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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城新紀
    來源:文學(xué)報 | 龔靜染  2023年03月07日08:44

    編者說

    繼《昨日的邊城》之后,作家龔靜染又一部反映馬邊社會發(fā)展的紀實文學(xué)作品。作者以文獻檔案查閱、實地考察、口述記錄、人物走訪等方式獲取豐富的素材,講述了馬邊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史,生動而深刻地反映小涼山地區(qū)“一步跨千年”的成就,用真實、細膩的筆觸展現(xiàn)了馬邊社會方方面面的人物故事。

    1

    沒有人比潘德榮老人更熟悉老馬邊縣城了。當(dāng)年,他每天騎著輛綠色自行車,挨家挨戶去送信送報,每一條巷子,巷子里每一戶人家,人家旁的每一棵樹,樹下的每一個門牌號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每天都要轉(zhuǎn)一大圈,閉著眼睛都找得到,太熟悉了!”潘師傅說。

    當(dāng)時馬邊縣城里只有兩個郵遞員,他是其中之一,一個送城內(nèi),一個送城外。潘師傅就送城內(nèi),這份工作他一直干到1997年退休。

    “小城里的人都面熟,天天一碰到,叫不出名字,但也要打招呼。”

    潘師傅對他的這份工作有種自豪感。穿著綠色的郵電服,每天去送信的時候,人們都喜歡他那個綠包包,總覺得自己可能會遇到意外的驚喜。潘師傅有張圓臉,彎彎的眼角,遇到這樣的人會覺得世界就是一團和氣。

    “最主要是送報刊、信件,還有匯款單,大家最喜歡這個。”

    潘師傅的家在農(nóng)村,年輕時當(dāng)過工程兵,修過成昆鐵路,轉(zhuǎn)業(yè)后在1970年底到郵電單位工作。“本來人家想招能歌善舞的,我肯定不行,但人家看我當(dāng)過工程兵,能吃苦,能爬電桿,就招進去了。”他說。

    剛開始,潘師傅被分到大院子區(qū)工作,給鄉(xiāng)上送信。每天背著郵包跑,如果郵件多,只有挑擔(dān)子。在潘師傅的記憶中,馬邊正式通郵車是1982年,之前的書信全是人去沐川挑回來,那叫“郵政擔(dān)子”。挑的人一走就是幾十里,長年累月,都走成了“山夫腳”,大腳板。1976年,潘師傅回到了城里,騎上了郵政自行車,在城里穿梭,也就不用再過唐僧西天取經(jīng)似的生活了。

    那時候,潘師傅每天送得最多的是《人民日報》《四川日報》,黨報黨刊,每個單位都訂。潘師傅對《紅旗》雜志的印象最深,每次一來,自行車后座就要碼上高高的一摞,綁在后座上,蹬起來很沉。20世紀80年代后,馬邊城里私人訂閱也漸漸多了,訂得最多的是《參考消息》《文摘周報》《四川廣播電視報》,后來也有人訂《深圳青年報》《南方周末》《中華工商時報》。閱讀趣味慢慢在變,外面的世界好像就在那幾張報紙上。

    “那時候郵政快件很少,每天只有二三十件;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五花八門,單郵政都有兩三千件,還不說其他民營快件公司攬的貨。”

    說起當(dāng)年送信,潘師傅就滔滔不絕。這個小城有很多愛寫信的人,但最愛寫的都是些小姑娘,寫不完的信。也有愛投稿的文學(xué)青年——小城里有一群人做著文學(xué)夢,不斷給報刊投稿,收到稿費單像中了彩票一樣。潘師傅還記得有個“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每天站在路邊等他,他的車子只要不停下來,那人就失落得很。其實潘師傅也失落呀,“覺得欠了人家什么似的”。

    因為寫信,就有了不少故事。20世紀80年代,有個派出所的民警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征婚啟事,每天要收到上百封信,雪花一樣飄來,持續(xù)了好幾個月。老潘就納悶: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求婚信?咋個不分青紅皂白就來求婚呢?關(guān)鍵是那么多的信,這個人到底看完了沒有?有一次他就真的去問了對方,人家只是嘿嘿笑。又過了兩年,就聽說這個年輕人結(jié)婚了,老潘好奇此人到底是娶了何方仙女,結(jié)果一打聽,原來找的還是本地姑娘。

    “后來在馬路上碰到過那兩口子。女的嘛,長得也不咋樣。”潘師傅說。

    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2

    這一天,我同潘師傅一起走在馬邊老城區(qū),他已不再是郵遞員,退休快30年了。但我最想聽的,就是他講馬邊的老故事,就像翻出那些過去的集郵冊來看一樣。那天,我們從北門橋出發(fā),過去到馬邊,主要就是從這里進城。

    “過去要進馬邊城就要在這里等船。隔著一條河,要等好久。”潘師傅指著對岸。

    說這話時,我們正站在北門橋的橋頭上,只用了一分鐘就過了橋,橋上有幾個彝族老人在那里聊天。當(dāng)年這里是個關(guān)口,稱為北門關(guān),是進出馬邊城的必經(jīng)之處。過去送人,就要送到這里,河這頭望著河那頭,如果按照詩人們的說法,那可能就是鄉(xiāng)愁的距離。

    過了北門橋,就進入了潘師傅記憶中的老縣城。極目望去,街道窄窄的,街上行人也不多,一片低矮的房屋。順著左手邊當(dāng)頭的是朱家旅館,再下來是一家小食店,賣油條、包子、饅頭。中間有賣棉絮和棉被的門市,都是在低矮的房屋里。

    “當(dāng)年,馬邊城里全是清一色的木頭青瓦老房子,預(yù)制板房子是后來才修的。”

    我們慢慢地走著,走進了一段舊時光里。

    小城沿山而建,路是從北向南走的。馬邊城依山傍水,其布局歷來就是沿著馬邊河的南北走向,東臨馬邊河,西靠真武山,對岸是蓮花山。

    老城很小,很快就走到了西街口,那是一個小丁字路口。西街一帶過去是馬邊最熱鬧的地方,1949年前就辦有彝漢交易所,賣洋廣雜貨,也賣本地特產(chǎn)。馬邊中學(xué)也在西街上,這個學(xué)校的故事我在《昨日的邊城》中寫過,那是一段傳奇。馬邊中學(xué)的校長李伏伽過去在街口有祖屋,他母親就在那里賣血旺,進城趕場的人會在那里吃一碗血旺,啃塊玉米粑,那就是當(dāng)年的馬邊風(fēng)味。

    這是一條長長的小街,沿路的房子都是木頭青瓦蓋的,各有各的樣式,但聚在一起,就有種特別的韻味。這樣的街道要是遇上雨天,撐把油紙傘,一個人孤單地走在上面,基本就把你的前世走了一遍。

    街上零零碎碎的東西多,你得悠著點。一個修鞋的攤、一間補胎的鋪子、一張破破爛爛的臺球桌也夠你瞧一陣,再說那沿街的茶館,則可以讓你坐下來歇腳,要上一碗蓋碗茶,聽里面的人天南海北地擺龍門陣,或者看幾個人在那里打“貳柒拾”,半天的光陰就打發(fā)過去了。

    再往前走,又到了一個丁字路口,往東可以通往大東門碼頭。途中有小城當(dāng)年最繁華的百貨公司,那是一幢比較別致的建筑,中式兩層屋頂,歇山式。當(dāng)然,這座房子就是小城的萬花筒,是看世界的窗口,手表、花露水、籃球、尼龍雨傘、搪瓷盅、紅頭繩、卡其布、回力鞋、自行車……新奇的物品總是會最早出現(xiàn)在里面。馬邊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物品貿(mào)易上還有很多民族特色,氈衫、雜色棉布、木碗、銀首飾、珠子、鋼質(zhì)鍋壺、毛毯等,這都是彝族人生活中的必需品。每一樣物品都是一種象征,如手表是奢侈品的象征,花露水是女性美的象征,回力鞋是青春的象征,自行車是自由的象征……這些象征是時代的,也是個人的;是公開的,也是隱秘的。它們交織在一起,匯聚出了一種涌動的“物欲”。

    不遠處是國營照相館,櫥窗里放著幾幀照片,走到這里的人都要停下來望兩眼。當(dāng)然,那鏡框里的人也正意味深長地望著你。照相的師傅姓鐘、姓盧,老潘至今記得他們的名字,大概要想英俊漂亮一點,就得靠他們的手藝。那時候,照相師傅就像是變魔術(shù)的,從照相機后面伸出頭來,讓坐在燈光下的人們“背要立起”“抬頭”“輕松一點”“笑一笑”,這些幾乎可以當(dāng)作那個時代的關(guān)鍵詞,而所有的底片就定格在一個你看不到的“時代感”里。我小的時候,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跑到照相館去看師傅洗照片,看那些泡在化學(xué)液體中的膠片如何把人變出來,變成眼睛、眉毛、鼻子和帶笑的嘴角。

    3

    小城最熱鬧的地方是電影院,那時叫人民禮堂,是1957年修建的。前面有燈光球場,旁邊是文化館和民建鎮(zhèn)小學(xué)。我聽一些老人講過,20世紀50年代初的時候,那些機關(guān)里的干部們有不少是外地來的,愛在那里打籃球,晚上跳交誼舞,點著煤油燈,放的是留聲機。20世紀80年代后興起的歌舞廳和夜總會也集中在那一段,年輕男女流行穿牛仔褲,燙爆炸頭,蹦迪斯科,老人們就看不慣了,嗤之以鼻。而醉醺醺的馬路青年在夜總會門前徘徊,鄧麗君的歌聲像初春時的柳絮,軟綿綿的,彌漫到了小城里的大街小巷。到了晚上,街上就會燈光閃爍,把小城的夜晚晃得躁動不安,那是一個興奮和激情的年代。

    “過去進城的農(nóng)民,住不起旅館,就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就坐在屋檐下擺一晚上。”

    電影院門口就是個江湖,小城里最漂亮的裙子、最帥氣的軍帽、最新潮的牛仔褲、最堅硬的磚頭、最飄忽的扒手、最荒唐的打架斗毆都會出現(xiàn)在那里。“現(xiàn)在電影院不放電影了,空在那里很多年。”潘師傅說。

    過去,小城最繁華的地段大概不足500米,對于一個只有幾千人的縣城,全部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都濃縮在了這里。走過這里的時候,潘師傅突然告訴我,20世紀80年代他在這一帶掉過一件值錢的東西,是件真絲衣服,值900多。“當(dāng)時繩子沒有捆緊,東西在路上跑掉了,但人家是保了價的,只好賠。”關(guān)鍵是,那時潘師傅的工資才幾十元,最后賠了500元,捶了好久的心口。

    其實,他至今還耿耿于懷:為何會偏偏掉在這里?

    潘師傅掉東西的附近過去有一座“燈樓子”,是小城最熱鬧的地方,過年過節(jié)就要掛燈籠,也要點燈猜謎,老百姓害病許愿都要到那里點燈。“燈樓子”附近有戲臺,可以唱戲,外地戲班來馬邊,總要在那里咿咿呀呀幾天。附近還有一家賣醪糟的,主人姓康,人稱“康醪糟”。當(dāng)年在馬邊中學(xué)的窮學(xué)生,出來搞勤工儉學(xué),周末就到糧站去背糧食,一天下來能掙好幾角錢,吃一碗“康醪糟”才8分錢,那是真解饞。

    再往南走,就到了糧站,那是過去的文廟舊址。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的記載中,文廟有“大成殿、崇圣祠、東西兩廡及禮門、欞星門等”,“廟貌巍峨,壯厥觀瞻”(《馬邊廳志略》),但后來都消失了。如今,糧站也不在了,又變?yōu)榱艘凰變簣@,房子是重修的,每天一大群孩子在里面蹦蹦跳跳。看《馬邊廳志略》上的廳城圖,文廟在靠南的位置上。那天我順便去幼兒園看了一眼,里面正在唱歌,童聲裊裊。

    繼續(xù)往前走,房屋逐漸稀落,就看到了江邊的幾棵大黃葛樹,樹齡少則幾百年,有的比馬邊城還老,它們是這個小城活的見證者。再往前走就到了南門口,也就是南郊,賀昌群當(dāng)年回馬邊就住這一帶,曾發(fā)出過“樓閣郡城非昔比”的感嘆。從這里一出城就是關(guān)外,紅崖口以外人煙稀少,是出“棒老二”的地方,而江的對岸是無邊無際的群巒和荒野。

    潘師傅告訴我,當(dāng)年送信出南門,只有小路,荒涼得很。每次走到這里他都要推著自行車過去。如果遇到下雨,路就爛得不行,車都推不動,鏈條會被泥漿給塞住。但這又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天我同他走到了這里,也就從北到南大致把老馬邊城走了一遍。突然間,我感到自己仿佛從短短的歷史場景中穿越回來,又回到了喧鬧的生活中。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一切皆為當(dāng)下,卻瞬間就分出了歷史與現(xiàn)實。

    “當(dāng)年的馬邊就這么大。”潘師傅攤了攤手。

    但這就是當(dāng)年他那輛綠色自行車的整個世界。

    這天,我們慢慢地走到對岸,那是馬邊的新城區(qū),高樓林立,一望無際。但路上沒有人認識潘師傅,他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當(dāng)年那個討人喜愛的郵遞員已經(jīng)被人忘記了。他說,新城這邊的發(fā)展太快了,30年前這些街道都還沒有,更不消說那些新生的街名和編號了。

    “老了,老了!”他說。

    是的,他會越來越老,老得像一張記憶的底片。

    從河的左岸往右岸望去,馬邊是個被河流環(huán)繞的小城,就像個襁褓中的嬰兒一樣。但我覺得它更像片樹葉,落在蓮花山和真武山之間。這片樹葉,被歷史的大風(fēng)吹過,葉片正朝向光亮的一面。

    (選自《邊城新紀》龔靜染/著,四川文藝出版社2023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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