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祖輩—— 曹寅,有怎樣的朋友圈?
田家英的小莽蒼蒼齋以收藏清代文士墨跡著稱,在整理這些藏品的過程中,由于曹寅手跡的發(fā)現(xiàn),引起了人們尤其是紅學界的特別關注,繼而大量的曹寅生活時代特別是曹寅任職江寧織造期間,與其有過密切交往的文人雅士、社會名流、官府同僚們墨跡的發(fā)現(xiàn),似乎形成了一個圍繞曹寅交游活動的收藏專題。我們雖無法準確猜測藏品的主人當年不惜代價選定這些墨跡作為收藏對象的主旨意義,但我們?nèi)缃裢耆梢詫⑵鋮R入一個很有意義的專題,即“與紅學相關的文物”。以此來進一步熟悉曹寅,闡釋曹寅一生文化交游活動的深層含義。
有關曹寅其人,自胡適先生始至今近百年來,多有學者卓論,尤其近幾十年,不斷有關于曹寅的專著出版面世,影響較大的如:史景遷先生的《曹寅與康熙:一個皇室寵臣的生涯揭秘》、劉上生先生的《曹寅與曹雪芹》、方曉偉先生的《曹寅評傳·年譜》等較全面地為讀者和研究者展現(xiàn)了一位客觀、真實的曹寅。馮其庸先生的《曹雪芹家世新考》,對曹雪芹家世,也可以說成是曹寅家世研究中許多較模糊的問題有更趨準確的判定。胡紹棠先生在他的《楝亭集箋注》一書所作的“前言”,更是一篇關于曹寅的專論,文章不僅全面介紹了曹寅,還客觀地論證了曹寅對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影響,認為:“曹寅時代的曹家,不僅富貴繁榮,富有文學藝術氛圍,而且在廣泛的文化圈中多有交往,對曹雪芹藝術才能的養(yǎng)成影響尤著。”
曹寅《行書七言律詩軸》
一 曹寅存世墨跡述略
曹寅生活的時代要早于曹雪芹生活的時代七十余年,但流傳下來的手書墨跡卻遠多于曹雪芹,這主要是由于曹寅時代曹家還處于盛世,曹寅交友眾多,大都是名儒名臣,許多作品是經(jīng)他們輾轉(zhuǎn)保留下來的。而曹雪芹生活的年代,曹家早已是“忽喇喇似大廈傾”了,沒有誰會重視一個破敗沒落的窮酸文人的筆跡。隨著《紅樓夢》的影響及曹雪芹手跡的幾乎失傳,曹寅墨跡更成為稀世珍寶。迄今發(fā)現(xiàn)并保留下來的曹寅手書墨跡有如下幾幅:
曹寅題《程嘉燧山水墨跡全圖》。此作品為明末松圓老人程嘉燧(字孟陽)繪于崇禎十六年(1643),畫面自題:“崇禎癸未冬十月,邗江舟次,法白陽山人筆意,松圓老人程嘉燧。”下鈐印朱文“孟陽”。畫面一泓碧水,遠山朦朧可見,近處幾株古松,樹蔭處茅屋一所,畫面恬淡雅靜,自然風光旖旎,畫者如此構(gòu)思的緣由我們?nèi)缃耠m無從考證,但畫面兩側(cè)曹寅的題跋似乎提供了線索。右側(cè)是曹寅的題詩:“長板橋頭墊角巾,過江山色未煙塵。猛風吹醒相思樹,猶是文園白業(yè)人。”落款署“嬉翁題”,下鈐印朱文“曹寅”、白文“荔軒”。左側(cè)的曹寅題跋:“松圓老人卒于癸未十二月,見牧齋墓志。次歲即甲申之變,目不睹刀兵水火,是為吉人。受之歸老空門,末路愈多铻,河東君想亦有新官之嘆。壬辰三月,于揚州小市得此幅。筆墨靈氣尚存,孟陽呼之可出也。”下鈐印白文“奇雅”。壬辰,應為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曹寅卒于該年七月,也就是說這些題跋系曹寅離世前不久所書。這幅曹寅題《程嘉燧山水墨跡全圖》,早年由鄧拓收藏,現(xiàn)藏于中國美術館。
《楝亭夜話圖》曹寅題詩。康熙三十四年(1695)秋,廬江郡守張純修到江寧訪曹寅,曹寅又邀江寧知府施世綸至,三人秉燭夜話于楝亭。張純修即興作畫,三人分別留詩于畫側(cè)。曹寅題詩二首,內(nèi)容是:“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馬曹狗監(jiān)共嘲難,而今觸緒傷懷抱。”“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小字幾曾知。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詩意與夜話中追思納蘭性德有關。之后,又有顧貞觀、王概、王方岐、姜兆熊、蔣耘渚、李繼昌等眾多名人在畫側(cè)題詩題跋,使該圖愈加珍貴。此圖先由番禺葉遐庵(葉恭綽)藏,后轉(zhuǎn)手于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張先生曾任職于吉林省博物館,將此圖捐贈該館,現(xiàn)仍藏于吉林省博物館。
《宿避風館》詩軸。書寫的是曹寅一首自作詩:“檻下寒江百丈深,一龕側(cè)塞雨涔涔。道人自嗅香煙坐,童子能通水觀心。海若何求頻窺戶,修羅此際罷彈琴。茫茫寄眼蟲天外,已聽云堂粥鼓音。”該詩未被收入《楝亭集》。詩軸早年由著名古籍文物收藏鑒賞家周叔弢先生收藏,后捐贈天津市藝術博物館。
《李煦行樂圖》曹寅題跋。題跋文字為:“行處溪山屏八騶,不然乘興弄扁舟。東吳占斷閑風月,卻畫瀟湘一段秋。”“流泉聲在斯人耳,似證因塵果位身。林里妙香誰竊得,我來抒筆譴池神。”“松蘿為屋石為床,萬朵芙蓉水一方。自有閑戢羽(鳥能辟蜮),詎須七十二鴛鴦。”“石片花枝迥不凡,竹邨應得寫頭銜。西農(nóng)褦襶何堪說,汗透青州重布衫。”落款:“戊寅修禊日奉題為萊嵩先生教粲,楝亭弟曹寅。”鈐印:曹寅之印、荔軒、真我。此外,畫卷還有同時代眾多名人宋犖、尤侗、朱彝尊、趙執(zhí)信、徐樹谷、藍漣、楊賓、汪份、張大受、張士琦等題詩題跋。此圖為康熙朝供奉內(nèi)廷畫工周道與上睿二人合作而成,是為紅學研究的珍貴文物。2014年12月,北京匡時秋拍“古代書畫”專場以1863萬元拍出。
另有兩件曹寅手書墨跡雖有影印件但實物不知所終。一件是曹寅自書詩扇面,曹寅用蠅頭小字在一幅小小扇面上書寫了他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所作《北行雜詩》共二十首,八百余字。所謂北行,是指這一年曹寅自江寧扶父靈柩攜家返京,歷時四個月,相繼在不同時間地點寫下的一路所見所聞所感,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當時的復雜心境。另一件是周汝昌先生在他的《紅樓夢新證》《江寧織造與曹家》兩部著作中刊載的曹寅手書自作詩《鴉鳴歌》,該詩在《楝亭集》“楝亭詩鈔卷五”可查。從筆法看似曹寅手跡,但刊者未注明來歷,至今仍不知何人所收藏。
最后要談的就是本書所收錄的由田家英早年收藏的曹寅手書詩軸《沖谷寄詩索擁臂圖,嘉予解天竺書》。原詩分為兩首共八句、十六行,《楝亭集》“楝亭詩鈔卷一”收錄。或因條幅所限只書寫了前一首,因前文已述(見《觀其所藏知其所養(yǎng)——田家英與〈紅樓夢〉》),這里不再贅言。
前面說過,曹寅留下的正規(guī)手書墨跡不多,這幅詩軸,系曹寅青年時期所書,工整俊秀、剛勁有力、裝裱精工,是可用于鑒別其他同類書品真?zhèn)蔚姆侗尽?/p>
曹寅墨跡的記載在一些典籍資料中雖時有發(fā)現(xiàn),但比較正規(guī)的書法作品主要有上述幾例。
二 被收入小莽蒼蒼齋的曹寅交游圈人物
眾所周知,小莽蒼蒼齋收藏有大量的清人墨跡,這里我們以曹寅為軸心精選出三十位與曹寅交往相對密切的人物手書作品供讀者鑒賞,供紅學愛好者和研究者參閱。雖每個人物都有小傳,但為了加深了解和閱讀上的便利,這里先提綱挈領式地將主要內(nèi)容梳理成篇,或可與小傳互補。
首先要介紹的就是曹寅“朋友圈”中最特殊人物——康熙帝玄燁。
小莽蒼蒼齋所藏玄燁的書軸是一幅錄米芾詩,玄燁自幼好學工書,尤喜董其昌、米芾等書家筆意,常以書作贈心腹重臣,據(jù)史載他一生六次南巡,對身邊接駕有功的曹寅、李煦、宋犖等常以御書“福”“壽”等字或詩詞條幅相贈,如為宋犖書《督撫箴》、為曹寅母書《萱瑞堂》匾額等。《紅樓夢》寫賈府宗祠的門聯(lián)匾額都是御筆所賜,是有生活原型的。曹寅與康熙間建立的密切關系,除了曹寅本身的素質(zhì)能力外,還有賴于這樣幾個因素:一是曹寅祖、父有功于朝廷,可謂股肱之臣。二是曹寅嫡母孫氏曾入宮做康熙少兒時的保姆,康熙素以“自家老人”相待。三是曹寅十八歲選入宮當侍衛(wèi),有了與皇帝接觸的機遇。多種因素促成曹寅接管蘇州、江寧織造長達二十余年,直至辭世。
曹寅與康熙帝非同尋常的關系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曹寅是康熙帝認可的可以隨時給他上奏密折的少數(shù)心腹之臣。清代密折制度始自何時尚未見明確記載,但我們當前可以看到的史料是蘇州織造李煦于康熙三十二年六月的“請安折”,康熙三十五年便有了曹寅的《奏賀圣祖蕩平噶爾旦事折》,自此曹寅為康熙所進密折至死都沒間斷過。進折,是一種特權(quán),不論職位高低,只有皇帝信得過的人才能榮膺進折之寵。
康熙一生六次南巡,曹寅四次參與接駕。皇帝甚至將其織造府當做駐蹕的行宮,曹寅服侍左右,盡職盡心,受到康熙的賞賜和褒獎,兩者之間的關系也不斷拉近。
曹寅屢受康熙指派完成交辦任務。如康熙三十六年被派往蘇北、河北、山東等地押運漕米賑濟災民,多次被欽點為巡鹽御史,打探江南官吏行為操守,奉旨修葺明孝陵,組織刊刻《全唐詩》等。
曹寅仕途上受到康熙的特殊關照。織造一職雖品位不高,但責任重大,非親信手足難謀此任。曹家自曹璽開始至曹共三代四任穩(wěn)居此位達六十余年,而曹寅獨占二十余年。盡管晚年出現(xiàn)大量虧空,由于康熙的庇護尚能保持平安無虞。曹寅離世,子曹颙繼任,不久曹颙死,為確保織造一職不易于他姓,康熙親派李煦從中斡旋,將曹寅弟之子曹過繼曹寅,接任此職。
曹寅病篤,康熙帝欽命快馬千里驅(qū)馳赴揚州送藥,期間多次在密折朱批中問候,薦醫(yī)薦藥。
康熙一朝,時值曹家盛極之期,康熙末年雖轉(zhuǎn)衰落,但正如《紅樓夢》所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沒有曹寅與康熙建立起來的特殊君臣關系,就難有曹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興盛繁榮。這為后來《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生動的素材。
接下來對收入小莽蒼蒼齋的曹寅友朋分幾類情況擇要介紹如下:
(一)明末遺老,父輩舊交。
周亮工(1612—1672),明時官至浙江道監(jiān)察御史,降清后官至戶部右侍郎,康熙六年(1667),調(diào)任江寧糧署與時任江寧織造的曹璽交往,遂成摯友,時年他已五十六歲,常把剛滿十歲的曹寅抱置膝上指點詩文,故曹寅對他十分敬重,沒齒不忘其教誨。周辭世,曹寅與其子周在都又成好友。康熙四十六年(1707),揚州人為周修葺祠堂,曹寅作記,其中寫道:“余丱角侍先司空于江寧,時公方監(jiān)察十府糧儲,與先司空交最善,以余通家子,常抱置膝上,命背誦古文,為之指摘其句讀。……”
陳恭尹(1631—1700),原本南明諸生,因其父陳邦彥抗清戰(zhàn)死,被授世襲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明亡后,以詩文自娛。陳恭尹長曹寅二十八歲,素與朱彝尊、王士禛、趙執(zhí)信等文士交好,雖無史料記載,但可推斷與曹璽有交往,故后來為追念曹璽,欣然為《楝亭圖詠》題詠。
毛奇齡(1623—1716),明末諸生,曾參與抗清,明亡后也隨之流亡,直到康熙開“博學宏詞”被舉薦。曹寅通過舅父顧景星與之相識,時曹寅在侍衛(wèi)任上,二人遂為好友。毛奇齡一向仰慕曹寅父曹璽聲名,故當曹寅為追念其父作《楝亭圖詠》時,他欣然題詩為記,并作小序曰:“曹使君典織署,其尊人舊任時手植楝樹,蔽芾成蔭。使君因慨然登亭而歌,屬予和之。”
鄭簠(1622—1693),名醫(yī)鄭之彥子,應為明末遺老。據(jù)方曉偉先生《曹寅評傳·年譜》載:“從鄭簠長曹寅三十六歲看,鄭簠應是曹寅父執(zhí)之輩。”即鄭簠早年就與曹璽有過往,后在京師與曹寅相識,二人從此多有往來。曹寅有《鄭谷口將歸索贈》《由普德至天界寺,入蒼翠庵看梅,曾為鄭谷口別業(yè),漫題二首》詩贈鄭簠。鄭亦有《楝亭詩贈曹荔軒》詩。曹寅剛轉(zhuǎn)任江寧,便往鄭簠別業(yè)憑吊,并賦詩為記。
鄧漢儀(1617—1689),著名詩人,長曹寅四十余歲,可謂明末遺老。曹寅仰慕其詩壇名氣,很早就與之交往。由鄧漢儀所輯《天下名家詩觀》收錄曹寅詩三首,并作小傳云:“曹寅,子清,雪樵。奉天遼陽人。《野鶴堂草》。”《野鶴堂草》是曹寅二十歲左右編輯的第一部詩集。鄧所記之小傳,亦成為考證曹家祖籍的力證。鄧漢儀也是為《楝亭圖詠》題跋者之一。鄧漢儀的名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甚至被寫進《紅樓夢》小說之中,由此可見曹寅交友在文學上對曹家后代人影響之深。
徐元文,徐乾學之弟,順治十六年(1659)己亥科狀元,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國史館總裁官。早年與曹璽相識,曾為所得御書賦詩《織造曹君示所賜御書敬賦》。曹璽辭世后,曹寅接續(xù)與其交往,《楝亭集》“楝亭文鈔”收入曹寅作《題玉峰相國〈感蝗賦〉后》一文,即為徐元文《感蝗賦》手卷所作。
(二)廣結(jié)鴻儒,以文會友。
康熙十八年,朝廷舉“博學宏詞”,這是在正常科舉考試之外另設的一種薦拔天下能文之士的舉措,此舉不限制秀才、舉人資格,不論已仕未仕,凡由督撫推薦者均可參試。始自唐開元年間,后雖經(jīng)朝代更迭,但此舉偶被朝廷沿用。這一年全國被推薦的一百四十三人中考取了五十人,考中者大都被授以翰林院侍講、侍讀、編修、檢討等文職。后在乾隆朝為避弘歷諱(“宏”音形義與“弘”相近),將“宏詞”改為“鴻詞”,又稱博學鴻儒。
小莽蒼蒼齋所藏曹寅交游圈墨跡,有很多出自這些鴻儒之手。如朱彝尊、陳維崧、毛奇齡、尤侗、嚴繩孫、汪琬、潘耒、彭孫遹、徐等。曹寅當時正在京任職,抓住與他們接觸相識的一切機會結(jié)交,直至成為終生要好的朋友。這里擇其要介紹如下:
朱彝尊(1629—1709),康熙朝名儒,詩名甚著,與王士禛合稱“南朱北王”,參與纂修《明史》,可謂著述等身。曹寅之前就在納蘭性德的“淥水亭雅集”中與之相識,朱彝尊博學宏詞科舉仕后往來更加密切,交往達三十年之久,直至朱辭世。朱彝尊的《曝書亭集》、曹寅的《楝亭集》多收有二人往來唱和的詩作。朱彝尊還曾為曹寅創(chuàng)作的傳奇《北紅拂記》題寫跋文和批語,從中可見朱對曹寅的創(chuàng)作給予密切的關注。曹寅詩詞水平的提高也與朱彝尊的影響有直接關系。至曹寅晚年在揚州書局主持刊刻古籍,二人往來更為密切。朱去世后,其《曝書亭集》八十卷的刊刻,得到曹寅的慷慨資助。
陳維崧(1625—1682),著名詞人,駢文大家。曹寅通過舅父顧景星與其相識于博學宏詞科,隨后一直交往密切。曹寅在京時常與之請教切磋詩詞技巧:“倚聲按譜、拈韻分題,含毫邈然,作此冷淡生活,每成一闋,必令人驚心動魄。……”這對后來曹寅詩詞水平的提高頗有幫助,曹寅詩風也多受陳氏影響,直到晚年仍手不釋卷地將陳的《迦陵詞集》作為范本研讀。《楝亭集》收入多首曹寅與陳維崧交游的詩作,可見二人非比尋常的關系。
尤侗(1618—1704),應詔博學宏詞,授翰林院檢討,時年已六十二歲。次年,二十三歲的曹寅在一次酒席中經(jīng)王士禛與之相識,遂結(jié)忘年之交。曹寅《楝亭集》收入的《尤悔庵太史招飲揖青亭即席和韻》一詩便是步尤侗詩韻之作。史料中可查的曹寅與尤侗的交往記載很多,如康熙二十三年(1684)曹璽病故,曹寅作《楝亭圖詠》為紀,尤侗為其題詩作賦;康熙三十年(1691),曹寅母孫太夫人六十大壽,尤侗撰《曹太夫人六十壽序》,對其盛贊;康熙三十一年(1692),曹寅改編《北紅拂記》成,特邀尤侗觀賞,事后尤侗作《題北紅拂記》記之。曹寅后來在戲曲創(chuàng)作上的成果,與尤侗的點播指導多有關系;同年,曹寅由蘇州奉調(diào)江寧,吳人為其建生祠于虎丘,尤侗作《司農(nóng)曹公虎丘生祠記》。綜上,曹寅與尤侗交往感情之厚可見一斑。
彭孫遹(1631—1700),名列博學宏詞科考一等二十人之列,足見其文學功底之深。素以五言、七言律詩見長,有“吹氣如蘭彭十郎”之譽。史載曹寅與之常會聚于王士禛家論詩談文,相聚甚歡。曹、彭二人交往直至曹寅晚年尚有記載。
舉博學宏詞,是清康熙時“不拘一格”選拔人才的明世之舉。曹寅借此得識其中大批鴻儒,從而在交往中充實自己的學養(yǎng),是他一生中的幸事。
以文會友,是曹寅交游的一種重要形式。
早在康熙二十年前,曹寅就是納蘭性德淥水亭雅集的成員,其成員還有本文所及的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顧貞觀等,他們都為納蘭才華所折服,并以其為軸心,將有共同愛好的文友延攬其間,談古論今、吟詩作畫,十分愜意。曹寅與著名的“嶺南三大家”之一、詩人梁佩蘭亦相識于此。梁佩蘭也是后來為《楝亭圖詠》題跋者之一。
嚴繩孫(1623—1702)既是通過博學宏詞入仕、朝野聞名的鴻儒四布衣之一,又是淥水亭雅集成員,所以一向與曹寅交好。《楝亭圖詠》卷二有他的題詩,卷三有他的繪圖和題字。
曹寅與顧貞觀(1637—1714)也是納蘭淥水亭雅集之舊友,后來在《楝亭圖詠》題詠者,為首者納蘭性德,第二位便是顧貞觀。納蘭辭世不久,曹寅游顧家小園,見“新詠堂”乃納蘭生前所題,感念至甚,作《惠山題壁》二首,《楝亭集》“楝亭詩鈔”卷二收錄。
曹寅的楝亭更是文友聚會的雅靜之所,前文提到的《楝亭夜話圖》就是在此處文人雅集的例證。康熙二十三年,曹寅請人為其父生前所置楝樹、楝亭繪圖十幅,遍訪高人儒士,在其上題跋題詠,集成《楝亭圖詠》一冊傳世,陳恭尹、毛奇齡、鄧漢儀、尤侗、嚴繩孫、梁佩蘭、徐乾學、宋犖、王鴻緒等都有詩詞跋文墨跡在其上。
另據(jù)尤侗的《楝亭圖詠》跋文云:“予在京師,于王阮亭祭酒座中,得識曹子荔軒。”王阮亭即王士禛(1634—1711),歷官國子監(jiān)祭酒、詹事府少詹事、戶部侍郎、左都御史、刑部尚書。曹寅于京師與其相識后便成了他在家中詩友聚會的常客,并借此得識尤侗等一批鴻儒。王士禛時稱詩壇領袖,曹寅對其十分推崇,《楝亭集》收入多首與其唱和交游的詩作,如《題〈彭蠡秋帆圖〉,和阮亭》《旅壁讀阮亭渡易水詩,且述牧齋、西樵句感賦》《南轅雜詩》等。
(三)衙署同僚,同氣相求。
曹寅一生交友,不乏同朝同地為官的同僚,共同的利益、相同的愛好、相近的人生取向?qū)⑺麄冎g的情感緊密地連綴到一起。這里例舉其墨跡被收入小莽蒼蒼齋的宋犖、徐乾學、陳鵬年、王鴻緒等。
宋犖(1634—1713),歷官江蘇巡撫、吏部尚書。平生精鑒藏、善畫、淹通典籍、練習掌故。其詩文與王士禛齊名,有多部詩文集傳世。宋犖任江蘇巡撫時恰值曹寅為江寧織造,兩人的友誼便從此開始。康熙南巡,二人奉旨共同負責接駕,共同授命修葺明孝陵,合作編纂《資治通鑒綱目》等典籍,閑暇一同出游,不時與文人騷客雅聚論作詩文。《楝亭集》收入與之唱和的詩作多篇。宋犖為官、為文、為人,對曹寅影響頗深,他們同為康熙帝的股肱之臣,這層關系又為二人的友情增添了另類色彩。
徐乾學(1631—1694),康熙九年(1670)殿試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探花。官至左都御史、刑部尚書。曹寅早年與之相識,與納蘭性德有關,有說他們曾同拜徐為師,長期交往,直到徐離世,曹寅晚年主持揚州書局刊刻古籍,與徐氏后人尚有往來。徐乾學在《楝亭圖詠》的跋詩給予曹寅父子很高評價。從《楝亭書目》中可見,曹寅對徐乾學的著述多有收藏,徐的為官、為學對曹寅有著很深的影響。
陳鵬年(1664—1723),曾任江寧知府,與曹寅同朝同時同地為官。因讒言所害,兩番被貶甚至被拘囚,曹寅念陳剛正耿直,百姓擁戴,乘康熙帝駐蹕織造府的機會,叩頭被血為其辯解,始得“上意解”,恕其無罪,后世傳為佳話。同在江寧,織造與知府必有割不斷的聯(lián)系,從此二人相從甚密。康熙四十八年(1709)曹寅應詔進京,陳鵬年知其北行,相念甚切,賦詩為念。
王鴻緒(1645—1723),進士出身,官至工部尚書。曹寅與之往來,還要追溯到1672年的順天鄉(xiāng)試,王鴻緒與納蘭性德、曹寅為同榜舉人,此后便相與交好。《楝亭圖詠》有王鴻緒題詠。
(四)文人雅士,社會名流。
曹寅交游人物中還有一批在當時社會知名度極高的文士名流,如納蘭性德、吳兆騫、洪昇、趙執(zhí)信等。其中趙執(zhí)信的墨跡被收入小莽蒼蒼齋。
趙執(zhí)信(1662—1744),字伸符,號秋谷,十八歲中進士,入翰林授編修,參與《大清會典》編纂。康熙二十八年(1689),因“國恤”期間(時為佟皇后逝世后尚未除服)參與觀演《長生殿》被革職 ,此后遠離官場,返鄉(xiāng)筑園,詩酒作歌,四方游歷、浪跡江湖數(shù)十年。曹寅與之交往雖查無明確記載,但推測與他助洪昇創(chuàng)作《長生殿》相關,曹寅平生喜戲曲,與洪昇往來甚密,而趙又是洪昇好友。康熙四十二年(1703)末,“洪昇為曹寅所改編的雜劇《太平樂事》作序,曹寅有詩贈之,并兼及趙執(zhí)信”。次年,洪昇到曹府搬演《長生殿》。趙執(zhí)信被罷官后,有詩人屈復詠《曹荔軒織造》“直贈千金趙秋谷”句,由此推斷曹寅與趙沒間斷過往來,而且對其常有資助。曹寅與趙執(zhí)信之間的詩詞往還也多有記載,直到康熙四十四年(1705),趙執(zhí)信去揚州曹寅主持的全唐詩局,留詩《寄曹荔軒(寅)使君真州》,曹寅有《和秋谷見寄韻》酬和。
曹寅晚年,授命揚州書局主持《全唐詩》刊刻,僅康熙欽點就有十余名翰林參與其中,可謂文人薈萃,曹寅借此結(jié)交了更多的文友。僅小莽蒼蒼齋所收之墨跡就有彭定求、查嗣瑮、汪士等。
上述簡要介紹了小莽蒼蒼齋所藏墨跡中部分與曹寅交游的人物,因篇幅所限,不便一一例舉,詳情可閱讀下文之人物小傳。
三 曹寅交游活動啟示
誠然,本文所及只是被發(fā)現(xiàn)其墨跡收入小莽蒼蒼齋的曹寅好友,而小莽蒼蒼齋所收入的又不過是曹寅好友有墨跡流傳于世者的一部分,小莽蒼蒼齋不可能將社會流散的曹寅交游圈人物的墨跡全部囊括,如我們耳熟能詳?shù)募{蘭性德、李煦等。更要說明的是,曹寅交游圈人物尚有許多人未見為后世留下墨跡者。由此,我們可從小莽蒼蒼齋這一相對微觀但足以令人們驚詫的文物資料中,想象出當年曹寅的交游圈是多么龐大。
綜上,可以看到曹寅交友主要通過這樣幾個渠道:一是前朝遺老與父輩有舊交者,除了原本就是曹璽的朋友外,還有舅父顧景星(1621—1687)。有專家考證,曹寅生母顧氏,即顧景星之妹,顧景星薦舉博學宏詞科(稱病不就),正值曹寅在朝廷任職侍衛(wèi),與顧交往中得識顧的眾友。二是借朝廷舉博學宏詞科,著意結(jié)識那些才華橫溢的天下名士。三是憑職務之便結(jié)識同僚。四是通過參與各種詩會筆會、文人雅集、組織刊刻古籍等文化活動,結(jié)識更多的文友。這些當然首先不可或缺的是曹寅本身具備的文學素養(yǎng)。史載曹寅從小酷愛詩文,喜作劇曲,四歲可辨四聲,二十歲就編輯詩稿《野鶴堂草》(后未刊印便詩稿迷失)。常言封建社會是文人相輕,而我們所見的康熙盛世則是一個文人相親的時代。超常的文才、共同的愛好,使得曹寅在交游中如魚得水、游刃有余。最后,一個特殊的渠道,是憑借與皇帝的關系以及曹家的社會威望。曹寅與康熙帝的關系前文已述,曹寅是少數(shù)有給皇帝上密折特權(quán)的大臣之一,被視為心腹。康熙帝有意令曹寅打探密報江南官吏行為操守,然而那些無權(quán)進折者,包括巡撫、督撫等封疆大吏,都不免對其俯首,甚至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密折內(nèi)容牽涉自己。憑此,曹寅就很容易將眾臣聚攬于門下。另有研究者認為,曹寅是康熙帝有意利用其文化之長“以其所負使命網(wǎng)羅江南名士……使這一批人團結(jié)在‘斯文一脈’的旗幟之下,從而消除民族隔閡……”用現(xiàn)在話說是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果若如此,曹寅在任間通過如上渠道和便利條件廣結(jié)名儒,不斷壯大自己的交游圈,還有著一層不可言說的政治意義。
而我們所看到的則是,曹寅平生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所蘊涵的文學價值和意義,那就是它正孕育著半個世紀后一部偉大作品的誕生。
如今,了解和熟知曹寅交游圈人物的狀況已經(jīng)成為紅學研究中家世考證的組成部分。所以,筆者堅信,沒有這些文人儒士的影響,就不會有曹寅在文壇上的輝煌;沒有對曹寅文采風流基因的傳承,也不可能會有曹雪芹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