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的傳承

早在上世紀50年代，以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弗朗索瓦·特呂弗（Fran?ois Truffaut）、埃里克·侯麥（éric Rohmer）、雅克·里韋特（Jacques Rivette）、克洛德·沙布羅爾（Claude Chabrol）等人為代表，在法國掀起了一場新浪潮運動，這五個人也被稱為“新浪潮五虎將”。2022年9月13日，戈達爾在瑞士去世，為法國新浪潮電影畫上了一個句點。然而，法國新浪潮精神依舊生生不息。巴黎拉丁區(qū)的電影院時不時放映一些傳統(tǒng)影片。2022年春天，Ecoles Cinéma Club推出了為期幾個月的侯麥電影回顧展，從下午一直放映到深夜，只需要抽上兩個半天，就可以一鼓作氣看完經(jīng)典的“四季的故事”。炎炎夏日，Reflet Médicis放映了7部特呂弗回顧展。緊隨其后，Les 3 Luxembourg組織了有“新浪潮祖母”美譽的阿涅絲·瓦爾達（Agnès Varda）回顧展，其間還穿插了幾部其丈夫，同樣是新浪潮運動代表人物，雅克·德米（Jacques Demy）的經(jīng)典作品。戈達爾與世長辭后的深秋期間，La Filmothèque du Quartier Latin等影院陸續(xù)推出戈達爾回顧展，每次經(jīng)過商博良街，總會看見排隊的人群在等候入場。雜志《電影手冊》（Cahiers du cinema）還在10月出版了紀念戈達爾專刊。

2022年有兩部影片帶有鮮明的“侯麥色彩”。一部是5月上映的米夏埃爾·艾斯（Mikha?l Hers）導演的《巴黎夜旅人》（Les Passagers de la nuit），回溯至上世紀80年代，講述了一個真摯動人的故事：和丈夫離婚后，伊麗莎白在法國廣播電臺找到了一份節(jié)目接線員的工作，在一次深夜節(jié)目錄制時，她遇到了漂泊無依的塔露拉，伊麗莎白讓塔露拉暫時住在自己家的閣樓。塔露拉和伊麗莎白的兩個孩子年紀相仿，三個人相處愉快，一起聊天，一起看電影。然而塔露拉卻在一個深夜不辭而別。隨著時間的流逝，影片中每個人的生活都在變化著，伊麗莎白也開始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另一部是10月上映的米婭·漢森-洛夫（Mia Hansen-L?ve）導演的《晨光正好》（Un beau matin），講述了巴黎中年女性如何面對愛與衰老：桑德拉的丈夫于五年前去世，她一邊獨自撫養(yǎng)女兒，一邊照顧年邁的父親。在為父親尋找養(yǎng)老院的惆悵時刻，桑德拉在公園里偶遇了亡夫昔日好友克萊蒙，二人很快相戀墜入愛河。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情感生活搖擺不定，面對重重“中年女性危機”，桑德拉依然步履不停，一往無前。

相愛與分離

法蘭西作為一個浪漫之都，自然少不了情感類型電影。由路易·加瑞爾（Louis Garrel）自導自演的《愛你活該我倒霉》（L'Innocent）講述了男主人公阿貝爾的媽媽愛上了剛出獄的米歇爾。米歇爾動用關(guān)系幫阿貝爾的媽媽開了夢想中的花店，然而阿貝爾認為其中暗藏隱情，于是聯(lián)合自己的同事兼好朋友克萊門展開了調(diào)查，由此演繹了一出幽默和溫情并存的喜劇愛情電影。克萊爾·德尼（Claire Denis）憑借《雙刃劍》（Avec amour et acharnement）獲得第7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銀熊獎最佳導演，以女性視角探討女性欲望，描繪了一段坎坷的三角戀情。弗朗索瓦·歐容（Fran?ois Ozon）導演的《彼得·馮·康德》（Peter von Kant）致敬德國導演法斯賓德，描繪了炙手可熱的導演和英俊年輕的演員之間的情愫。此外，埃馬紐埃爾·穆雷（Emmanuel Mouret）《短暫的偷情紀實》（Chronique d'une liaison passagère），克洛德·勒盧什（Claude Lelouch）《戀愛大過天》（L'Amour, c'est mieux que la vie!），卡瑞納·塔迪厄（Carine Tardieu）《年輕的情人們》（Les jeunes amants）等愛情題材影片也收獲了不錯的口碑。

相愛與分離這兩組命題相互對立又不可分割。《此情此刻》（Plus Que Jamais）探討了相愛之人如何面對死亡，隔著屏幕，我們仿佛能感受到北歐冰冷的寒風，還有主人公之間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想到這部影片是加斯帕德·尤利（Gaspard Ulliel）的遺作，悲傷之情再次涌上心頭。加斯帕·諾（Gaspar Noé）導演的《漩渦》（Vortex）將鏡頭轉(zhuǎn)向老年生活，以分屏的手法，刻畫了年邁夫婦走向生命凋零的過程。還有榮獲第75屆戛納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評審團大獎的《親密》（Close）。導演盧卡斯·德霍特（Lukas Dhont）說，他在紙上寫下了幾個詞：友誼、親密關(guān)系、恐懼、陽剛之氣，《親密》就這樣出現(xiàn)了。影片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分離的故事，探討了青少年成長和性別認知，兩位小演員將細膩的感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女性力量贊歌

如果說2021年改編自安妮·埃爾諾同名作品的影片《正發(fā)生》（L'événement）表現(xiàn)了在墮胎合法化前一位普通少女的墮胎經(jīng)歷，那么2022年的影片《安妮憤怒》（Annie Colère）則刻畫了彼時法國女性集體爭取墮胎自由的抗爭史。故事追溯至1974年1月，影片中的女性加入了墮胎和避孕運動（MLAC），呼吁把墮胎的自由權(quán)交還到自己手中。談論法國女性爭取墮胎合法化的艱辛歷程，自然少不了提及西蒙娜·韋伊（Simone Veil），影片《西蒙娜：世紀之旅》（Simone-Le voyage du siècle）便回顧了她的一生。作為二戰(zhàn)集中營的幸存者，韋伊的前半生經(jīng)歷已經(jīng)足以證明她是一位勇士，而她接下來的政治生涯則更加令人敬佩：1974年，時任衛(wèi)生部長的韋伊向國會提出女性墮胎合法化法案，面對重重壓力，她據(jù)理力爭，1975年，法案終于得以通過，也被命名為《韋伊法》（Loi Veil）。自此，法國女性終于擁有合法的墮胎權(quán)。影片中，晚年的韋伊一直在寫作，這也呼應了她于2007年出版的自傳作品《一生》（Une vie），書籍和影片相輔相成，展現(xiàn)了這位杰出而偉大的女性形象。

2022年，女性成為故事核心的法語電影不在少數(shù)。影片《全職》（à plein temps）刻畫了單親媽媽朱莉奔波于外省和巴黎的艱辛日常，她每天起早貪黑，搭乘列車往返兩座城市，爭分奪秒與時間賽跑。電影《瑪麗亞的夢想》（Maria rêve）展現(xiàn)了中老年女性追逐夢想的故事，它讓我們知道，藝術(shù)與年紀無關(guān)，人人擁有追逐愛情和夢想的勇氣和權(quán)利。曾執(zhí)導過《西班牙公寓》（L'auberge espagnole，2002）等作品的塞德里克·克拉皮斯（Cédric Klapisch）攜新作《舞魂》（En corps）回歸，展現(xiàn)了女主人公因腳受傷后不得不放棄芭蕾轉(zhuǎn)向現(xiàn)代舞的坎坷過程，憑借著不服輸?shù)木駥崿F(xiàn)涅槃重生。影片《夏洛特》（Charlotte）以動畫的形式講述了年輕德國猶太藝術(shù)家夏洛特·薩洛蒙的真實故事，她才華橫溢，年紀輕輕創(chuàng)作了大量畫作，26歲時，懷有身孕的她被關(guān)進奧斯維辛集中營，死在毒氣室，夏洛特也被譽為“藝術(shù)界的安妮·弗蘭克”。

基于真實或文本的改編

2022年8月，法國插畫家讓·雅克·桑貝（Jean-Jacques Sempé）逝世，享年89歲。生前，他以繪制插圖和《紐約客》封面聞名，特別是他和作家勒內(nèi)·戈西尼（René Goscinny）共同創(chuàng)作的《小淘氣尼古拉》系列成為法國乃至世界的暢銷作品。《小淘氣尼古拉：我們還在等什么才能快樂？》（Le Petit Nicolas-Qu'est-ce qu'on attend pour être heureux？）以動畫的形式呈現(xiàn)了桑貝和戈西尼的真摯情誼。《杏仁劇院》（Les Amandiers）基于導演瓦萊麗雅·布魯尼-特德斯奇（Valeria Bruni Tedeschi）的自身經(jīng)歷，講述了上世紀80年代一群戲劇學校面試學生之間的情誼，展現(xiàn)了青春時期特有的熱烈與洋溢。

2015年11月13日的巴黎恐怖襲擊事件一直是法國民眾難以忘卻的傷痛之一。近年來，多位導演以此為主題拍攝影片，2022年上映的《巴黎重見》（Revoir Paris）聚焦女主人公親歷悲劇后的生活轉(zhuǎn)折，《十一月》（Novembre）著重刻畫恐襲后反恐搜捕行動組的工作圖景，而《你不會得到我的恨》（Vous n'aurez pas ma haine）展現(xiàn)了男主人公面對妻子在恐襲中遇難后的心路歷程。讓全世界人民為之痛心的還有2019年4月15日的巴黎圣母院大火，幾百名消防員徹夜撲救直至第二天黎明，挽救了教堂的整體結(jié)構(gòu)。導演讓-雅克·阿諾（Jean-Jacques Annaud）據(jù)此拍攝了《燃燒的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Br?le），刻畫了大火發(fā)生的24小時光景。

2022年，法國作家皮耶爾·勒邁特（Pierre Lemaitre）的長篇小說《火光之色》（Couleurs de l'incendie）被改編成電影，故事圍繞女主人瑪?shù)氯R娜展開，講述了她在遭到親友背叛后復仇的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大快人心。《秘密的時光》（Le Temps des secrets）改編自法國作家馬塞爾·帕尼奧爾（Marcel Pagnol）自傳體小說《童年的記憶》（Souvenirs d'enfance）第三卷，生動還原了作家筆下美好的童年時光。《臥室》（La Maison）改編自艾瑪·貝克爾（Emma Becker）2019年的同名小說，《等待伯強格斯》（En Attendant Bojangles）改編自奧利維爾·布爾多（Olivier Bourdeaut）2016年的同名處女作，《烏斯特雷姆》（Ouistreham）根據(jù)弗洛倫斯·奧貝納斯（Florence Aubenas）2010年的自傳作品《烏斯特雷姆的碼頭》（Le Quai de Ouistreham）改編，等等。

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并存

2022年法國影片依舊少不了幾大類傳統(tǒng)題材，比如刻畫德占時期巴黎猶太人生活圖景的《一切順利的女孩》（Une jeune fille qui va bien），關(guān)注移民問題和社會暴力的《雅典娜》（Athena），聚焦法國社會階層差異的《壞孩子們》（Les Pires），反映政治的題材的《昨日世界》（Le Monde d'hier），揭發(fā)社會丑聞的現(xiàn)實題材作品《我會變成巨人》（Goliath）。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匪夷所思、腦洞大開的影片。《喪尸不要停》（Coupez !）翻拍自日本影片，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喪尸電影的片場。《驢叫》（EO）以一只名叫伊歐的驢的視角展開，通過動物觀察世間人性的善與惡。《隨心所欲》（En roue libre）中的女主角突然得了一種困在車里無法脫身的疾病，由此開啟一場驚喜的公路旅行。《在一起》（En même temps）的兩位男主角由于被膠水粘在一起而被迫形影不離。《吸煙致咳》（Fumer fait tousser），《不可思議但千真萬確》（Incroyable mais vrai），《昏迷》（Coma）等影片也以離奇的情節(jié)設定吸引了不少觀眾。

懸疑和穿越同樣不可或缺。2022年收獲一眾好評的影片《12日的夜晚》（La nuit du 12）借由一樁謀殺懸案展開對受害者的調(diào)查，由此引發(fā)對社會問題的思考。2022年底由文森特·拉科斯特（Vincent Lacoste）和桑德琳娜·基貝蘭（Sandrine Kiberlain）聯(lián)袂演繹的《綠色香水》（Le Parfum vert）以一起發(fā)生在法蘭西大劇院的謀殺案為主線，向比利時漫畫《丁丁歷險記》和電影導演希區(qū)柯克致敬。還有熱拉爾·德帕迪約（Gérard Depardieu）主演的《梅格雷》（Maigret），勞爾·卡拉米（Laure Calamy）主演的《惡之源》（L’origine du mal）等等。此外幾部穿越題材也引人入勝，在《五惡魔》（Les Cinq Diables）中，小女孩穿越回到過去，目睹了母親年輕時候的生活，揭開了故事真相。《人生漩渦》（Le tourbillon de la vie）通過鏡頭的轉(zhuǎn)換與堆疊，呈現(xiàn)了主人公茱莉亞的多重人生，同時導演也將無解難題拋給了觀眾：如果人生可以重來，該做出如何選擇？

紀錄片受到關(guān)注

2022年10月，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Annie Ernaux），以表彰其“勇敢又確切地書寫從個人記憶中挖掘出的根源，疏離以及集體約束”。同年12月，埃爾諾首次嘗試執(zhí)導的紀錄片長片《超八歲月》（Les Années Super 8）在法國院線上映。這部影片是她和兒子大衛(wèi)·埃爾諾-布里奧（David Ernaux-Briot）共同導演，原始素材來自于1972年至1981年間他們一家人用一部超8毫米攝影機拍攝的影像，主要出自彼時安妮·埃爾諾的丈夫菲利普·埃爾諾之手，因此這部紀錄片也可看作是一曲家庭的“六手聯(lián)彈”。全片時常約一小時，記錄了埃爾諾一家人在生日、圣誕、假期的日常圖景，但同時，它猶如一扇窗戶，呈現(xiàn)出當時法國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特征。攝像機拍攝的畫面均沒有聲音，埃爾諾專門撰寫并念誦旁白，使得這部紀錄片成為一本個體與時代的“影像之書”。

如果說在2022年初有幸在奧德翁劇院（Odéon Theatre）看到了伊莎貝爾·于佩爾（Isabelle Huppert）主演的戲劇《櫻桃園》（La Cerisaie），在圣三會教士劇院（Théatre des Mathurins）看到法布萊斯·魯奇尼（Fabrice Luchini）的演出《拉封丹和封禁》（La Fontaine et le Confinement）已經(jīng)足夠激動人心，那么2022年底，法國導演（Benoit Jacquot）更是將鏡頭直接對準這兩位法國重量級藝術(shù)家，記錄了2021年夏天他們在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的表演日常。此外，米特拉·法拉哈尼（Mitra Farahani）執(zhí)導的《星期五見，魯濱遜先生》（à vendredi, Robinson）記錄了伊朗導演艾布拉希姆·格勒斯坦（Ebrahim Golestan）和法國導演戈達爾之間與電影有關(guān)的邂逅，兩位電影界大師每星期五進行郵件通信，共持續(xù)29周，影片摘得第7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遇見單元評委特別獎。

當然，2022年優(yōu)秀的法國電影不一而足，遠不止上面提到的這些，《島嶼上的煎熬》（Tourment sur les ?les），《跟我走吧》（Viens je t'emmène）等優(yōu)秀影片還登上了《電影手冊》2022年度十佳的榜單。在這些法國電影中，我最喜歡看在巴黎取景的影片，熱衷于根據(jù)鏡頭中的畫面辨認巴黎的每條街道，每個坐標，宛若一個個猜謎游戲：《巴黎夜旅人》中的博格勒內(nèi)爾街區(qū)，《晨光正好》結(jié)尾的蒙馬特高地，《味道與顏色》（Les go?ts et Les couleurs）里的圣馬丁運河，《再見巴黎》（Adieu Paris）中的丁香園咖啡館，還有丹尼·伯恩（Dany Boon）主演的電影《駕駛她的車》（Une belle course），當鏡頭下的出租車行駛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我們也一同欣賞著這座城市的天明與黃昏。每部電影或歡樂，或悲傷，或娓娓道來，或發(fā)人深省，為我們帶來了不同的體驗，在我們身上留下了不同的烙印。電影散場，生活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