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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赤子文心——讀《舒乙文集》印象
    來源:北京晚報 | 林遙  2023年02月13日09:22
    關(guān)鍵詞:舒乙

    提到舒乙的文章,有個流傳很廣的故事,說有一天在人民大會堂開會,學者吳組緗和王瑤兩人邊等車邊閑聊,說到《人民日報》上連載的《老舍的童年》,作者是舒乙。這個評價:“舒乙的文章寫得不錯!”那個說:“是啊,比他爸的散文寫得還好啊!”老先生們沒注意,舒乙就在旁邊。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前輩的認同,對初次提筆寫文章的舒乙來說,是份沉甸甸的肯定,畢竟他那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多年后,舒乙每次回憶起這件事,都會喜形于色。

    舒乙的身份頗多,曾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長,又是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第九、十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還是畫家,其他社會職務(wù)更繁,不必細數(shù),專以作家稱呼,有些狹窄。僅就舒乙文章來看,他的書寫對象繞不過老舍、北京、現(xiàn)代文學這三個大方面,也和他的生平經(jīng)歷若合符節(jié)。

    北京出版社近期出版的《舒乙文集》分四卷:《爸爸老舍》溯老舍生平,《北京你好》記北京風物,《美好心靈的富礦》憶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成立及文學藏品之由來,《生命在案頭》則似文壇掌故,亦可視作舒乙現(xiàn)代文學館工作之余的文人憶往。編者李邵南,所選文章篇目,分處四卷,眉疏目朗。我深深感到,編者了解舒乙,讀懂了舒乙。

    舒乙是文學家老舍、著名畫家胡絜青的兒子。名人之后其實是種負累,作家本非世襲,況且老舍當年也沒想過讓子女從事寫作,所以舒乙前半生在林業(yè)化工領(lǐng)域當技術(shù)員,研究比較尖端而又偏門的技術(shù),比如利用木材的下腳料做酒精、酵母什么的。他涉足文學領(lǐng)域,緣于一九七八年后,一些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希望舒乙能以直系親屬的身份研究老舍。老舍早年生活有文字可考的并不多,只有老舍一份《自擬小傳》刊于一九三八年的《宇宙風》第六十期,剩下的吉光片羽散落在他的文章里。武俠電影導演胡金銓一九七三年在香港《明報月刊》上開專欄談老舍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依據(jù)的也就是這點資料。舒乙花了數(shù)年時間,走訪了上百人,形成了較為翔實的資料,寫成了《老舍的家譜》《老舍早年年譜》,同時,舒乙首篇散文《老舍的童年》,刊發(fā)在《人民日報》上受到了關(guān)注。

    舒乙半路出家,不同于打小就以寫作為興趣,后來逐漸在文壇歷練成長的作家們。他的文學素養(yǎng),泰半來自父母熏陶,潤物細無聲,是種潛移默化的滋養(yǎng)。這點頗類從前的世家子弟,本是幼年間耳濡目染的消遣,誰知若干年后成了正業(yè),是以舒乙的文章始終透出一股子文人底色。已故學者胡小偉曾編過一套閑聊叢書,入選作者五行八作,有“京味兒”作家鄧友梅、香港學者潘銘燊、劇作家蘇叔陽、畫家李燕、建筑學家楊乃濟等人,舒乙的一冊書列入其中,這書里的不少篇章也選入這套四卷本的《舒乙文集》內(nèi)。胡小偉說入選叢書的原則:“首先得博聞廣見,始底蘊深厚;其次是立論新穎,則中氣充沛;再次意興遄飛,盡迭宕之妙;再次語言幽默,得流轉(zhuǎn)之歡;然后心態(tài)平和,有從容之致。”

    這段文字可直接移植評價舒乙的文章,這是中國文人的精神風華,蘊藉風流,俗雅駢臻,雅可力透象牙之塔,俗則直抵市井之區(qū),迥異于單純的文學化散文。

    父親是老舍,舒乙寫作語言受老舍影響是必然,但他們又是不同的。老舍平生的文學成就之一,就在于將京味兒白話寫入文章小說,而舒乙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四十歲后從文,平素交往多是文壇名家,寫作內(nèi)容也與文人相關(guān),他的文字語言在受老舍北京口語影響的同時,文藝氣息更濃,雖近北京口語,總體偏“雅”,平易而不俗:

    我領(lǐng)略過幾次冰心先生的哭。

    那是一種真正的冰心先生的哭。

    那是一種真正的大哭,很嚇人。雙手捂著臉,號啕大哭,聲淚俱下,蕩氣回腸,毫不掩飾,不管當著什么人,來勢極猛,像火山爆發(fā),是一種最真摯的感情的流露。

    我從此知道什么叫號慟大悲。

    ——《生命在案頭·夢和淚》

    這樣的語言夠簡潔,段落轉(zhuǎn)換明快,卻無刻意的雅馴,迥異于老舍。老舍的筆下很少會在行文間連用排比,更不喜用“蕩氣回腸”“號慟大悲”這樣的詞語。舒乙的文字屬于他自己,干凈利落,卻又激情澎湃。

    舒乙自己也曾說過,他每次寫文章,都會先尋找一個較為獨特的角度,將文章寫得有新穎活潑,這個思路恰好符合了“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的創(chuàng)作心得。他工作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研究范疇是現(xiàn)代文學,離不開現(xiàn)代作家,是以他又喜歡寫人物,寫很多不為人知的小細節(jié),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斑駁記憶填補了一塊又一塊空白。

    他的筆下寫了老舍、茅盾、曹禺、許地山、劉半農(nóng)、冰心、楊沫、孫犁、臺靜農(nóng)、林海音、蘇雪林等大量現(xiàn)代文學名家,他寫這些人物的身世、品質(zhì)、氣韻,慣常以情帶文,尋覓自己情感體悟的“宣泄點”,然后以“點”突破,若溪流婉轉(zhuǎn),自然流淌。他寫巴金,借俄羅斯一行,與老托爾斯泰類比,著重老作家的“言行一致”(《生命在案頭·巴金終生的追求》);寫孫犁,抓住他深居簡出的特點,如何“躲在書后面”(《生命在案頭·躲在書后面的孫犁》);寫香港作家梁鳳儀,則緊扣她的寫作速度,右手中指上磨出了膙子(《生命在案頭·我眼中的寫家梁鳳儀》);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珍貴藝術(shù)品,概括提煉為“九絕”,所列舉的九樣藝術(shù)品,經(jīng)過書寫闡釋,讓人信服(《美好心靈的富礦·“九絕”》)。舒乙散文紀實性強,他在意數(shù)字,重視走訪,凡是他寫到的,基本都是他經(jīng)過實際訪察過的。他寫老舍的半生萍蹤:

    從1924年到1949年底,老舍一直不在北京,一別就是25年。在這25年里,老舍在英國住了五年。在新加坡住了半年,在濟南住了四年,在青島住了三年,在武漢住了一年,在重慶和北碚住了七年半,在美國住了三年半……在倫敦,老舍先后住過四個地方。第一個地方是巴尼特區(qū)的卡納旺街18號,離倫敦有11里……半年之后,老舍搬到倫敦西部的荷蘭公園區(qū)詹姆斯廣場大街31號……老舍搬到公寓里去住了半年,公寓位于托林頓廣場附近。最后一個住處是在倫敦的南部斯特里塞姆高地(Streatham Hill)的蒙特利爾路31號……1929年夏,老舍離開倫敦,在歐洲大陸旅游了三個多月,所到的國家是:法國、荷蘭、比利時、瑞士、德國、意大利……第二年春天才回國,在北平他只作了短暫的停留,住在老朋友白滌洲先生家(西城機織衛(wèi)煙通胡同6號,今9號)。

    ——《爸爸老舍·八方風雨四海為家》

    這段文字具體到了時間、地點、位置等,甚至標明了門牌號碼。往事如煙,這樣的細節(jié)如果不經(jīng)大量走訪和資料核對,是無法進行準確描述的。他的這種寫作思維在記述北京風物的文章和尋訪許地山、蕭紅、劉半農(nóng)的墓地等文字中亦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這可能與他前半生的理工習慣有關(guān),帶有實驗室的氣質(zhì),搜羅證據(jù)、爬羅剔抉。

    舒乙文章的另一大特點是始終維持著一塊“精神高地”,那就是保護傳承民族文化。他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參政議政是本職工作,在他的提案里很多都是關(guān)于“歷史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內(nèi)容,《舒乙文集》的《北京你好》卷,收錄的《一段漂亮街墻的命運》《呼吁保護崇內(nèi)九座中西合璧近代小樓》《拯救和保衛(wèi)北京胡同、四合院》《京杭大運河,殘缺的輝煌》《隋唐大運河,地下的輝煌》《江南運河,水鄉(xiāng)的輝煌》《重新理解大運河是保護和“申遺”的關(guān)鍵》等篇章,都是舒乙為保護傳承民族文化發(fā)出的吶喊。老北京城一些古建筑,也的確因舒乙的奔走和呼吁而引起重視,從而保存下來。面對消逝的北京城文化遺存,他大聲疾呼:“不過,要抓緊啊!再晚,等什么都沒有了,就更對不起人了。”《北京你好·尋覓幾位法國友人在京足跡》他愛北京,不是溺愛,愛之深責之切,他也同時批判北京文化中的懶散、茍安,這是一位生于民國,長于新中國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始終秉承著的強烈使命感,這是可貴的赤子心。他的所有情感、抱負、觀點,在文章里都有著現(xiàn)實事件的支撐,充溢著生命體驗過的溫度、色澤和煙火氣。

    閱讀四卷《舒乙文集》,宛若作者面對面的閑聊,友朋相聚,達意抒情,這些文字沒有華麗辭藻編織的堂皇外表,卻樸實而有生氣。舒乙往往會隔一小段掀個小高潮,扔個小“包袱”出來,讓整篇文章活潑而充滿趣味。這個習慣來自聊天,來自演講,來自評書。

    收藏家馬未都曾提過一件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他們京城幾名“玩家”要成立個中國古典家具研究會,延請舒乙當會長,舒乙說,他對古家具這行業(yè)一竅不通,馬未都則說,正因您一竅不通,才能不偏不倚。舒乙欣然領(lǐng)命,發(fā)表了一通慷慨激昂地就職演說,一番講話竟然讓在場諸公熱血沸騰。我曾現(xiàn)場聽過舒乙的一次講座,他說話時有極強的感染力,縱橫捭闔,層次分明,笑聲爽朗,讓人入耳動心。現(xiàn)在讀他的文章,仿佛人在目前,感覺這種說話的藝術(shù)也被他運用進了寫作中。

    我與舒乙先生有一段小小因緣。多年前,我撰寫《中國武俠小說史話》完稿,即將付梓,多重考慮,曾想請他題寫書名,但是電話過去,才知道他已臥于病榻,不能言語,我也唯有祝老人家健康。此刻重讀斯文,又念斯人,想起他晚年心無掛礙,不再理世間翻覆變化,亦算求仁得仁。

    老舍先生曾說:“哲人的智慧加上兒童的天真或許能成為一個好的作家。”兒童的天真,其實就是赤子心,縱觀舒乙為人為文,始終不脫天真之態(tài),《紅樓夢》里說:“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舒乙以赤子心為文,筆下流露出的正是“不忍”。

    讀舒乙的文章,非是讀文章,而是讀舒乙。中年寫文,晚年習畫,他沒有刻意去繼承父母的職業(yè),而是秉心而為,隨緣盡興,向著理想篤定前行,活得透明而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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