
讓陳勇這個“新村民”津津樂道的,還有三河村村民自發(fā)成立的“經(jīng)濟聯(lián)合社”——村民“經(jīng)濟聯(lián)合社”大力支持修路、修堡坎等,“新村民”的工作室受惠于此。作為回報,“新村民”也會每年“分紅”支持村里的公共事務,“美麗三河村,我們聯(lián)手打造。”
村子就是家。陽春三月,村道邊金黃的油菜花盛開,這是新老村民一起手工播種的。隨風搖曳的油菜花、桃花仿佛在喜迎遠方的來客:來吧,來了就是“自家人”。
越來越多像陳勇這樣的“新村民”正式安家三河村,昔日人丁單薄的村莊如今生機勃勃:這里是“鏡藍染”——傳承民間染織技藝,集民間扎染、蠟染、印染、顯影等傳統(tǒng)手工藝于一體;那里是石頭花園——這座生態(tài)民宿,結合喀斯特天然地形地貌,以石頭、森林、花園為特色……
每當夜幕降臨, 螢火之光星星點點,如夢似幻。鄉(xiāng)土田園處處鋪展著詩意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