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xué)》2023年第2期|劉運剛:從楊家坪走到李家沱
從楊家坪到李家沱,要經(jīng)過灘子口、黃桷坪,在九渡口坐過河船,再從河岸爬上去,就到了。
這一段路程,在三十年前有一班公共汽車,但我很少坐。一是因為班次太少,往往等一兩個小時不來一班;好不容易來一班,還擠滿了四川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這些留著長發(fā)的準(zhǔn)藝術(shù)家,一身散發(fā)著異味,讓我很不舒服。
另一個原因是為了節(jié)約,反正有的是時間。三十年前,我每個星期從楊家坪走一趟李家沱。那時我剛從建筑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楊家坪一個工地工作。周末,就到李家沱的大媽家打牙祭。
于是,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每到周末,從楊家坪到李家沱,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小伙,就會走在這條道上。那時我留著一個小分頭,人正在抽條,長腳長脖子,上穿一件軍衣有點空,下穿一條軍褲有點肥大,背著一個水壺,一般情況下還拿著一本書,有時還提一些單位分的福利商品。有一次,我提著一只羊腿,走完了近六公里的路程。
那個時候的楊家坪,擠塞著幾家大工廠的家屬區(qū),中間修了一個圓形的花壇,算是有點都市的味道。旁邊有一個建設(shè)電影院。從楊家坪往灘子口走,時常會遇到裝甲運兵車、坦克之類轟鳴著開過去,突突突突的聲音很是好聽。那時候我意氣風(fēng)發(fā),這種聲音正符合我的心境。我一般在上午九點開始從楊家坪往南走,大約走半個小時就可以聽見火車的聲音了。這是成渝鐵路的最后一段,來往車輛很多,火車轟鳴的聲音頻率很高,有時還夾雜著輪船的嘶鳴——鐵道以外,就是長江了。
灘子口一段,公路鐵路與大江并排。那時,我喜歡在公路上向長江打望。那時長江上的船還很多,甚至還有木船和木排,有拉纖的。我喜歡在公路邊的一個亭子里作我從楊家坪到李家沱之間行走的第一次休息。我喜歡站在那亭子里看大江,霧還沒散去的時候,若隱若現(xiàn)的是鐵殼船的淺淺的輪廓和偶爾的帆影。站在亭子里感受得到江上的潮氣。汽笛叫了,好像與船是分離的。聽著它我就有點想哭。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還看不出黃桷坪會成為一個影響世界的地方。這個地方看起來只是有點另類,美院的紅男綠女,留著長發(fā)的男生和穿著野戰(zhàn)褲的女生在半條街上飄來蕩去。四川美院占據(jù)了半邊街,學(xué)校守衛(wèi)森嚴(yán),不過我每次都能順利地進去。進去后先看一遍展覽館里的展覽,一樓永遠也就是收租院,二樓有些新的展覽,時常換。
看完展覽就在里面閑逛。閑逛中認(rèn)識了兩人。一個是雕塑家何立平,當(dāng)時還在讀研究生。當(dāng)?shù)弥问菦]有讀過任何正規(guī)學(xué)校全憑自學(xué)考上美院的研究生,對年少的我是莫大的激勵。于是就想做第二個何立平,弄了套行頭開始學(xué)畫畫,結(jié)果自然不用多說了。
有一天,在一間小房子里一個黑臉小子正在畫一個老農(nóng)民的頭像,見我看得專注,招呼了我一聲,我連忙遞上一支煙,由此便算是認(rèn)識了。這個人就是名畫家羅中立,正在畫的畫就是著名的《父親》。
畫畫得很慢,總有好幾個月,終于開始堆油彩了,一大把筆被輪番使用,把各種顏料涂抹上去,人像也慢慢在成型,我沉醉在這種觀摩中,一周忽一周。終于有一天,我看見《父親》掛在展覽館正中最顯眼的位置,瞬間被震撼得有點發(fā)昏,我一步步走向它,走向《父親》,一邊走一邊直想哭。
從美院再往前,就基本上是沿著重慶電廠的圍墻邊走了。過了一個鐵路道口,再拐一個彎就到了九渡口。
從楊家坪到李家沱,九渡口就是個分號。坐車到了這里后,就開始等船。渡船大約每小時一班,要過河的人一般都要在這里等船。大河上有一只銹跡斑斑的躉船。渡河的人從車上下來,夏天漲水,河面寬,河岸短,走不了幾步;冬天水退下去了,水面窄,河岸長,加上沙灘上不好走路,就要走上好一陣子。下車后就急匆匆地趕到躉船上去的,大約都是不常坐船的;常坐船的,一般都不愿去忍受躉船上的惡臭,站在岸邊,渡船來了才不慌不忙地跨上船去。
我大部分時間是走著來的。走了一個多小時,已很累。一般都在岸邊找塊石頭坐下來,抽一支煙,呆呆地看大河的這一段河灣。那時,大河水已不是很清了,渾黃的江水泛著泥沙,一陣一陣把淡淡的腥味一排排地推過來。看久了東去的江水,總覺得水是一塊一塊地在流。
渡船開船時總要鳴汽笛一聲,“嗚——”沉悶而悠遠,慢慢離岸開去。
從對岸的碼頭下岸,又開始爬坡。在一些穿斗夾壁青瓦粉墻高高低低的房子間穿行。坡爬到盡頭,是一個水果市場。后來,走到這里我就買一筐水果。以前是不買的。有一天,我隨媽一起到大媽家,媽走過水果市場時,說,你每個星期都到大媽家,要買點水果給大爹。我點點頭,媽沒有看到,拍了我一下,你聽到?jīng)]有?我大聲吼道,聽到了。暗下卻尋思,為什么是大爹呢?
再往前走一刻鐘,就到了馬王坪。這一帶都是抗戰(zhàn)時搬過來的紡織廠,不過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已經(jīng)有了幾棟磚混結(jié)構(gòu)的樓房。大媽的家還在一個小院,這是大爹 “右派”摘帽后落實政策時發(fā)還的。這個院子是大爹五幾年辦染料廠時置辦的。據(jù)老一輩的人講,年輕時大爹是個很講究的人,院子里擺滿了玫瑰、川茶花、羅漢松、云竹、蘭草。屋子里有銅床、沙發(fā),還有留聲機,客廳的一套明式家具是用五十塊大洋買回來的。還回來的房子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了,長年做庫房,木柱子都有些朽了。揮之不去的還有一點淡淡的保寧醋的味道,大約是做過調(diào)味品的倉庫。
大媽總是不停地在打掃她那個院子,從農(nóng)村落實政策剛回來時,兩口子也就提著一個人造革包,裝了幾件換洗衣服,背了一床棉被。院子里漸漸有了些廉價的花草,也有了些生機。
見我來了,招呼一聲,就呼喚在屋里的大爹,“×××,三來了!”大爹聞聲,會拿一件衣服就出來了,接過我的水果,放一邊。就徑直地向外走去。我知道大爹又是去買水米子去了,這是一種長江里特生的魚,肉極嫩,刺極少,我特愛吃。
有時大爹不在,總是到外面淘舊家具去了。大爹在新中國成立前加入了地下黨一個外圍組織,后來由于進入國民黨中央印制廠做工,被發(fā)展成黨員,奉命深度潛伏。一直到新中國成立,都是一個人單線聯(lián)系。結(jié)果新中國成立后,聯(lián)絡(luò)的上線失蹤了。當(dāng)時這種身份問題似乎也沒多大用處,大爹也就沒放在心上,興致濃濃地開始辦廠去了。我看過一張大爹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的照片,戴著一頂鴨舌帽,穿一件中山裝,提一個皮包,站在朝天門碼頭上。當(dāng)時百廢待興,物資匱乏,大爹很是賺了些錢。沒過多久,也就被公私合營了。后來被打成“右派”,還在峨邊勞動改造了幾年。從“反右”到“文革”,川東地下黨似乎沒一個好人,大爹對自己的那一段特殊的身份也就更不敢再提了,沒準(zhǔn)再給弄個叛徒的帽子麻煩就大了。
回城后,大爹發(fā)現(xiàn)干部已有離休干部和退休干部之分,就開始一封一封信地要求落實政策,給葉劍英寫信,給張黎群寫信。我每次去都給他抄信,開頭總是寫尊敬的某某同志:您好,我是您的老部下……寫信之余就是淘舊家具,空空的屋子漸漸也有了些內(nèi)容。大爹淘舊家具倒不是為了收藏和懷舊,而是因為沒錢。有一次大爹淘回一對春柜,是打開后能當(dāng)涼床的柜子。大爹買回來后,把表面的污垢清理干凈,對大媽說:“正倫你來看,這個柜子是不是我們以前的?”大媽仔細(xì)看后,喜極而泣,真是印證了一句話“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
這個破碎的家一點點地開始重建。
每次我進屋放下包,就拿一本書在院子里的涼椅上躺下來,開始看書,看著看著也就睡著了。待被大媽叫醒,首先是聞到糖醋魚的香味。
在大媽家的每周一餐,是我至今最強烈的味覺記憶。大媽炒的空心菜,在桌上放好久還是鮮綠的;燉的雞湯,一層黃燦燦的油總是浮在面上,下面的湯卻清亮如水,但雞味甚濃;燒的紅燒肉,要用五六個小時,要放上一點紅糖,色澤就十分誘人。
那時,我話不多,大媽沒什么文化,大凡家長里短問幾句也沒了言語。大爹據(jù)說以前很多言子,經(jīng)常在菜館里“沖殼子”,終于在“反右”中被打成了“右派”,應(yīng)驗了言多必失的古訓(xùn)。勞教了三年,又在農(nóng)村管制了十幾年,落實政策回到城里,也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所以,這飯局也就吃得很沉悶。
大爹不吃酒,但買了瓶白酒放著供我喝;只喝得兩小杯,我就面紅耳赤,越發(fā)沒有話了。
大爹大媽都有午休的習(xí)慣,飯后收拾干凈,也就各自睡去了。我則在院子里再看一會書,小瞇一會,啟程回去。
每周從楊家坪到李家沱,成了那一段時間我生活的節(jié)點。
重慶電廠是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建造的,廠房煙囪都是紅磚主打,據(jù)說是當(dāng)年蘇聯(lián)援建的。八十年代,大團大團的濃煙從煙囪里滾出,拉出一條黑黑的長龍再飄散開。從楊家坪到李家沱,后半段就能聞到極濃的煤煙味。
后來,電廠開始修一根水泥煙囪,極高,據(jù)說是當(dāng)時亞洲最高,有二百多米,大型施工機械要進場,于是在黃桷坪這邊開了個出口,在九渡口那面開了個進口,我從楊家坪到李家沱的旅程在最后一段就由一條曲線變成了一條大致的曲線。
從那出口進去,一路下坡,繞過老廠房。工地就緊靠老廠房,挖了一個大坑和很多小坑,蹦蹦跳跳地穿過工地,再走一段三合土路,就到了進口;出門再沿鐵路走一段就到了渡口。
三合土路兩邊都是粗壯的泡桐樹,在土路旁有一個鍋爐房,是工地上上下班的工人打開水用的。鍋爐房外靠墻安放著一個木排椅,坐板和靠背都磨得發(fā)亮。一棵樹形成的綠蔭正好擋住陽光。
每次走到這里,我都順便把水壺灌滿,然后在凳子上坐下來,松口氣,有時還拿本書出來看一段。夏天,每每有江風(fēng)吹來,慢慢把汗水吸干,蟬在樹上拼命地嘶鳴,樹在風(fēng)中舞動著,嘩——嘩——,如低吟淺唱。
燒鍋爐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姐,看上去身份頗為讓人疑惑。大姐五官端莊、清瘦,在鍋爐房里忙活的時候戴一頂有耳朵的帆布軟帽,甚至顯得有些清秀。穿也是穿一件略大的工作服,但收拾得很干凈,不像我們單位燒鍋爐的單大爺,帽子衣服全是灰,一天喝得醉醺醺的,喝茶抽葉子煙把一排牙熏得黑黑的。見到我們這些小青年就把一把硬幣扔在一個裝滿開水的缸子里,要與我們打賭徒手把硬幣撈出來。
大姐沒有燒鍋爐的那些 “標(biāo)準(zhǔn)特征”。
我聽到打開水的工人都叫她蔡大姐,便知道她姓蔡。蔡大姐是一個好人,比如,我在她那打開水,她完全可以不讓我打,但她沒有;再比如,我在她那坐下來歇腳,她也可以不讓我坐,但她沒有。
她那張椅子總是很干凈。一次,上面放了一包李子,我走過去剛坐下來,蔡大姐就出來了。她朝我說,小伙子,來吃李子。我有點窘地愣了一下,忙說,不吃不吃,孃孃你自己吃。蔡姐抓了一把給我,說,別客氣你吃吧。別叫我孃孃,我有那么老嗎?還是叫我姐吧。
我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我后來發(fā)現(xiàn)蔡大姐一個秘密,她抽煙。經(jīng)常在沒有人時,偷偷地抽一支。我后來就經(jīng)常給她帶煙,一次一包。
我們開始聊天,先從我看的書開始聊。我發(fā)現(xiàn)蔡大姐看過很多書,聊得最多的是蘇聯(lián)文學(xué)。有一天,我終于問她,大姐,您怎么會在這燒鍋爐?她沉默了一會,若有所思地說,我是個“右派”。我有些愕然地望著大姐那復(fù)雜的表情,對她說,我看您不像,現(xiàn)在不是在撥亂反正嗎?您申訴呀,您會改正的。
大姐開始問我的情況,問得很仔細(xì)。
蔡大姐有個女兒名嬌,經(jīng)常到她的鍋爐房來。我第一次見她是個冬天,在鍋爐房門口的椅子上一個穿一身碎花棉襖的女孩把頭埋在一本數(shù)學(xué)書里。我重重地坐下去的時候,把她嚇了一跳。嬌皺著眉頭把我看了一眼,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看書。一會,蔡大姐出來了,見到我,忙給我們介紹:這是我的女兒王嬌……嬌兒,這是劉大哥。這個稱謂有些混亂,但也合理。讓嬌叫我叔叔顯然不合適,讓我叫蔡孃孃,也不合適。
嬌拉著蔡大姐的手心不在焉地朝我笑了一下。我忙也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蔡大姐有些會心地笑了一下,忙說你坐你坐,把水壺給我打水吧。
王嬌是朵黑牡丹,皮膚有些黝黑,一個團臉不大,也算精致,但身材很好,高挑。當(dāng)時我一米七九的個子,站在嬌的面前,并不顯得高。自從第一次見她過后,我偶爾會想她一會。
后來,我被調(diào)到一個外地的工地去了幾個月,再回來后恢復(fù)從楊家坪到李家沱的步行,又見到幾次王嬌。大多數(shù)時候兩母女都在吵架,我一到,也就不吵了。王嬌總是氣沖沖地沖出屋子。
有一次,大概是吵得特兇,我很緊張地站在外面。里面盡管很大聲,但向老天發(fā)誓,我一句話也沒聽清。最后,王嬌從屋里一陣風(fēng)似的沖出來,見我站在房子外面,惡狠狠地沖我大叫:“你偷聽啥子!討厭!”我一下子臉漲得通紅,想爭辯兩句,最終沒有講出來。嬌的那張小臉已經(jīng)扭曲變形,一雙丹鳳眼,卻含著兩道寒光在我臉上盯了一會,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跑遠了。
蔡大姐坐在椅子上點煙,氣得連手都在發(fā)抖。我給她點上煙,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最終沒有說出來。我還沒有解決這種問題的生活經(jīng)驗,又不善言辭。
蔡大姐抽完一支煙,又點上一支,才說:“考大學(xué)考了兩年沒考上,今年就差十幾分了,讓她繼續(xù)努把力,再復(fù)讀一年,不知哪股瘋發(fā)了,要到深圳去闖世界。”
那一天,蔡大姐給我講了很多話。1958年,她在一個建筑學(xué)院是個快人快語的北方丫頭,結(jié)果成了全班的三個“右派”之一。畢業(yè)后由于有專業(yè)技能,還是被分配到一個公司,在技術(shù)科打雜,后來又摘了“右派”帽子,在基層干上了技術(shù)員。但“右派”是一層底色,到哪里你都只有小心翼翼的份。“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你都是靶子。”大姐吐了口煙,感慨地說。
較之于其他有問題的人,大姐受的苦要少些,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是學(xué)長,對她很關(guān)照。慢慢地這種關(guān)照已經(jīng)讓大姐承受不起了,終于一頭扎進了學(xué)長的懷抱。有了王嬌后,再也瞞不下去了,學(xué)長被撤了職,大姐被下放去燒鍋爐。大姐才知道所謂的山盟海誓,都是靠不住的。她打死也不同意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回老家把孩子生了下來,求了無數(shù)的人,另調(diào)了一個單位,在三線建設(shè)一個山溝里待了十幾年。
孩子在老家,一個小鎮(zhèn),靠外婆帶大。外婆帶了一大堆孫子外孫,嬌從小就得跟一群小孩搶飯吃。沒有父愛。每年一次回家看孩子,孩子的第一句話都是:“媽,您給我?guī)橇藛幔俊比缓笳f:“您帶我上街吃面吧,您走后我都沒有吃過。”
孩子吃面時總要把碗里的最后一滴油湯喝完,然后心滿意足地說:“媽,要是天天有面吃就好了。”
我很緊張地看著大姐無聲地流淚。
“初中讀完后,我把她接了出來。”
“在老家的最后一晚,她一夜未睡,反復(fù)地問我?guī)c了,怕漏掉了汽車。到了城市,又浮躁無比。天天跟我吵架,有時連吵什么我都不知道。”
又過了一個星期,當(dāng)我走到鍋爐房時,發(fā)現(xiàn)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蔡大姐坐在靠墻的木椅子上,獨自抽著煙。冬日落在路邊的梧桐葉上,在風(fēng)中亂飛。見我來了,招呼了一聲,讓我坐下。大姐告訴我,鍋爐房要撤了,她的工作已轉(zhuǎn)到另一個車間看大門去了,今天特地在這里等我,告訴我一聲。大姐拿起一個放在身邊的水瓶,替我的水壺灌上水,有些感慨地說,這是最后一次了。
停了一會,蔡大姐又說,嬌嬌走了,還是走了。你知不知道,我本來是想把嬌嬌介紹給你做女朋友的。我點點頭,蔡大姐看著我,有些興奮地說,你看出來了。我說了句,我知道。那一刻,我看見蔡大姐一對鳳眼里那不知是驚喜、興奮,還是疑惑的眼神。
我終于明白王嬌恨我是因為我差點成了她放飛理想的絆腳石。
我甚至有些眼眶發(fā)潮,越發(fā)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蔡大姐嘆了口氣,說小劉你太老實了,特別是不愛說話,你要告訴我你喜歡嬌,我打死也不會讓她走。跟一個踏實的人平靜地過小日子多好。
“可惜她還是走了。”大姐雙眸的光芒漸漸暗了,淚水溢滿了雙眼。我忙抽出支煙給大姐點上,這是我安慰大姐最后一招。大姐抽了一口,又說了一句,這個挨刀的,就走了,就這樣走了,連個信都沒有。
大姐抽完煙,站起身來,說,小劉,不要笑大姐,走吧。說完,轉(zhuǎn)身走上了鋪滿落葉的大道,頭也不回,也沒說再見。
冬日的風(fēng)銼在皮膚上很痛,我轉(zhuǎn)過身,穿過鐵路,走過沙灘,上了渡船。深冬的大江已細(xì)如一條河流,如一種老年的清瘦。汽笛響了,如一聲長長的喘息。我鞋子里裝滿了沙子,無比沉重。
在沉思中聽到有人在喊:“李家沱到了,到了,下船了。”
多年以后,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我已走遍天下,經(jīng)歷了好多的人和事。突然有了寫作的沖動,我開始回憶我的人生,好多的人和事浮上心頭。那些感動你的東西,總是帶有生活的內(nèi)涵、時代的意象,真誠、善良和美。
那是重慶的一段特殊時期,我開始回憶大爹大媽、回憶《父親》、回憶蔡大姐,回憶從楊家坪到李家沱。
【劉運剛,本名劉剛。供職于重慶市渝北區(qū)新南路新華社重慶分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