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毛姆的《面紗》看三種典型愛情
《面紗》是毛姆1925年所寫的愛情小說。他用一貫冷靜的筆觸寫出了數(shù)段絕望的婚姻,痛苦神圣的愛情,與一個女性的蛻變。
故事發(fā)生在英國、中國的香港和充滿霍亂的湄潭府。年輕漂亮、生性虛榮的凱蒂為了搶在妹妹之前結婚,和木訥無趣的細菌學家瓦爾特·費恩閃婚并一同前往香港。婚后的生活讓凱蒂無聊到發(fā)瘋,直到在宴會上遇到風流倜儻的香港助理布政司查理·湯森。她無法抗拒從天而降的完美愛情的誘惑,和湯森保持著婚外情的聯(lián)系。
故事于是從一次偷情開始。門外的腳步聲、轉動的把手,凱蒂的恐懼變成現(xiàn)實:那是瓦爾特發(fā)現(xiàn)奸情又倉皇而逃。他的憤怒、不甘孵化出了一個復仇計劃:他要讓凱蒂和她一起前往湄潭府疫區(qū),或者同湯森一周內完婚。凱蒂對愛情的幻想在被湯森的羞辱中破滅:湯森笑著問她在說什么傻話,她是可愛的小鳥或是粘人的小貓,她討他的歡心,但她怎么可能比給他的事業(yè)、家庭帶來更大增益的妻子多蘿西重要?
凱蒂在鋪天蓋地的心灰意冷中前往了湄潭府。她明白瓦爾特想讓她死——她了無生趣地到了危險重重的霍亂地,又被修道院的圣潔感召。她想做一個有價值的人,同修女們一起陪疫區(qū)的孩子成長。懷孕、瓦爾特的感染和身死、重回香港和英國,愛情、婚姻、生活,一輩子依附于父親、丈夫、情人的女孩終于揭下了層層的面紗,直面自己內心的戰(zhàn)栗與渴望。
雖是圍繞愛情所寫,書中卻幾乎沒有一對佳偶,全是怨侶。三位核心主角瓦爾特、查理·湯森、凱蒂所代表的三種愛情觀念在今日仍然十分典型。
瓦爾特:“死的卻是那條狗”
《面紗》里男主角的這段話,幾乎讀過都會為之動容:
“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
在這段表白之前,瓦爾特始終對凱蒂百依百順,就像一個被愛沖昏了頭腦、會永遠蒙在鼓里的愚蠢丈夫。假面的揭露讓每個人都會同凱蒂一樣感到驚悚和狼狽:所有的自以為是都早被看透,一切得以成功的狡詐、欺瞞都來自于縱容和呵護。他知道對她的愛無法獲得靈魂上的安寧,但他無法忘記在舞會上那一刻降臨的心動。當他努力經(jīng)營的婚姻被現(xiàn)實徹底擊潰時,他對她展現(xiàn)出的愛惡毒又真摯,他愛她愛到痛恨自己。
“我從未奢望你來愛我,我從未設想你會有理由愛我,我也從未認為我自己惹人愛慕。對我來說,能被賜予機會愛你就應心懷感激了。每當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悅的,每當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歡樂,我都狂喜不已。”
不對等的愛情在婚姻中只能走向崩塌,瓦爾特自卑與偏執(zhí)的愛也走向極端。他想讓凱蒂死在霍亂里,來燃燒他烈火一樣的痛苦。目睹了凱蒂從自私虛榮逐漸尊重、憐憫生命,他又無法承受自己被愛與不甘攪碎的靈魂。對比之下,凱蒂的覺醒使她人格高尚,瓦爾特的私心則是丑惡和自私。瓦爾特最終走上了絕路:他選擇用自己做實驗,感染霍亂后死去。
“死的卻是那條狗。”這句遺言也同樣成為了絕望的諷刺。它出自18世紀愛爾蘭作家奧利弗·戈德史密斯的詩歌《挽歌:哀悼一只瘋狗之死》,講述了瘋狗咬善人反被感染致死的故事。瓦爾特無法原諒自己愛如此淺薄的人愛到刻骨銘心,也無法原諒他惡犬一樣報復曾愿意接受自己愛的恩人,他至死都沒有真正得到解脫。
瓦爾特的愛情是深沉、敏感、犧牲式的,又是克制、隱忍、自嘲式的。他付出的愛足以令人感動,他的覆滅是毛姆清醒的嘆息:世上再難找到如此深情之人,但深情畢竟不是得到愛的全部理由。在愛之前,要學會愛自己。
查理·湯森:“親愛的,一個男人愛上你時說的話,你是很難去死摳字眼的”
凱蒂的情人湯森與瓦爾特是鮮明的一組對照:八面玲瓏的花花公子,沉默寡言的無聊木頭;帥氣體面的布政司,不知所謂的細菌學家;精明的上流人物,清高的傳統(tǒng)紳士;光鮮的無恥之徒,內斂的深情角色。
湯森給予了凱蒂瓦爾特從未給過的關懷、貼心和花言巧語,縱情歡愉。瓦爾特一眼就看出他實際狡猾、傲慢、自信,凱蒂只認為那是瓦爾特故作正經(jīng)的性格里的傲慢與偏見。不可否認,湯森是會在短暫的相處里讓很多人都動心的那一類男性。他們既想要穩(wěn)定的家庭、能夠促進事業(yè)的賢內助,又想要甜美討人歡心的情人,輕易能給出承諾。只要不觸及他們維持體面的底線,他們面對無理的要求也只會輕輕蹙一蹙眉頭。
湯森這樣典型的愛情騙子總會將過錯都推至他人身上,將感情玩弄于股掌。有一段風流韻事固然很好,沒有也無所謂。他們不承擔責任,愛情是逢場作戲以及權力的工具。
也正是瓦爾特和湯森這兩種感情的夾擊,促成了女主角凱蒂的愛情轉變。
凱蒂:“我沒有灰心,我還有希望和勇氣”
凱蒂初始的愛情觀念來自于她的父母。她擁有麻木的父親和尖牙利嘴的母親,他們談不上什么愛情的婚姻所生出的兩個女兒也即將成為別人的妻子和母親。凱蒂閃婚的理由很簡單:她認為女性的價值體現(xiàn)在婚姻之中。她將自己設置為一個待價而沽的狀態(tài),并為自己超出一般女性的潛在價值而沾沾自喜。她的尊嚴建立在被選擇、被青睞上。
正如瓦爾特所說,她愚蠢、輕浮,在前期的婚姻中對于愛情的理解活脫脫是另一個包法利夫人,被虛假的浪漫愛蒙蔽,依附男人生活,每日在有趣的派對中消磨時間對她而言就是最有價值的事情。
這種失去自我的狀態(tài)一直到她面對霍亂之前。她被瓦爾特的冷酷和湯森的拒絕打醒,某種意義上,她明白自己實質上無依無靠。輕生的念頭到她直面瘟疫中生與死的悲劇時結束:修道院的修女們無私的奉獻使她感受到了個體的渺小和生命的宏大。她每日都去陪伴那些被收養(yǎng)的孩子們,聆聽來自修女們的祈禱。也許毛姆在刻意地放大神學對人們的感召之力,但凱蒂真實地在災難前實現(xiàn)了女性的個人成長:她獲得了心靈上的平靜,在愛情與婚姻之外,她找到了作為女性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全新道路。
毛姆顯然并不打算寫一個通俗的愛情神話:電影的改編版本中,凱蒂最后愛上了瓦爾特,死亡的離別讓這段被霍亂歷練過的愛情成了凄美的浪漫故事。深情英俊的男演員眉目間有著濃郁的哀傷,和真實干癟的瓦爾特相比,他的悲喜都蒙上了幻夢般的膚淺光環(huán)。書里的凱蒂自始至終都沒有愛上過瓦爾特,面對即將死去的他,她的不舍和痛苦也都來自于她對他人格上的敬重。她真誠地為曾經(jīng)對他的傷害而感到抱歉,渴望他能夠抱著安寧的心死去。毛姆近乎殘忍地揭露:愛情無法一廂情愿,所有感動、悔恨不會百分百成為愛情的底色。
“我想要個女孩,撫養(yǎng)她長大,不讓她犯我犯過的那些錯誤。回想以前做小姑娘時的我,就會恨自己,有沒別的機會。我要培養(yǎng)女兒,給她自由,讓她依靠自己的力量獨立于世。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愛她,撫養(yǎng)她長大,不只是為了讓某個男人因為很想跟她睡覺而供她吃住,養(yǎng)她一輩子。”
從英國流離到中國,以遺孀的身份最終又回歸到喪偶的父親身邊,她的人生卻像大夢初醒:她還有希望和勇氣。當看到這里,很難不想到《飄》里斯嘉麗說的那句振奮人心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同斯嘉麗一樣,經(jīng)歷了巨大災難的變故,愛情的面紗被揭下,凱蒂從一個不懂愛情卻沉迷愛情的女性逐步面對了愛情中虛幻、榨取的成分。
圍著愛情轉的小鳥到最后擁有飛向天空的自由。母親死亡,她跟隨她的父親遠去。她失去了一切,人生也在這一刻剛剛開始。
毛姆用《面紗》一書戲劇性地寫出了以上三個角色所代表的三種典型愛情,也處處都在講述愛情的幻滅——失去自我的愛情,依附他人的愛情,欺騙所有人的愛情。而在這之中,唯有始終堅持自我價值的存在,尊重自我,才能不在找尋愛情的過程中迷失。
愛情終究是人類永遠在討論的母題:這代表了兩個毫不相關的個體通過相互吸引、超越功利獲得精神上的共振,對浪漫的向往,出讓一部分自我邊界以彼此融合。因此,在西方情人節(jié)這樣的日子里,仍然值得真誠地祝福所有人一句:愿有情人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