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杜詩蜀漢敘事
杜甫平生坎坷。從天寶五年(746)至十四年,在長安做了十年京漂,總算混個一官半職。不幸趕上安史之亂,他在右衛(wèi)率府看守庫房的官差終于做不成。兵荒馬亂中漂泊京畿、隴右各地,淪落到“歲拾橡栗隨狙公”(《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的境地。
乾元二年(759)冬,杜甫由白水關(在今四川青川縣白水鎮(zhèn))入蜀,過盤山棧道,輾轉至成都。這一路,詩人寫下《木皮嶺》《白沙渡》《水會渡》《飛仙閣》《五盤》《龍門閣》《石柜閣》《桔柏渡》《劍門》《鹿頭山》諸篇,盡寫山川之奇險。
卜居蜀地(唐時為劍南道、山南西道)亦近十年。所居不止成都一處,時常往來梓閬之間,出入體制內(nèi)外。從四十八歲到五十七歲,是他創(chuàng)作力最旺盛時期,杜集中多數(shù)作品寫于這一階段。詩人漸入暮年,自信“庾信文章老更成”(《戲為六絕句》),他喜歡以庾信自況,“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詠懷古跡五首》其一)。確實,杜甫蜀地之作愈趨雄渾豐麗,其前后變化可做專門研究,茲姑不論。
入蜀后,當?shù)厣酱L俗和人文歷史自然見諸筆端——作為詩材,引為文章用事,或采為取譬的喻象。三國蜀漢遺跡,劉備、諸葛亮事略,不能不引起詩人關注。之前,文人騷客回眸三國多取材曹魏故事(銅雀臺是熱門話題),摭拾建安文學余唾。杜甫一掃詩壇舊習,盡寫蜀漢文章。其蜀漢之作多達十余首,在幾朝詩家中堪稱首屈一指。其詩中一再敘說諸葛遺恨,開啟蜀地悲情敘事,對后世演繹三國的戲曲小說自有重要影響,或是成了某種美學導向。
至成都未久,上元元年(760)春,杜甫謁武侯祠,作七律《蜀相》一首: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老杜寫諸葛亮,這是最早的一首。尾聯(lián)兩句傳誦尤廣,其中包含了所有的悲劇要素。仇兆鰲注謂:“有此兩句之沉摯悲壯,結作痛心酸鼻語,方有精神。”
除《蜀相》一首,杜詩追悼諸葛亮的尚有另外六題,即《武侯廟》、《八陣圖》、《古柏行》、《夔州歌十絕句》(之九)、《詠懷古跡五首》(之五)及《諸葛廟》等,皆后來在夔州所作。
杜詩三國敘事偏注于蜀漢一方,確切說是聚焦諸葛亮一人。詩人評騭人物,眼界自與史家殊異。《蜀相》一詩,借英才失落喚起悲情,卻回避了史書所謂諸葛亮“用兵不戢,屢耀其武”之弊。按《蜀志》本傳,諸葛亮是相才而非帥才。在陳壽看來,軍事恰是其短板,如謂“亮才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于將略”云云。其“連年動眾,未能有克”,自是廟筭失當,亦屬“天命有歸”。
老杜長嘆“出師未捷”,竟未理會“屢耀其武”,這有點奇怪。其實,他骨子里厭惡戰(zhàn)爭。為諸葛亮流涕灑淚,不等于認同劉備祀漢的合法性,他不像后世許多文人亟奉蜀漢為正統(tǒng)。怎么看蜀魏之間的戰(zhàn)爭?他不去思量孰是孰非,并不追索其中深層次的歷史動因。
顛沛流離之中,怎么還惦記著血流漂杵的“天下計”?好像沒什么道理。即使面對本朝與吐蕃的戰(zhàn)爭,他看見的也只是百姓疾苦。如天寶中所作《兵車行》,言說戰(zhàn)爭之殘酷,“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句句揪心揪肺。詩中借武帝開邊說事兒,是拿玄宗問罪。可為何不用三國故事?
曹魏討烏桓平遼東,蜀漢屢犯隴右,東吳征夷洲、珠崖……三國兵燹遍野,各家都亟亟然開邊拓疆,老杜豈能不聞新鬼舊鬼聲啾啾!
老杜并非不諳曉三國故實,安史之亂前,其詩中亦約略提及三國人事,如兩次暗用曹操謂呂布“饑鷹”的典故,“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贈韋左丞丈濟》),“饑鷹未飽肉,側翅隨人飛”(《送高三十五書記十五韻》)。按,其事見《魏志·呂布傳》:呂布抱怨陳登沒在曹操面前替他討好處,陳登誆說他是讓曹公善待將軍來著,“譬如養(yǎng)虎,當飽其肉,不飽則將噬人”;而老曹卻將豢養(yǎng)呂布比之養(yǎng)鷹,“饑則為用,飽則揚去”。陳登不是那種關礙大局的人物,亦在老杜記憶之中。前期杜詩間或提到的三國人物不止這幾位,還有董卓、劉表、袁紹、陳琳、王粲、禰衡等人,沒有劉備這邊的。
杜詩三國篇什全是入蜀后所作,不由讓人想到兩個問題:其一,從隴右到蜀地,蜀漢遺跡不止成都武侯祠一處,蜀漢人物不止諸葛一人,但老杜的蜀地悲情好像皆由一人而來;其二,老杜遷居夔州之前,已在蜀地盤桓六七年,除最早的《蜀相》一詩,其間何以沒有再涉及蜀漢話題。之前客居秦州時期作詩甚勤,秦州是陜甘川邊區(qū),杜甫寫山川城郭,土地風氣,俯仰古今之際,竟無說及諸葛亮、姜維出師北伐之事。
不知老杜是否有所忌諱。平定安史之亂后,各處依然是驕兵縱橫,藩鎮(zhèn)割據(jù)。在這樣的現(xiàn)實語境中,拿諸葛亮說三分天下說事兒,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當然,作詩不是上疏進表,言路上沒有那么多違礙,寫什么不寫什么是詩人自己的事兒。
永泰元年(765),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暴卒,其屬下崔旰殺新任節(jié)度使郭英乂,兩部相斫,蜀中大亂。這直接影響老杜生計。說來這郭英乂是老杜舊識,杜集中有《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jié)度使三十韻》一首,就是英乂出為隴右節(jié)度使時所贈,那是早先肅宗至德元年(756)之事。詩中“徑欲依劉表,還疑厭禰衡”二句,用事皆取三國人物。按,《魏志·王粲傳》:獻帝西遷,王粲隨帝徙至長安,以西京擾亂辭官不就,“乃至荊州依劉表。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不甚重也”。又,《后漢書·文苑傳》:禰衡狂傲,曹操懷忿,忌其才名不欲殺之,送給劉表。但劉表亦不能容之,送給黃祖。禰衡因出言不遜,終為黃祖所殺。老杜這兩句意思是,日后兄弟來投奔你,可別像劉表那樣不給好臉子啊。此言猶似太史公《陳涉世家》曰“茍富貴,勿相忘”。王嗣奭《杜臆》謂:“觀劉表、禰衡語,則郭亦非可依者,后果鎮(zhèn)蜀而為崔旰所殺。”以前嚴武對老杜多有呵護,現(xiàn)在這郭英乂是指望不上了。兵燹之中,杜甫只得遷居夔州,打算出三峽去荊楚一帶。
大歷元年(766)春至三年正月,杜甫在夔州滯留約兩年光景,其諸葛亮篇什多作于這期間。當?shù)匾嘤形浜顝R,他多次去拜謁,作詩曰:“遺廟丹青落,空山草木長。猶聞辭后主,不復臥南陽。”按,《蜀志·諸葛亮傳》:后主建興五年,諸葛亮率諸軍北駐漢中,臨發(fā)上疏(即《前出師表》),大訴衷腸,有“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之語。“不復臥南陽”,不啻豁出去的意思。放棄隱逸也是犧牲,亦為悲壯語。
又作《八陣圖》。夔州治奉節(jié)(舊稱魚復),控扼長江峽口,是巴蜀門戶。蜀漢章武二年(222),劉備伐吳,兵敗猇亭,退守魚復白帝城。當?shù)亟兩蠅臼灢迹瑐鳛榭酌靼岁噲D。老杜詩曰:“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八陣圖是某種陣法還是戰(zhàn)地工事,莫知究竟,傳說黃帝始制八陣法,亦不可考。《蜀志·諸葛亮傳》謂其“推演兵法,作八陣圖”,大抵是圖上作業(yè)。但杜甫所見江磧石陣乃實景呈示,《水經(jīng)注·江水一》有詳盡描述(文繁不錄)。《三國演義》第八十四回,東吳陸遜追擊劉備到江灘,見此石陣而退。那怪石嵯峨,殺氣沖天,一派神魔幻化之相。這首詩末句“遺恨失吞吳”,前人有不同解讀,仇注歸納為四種說法:“以不能滅吳為恨,此舊說也。以先主之征吳為恨,此東坡(《東坡志林》)說也。不能制主上東行,而自以為恨,此《杜臆》、朱注(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說也。以不能用陣法,而致吞吳失師,此劉氏(劉逴)之說也。”其實,王嗣奭、朱鶴齡與東坡之說同出一轍。先主與孔明雖云君臣相得,但入蜀前后已有差別,尤其漢中之戰(zhàn)后,劉備只聽得進法正的諫言,無奈其人早夭,諸葛亮所恨不能制止先主伐吳。此中之曲折,可參閱筆者《建安二十六年》一文(原刊《書城》2019年11月號,收入文集《建安二十六年》,文津出版社2022年)。
在老杜看來,伐吳是昏招,亦非道義。在夔州所作《詠懷古跡》之四有“蜀主窺吳幸三峽”之句。其謂“窺吳”,乃刺劉備覬覦之念。
《詠懷古跡五首》其四詠先主廟:“蜀主窺吳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翠華想像空山里,玉殿虛無野寺中。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武侯祠屋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其五詠武侯廟:“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jù)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兩處對照,先主廟的荒蕪,武侯廟之肅穆,筆墨殊異。
《夔州歌十絕句》之九:“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干戈滿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涼。”仇注謂:“干戈滿地,崔旰未平也。”國難思良相,杜詩多有現(xiàn)實映射。
在夔州謁武侯廟之作還有《古柏行》《諸葛廟》二首。后者起首便道:“久游巴子國,屢入武侯祠。”其“屢入”屢有所思,每次謁廟寫法不一樣。此詩刻意描述遺廟“蟲蛇穿畫壁,巫覡綴蛛絲”之凄涼,這意慨與《詠懷古跡五首》其五大相徑庭。詩末道:“欻憶吟梁父,躬耕也未遲。”仇注謂“蓋借孔明以自況”,未免有些穿鑿。詩人好像是代入其中,但說的不是他自己。對照前詩“不復臥南陽”,此句難道不是說,想想當初在臥龍崗嘯吟的快活,及時抽身豈不更好?諸葛亮《前出師表》憶及“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感激涕零之語亦讓老杜感懷不已,可他不忍說破悲情之梗——都是讓劉備忽悠的。
老杜并非希企隱逸之風,但他詩中至少兩處說到一位荊州隱士,就是《三國演義》第三十五回提及與水鏡先生相友的龐德公。《遣興五首》之二:“昔者龐德公,未曾入州府。”又,《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劉表雖遺恨,龐公至死藏。”龐公拒絕劉表延請。(見《后漢書·逸民傳》)小說中此公干脆不露面,只是從牧童口中道出。龐之高隱,就在于不輕易附人。說來諸葛亮與龐公還頗有淵源,他們是襄陽同鄉(xiāng)。
七古《古柏行》是重頭之作,全篇三段三韻,近似三首七律:
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
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
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
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
憶昨路繞錦亭東,先主武侯同閟宮。
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戶牖空。
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
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jīng)宿鸞鳳。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此詩第三段用仄聲韻,音調(diào)哽噎,讀來更有凄絕悲抑之感。“苦心豈免容螻蟻”,在感佩諸葛亮鞠躬盡瘁的同時,未免流露對先主復漢事業(yè)的質(zhì)疑。
王嗣奭《杜臆》以為老杜極贊諸葛,自有“竊比之意”。錢謙益《讀杜小箋》亦認為杜甫自比諸葛亮,稱其“以中興賢佐自命”。不錯,安史之亂初,老杜作《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有“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之句。稷、契是上古唐虞時的賢臣,老杜仕途未達,淪落之際尚能如此作想,乃何等抱負。其實,詩人作古今之慨,發(fā)乎壯語豪言,不能真當回事兒。詩歌,不能膠柱鼓瑟地理解。《唐才子傳》稱杜甫“曠放而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這話有些貶抑,但就詩而論,老杜的狂放亦是自我紓解。
“古來材大難為用”一句,頗耐人尋味。固是痛惜之語,可難道不是替諸葛亮感到不值?“落落盤踞雖得地”,老杜不覺得那是彪炳千秋的大事業(yè),畢竟“運移漢祚終難復”(《詠懷古跡五首》其五),無可奈何的歷史宿命帶出了無以言訴的悲情。
論詩者往往不辨夸張語中真情真意所在。宋人熱衷討論廟中古柏“四十圍”與“二千尺”是否合乎比例。沈括《夢溪筆談》云:“四十圍乃是徑七尺,無乃太細長乎?”黃朝英《緗素雜記》反駁曰:“四十圍即有百二十尺,即徑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古人早知徑一圍三,二者何故相去甚遠,顯然“圍”作為習慣量詞有不同表意,一者計兩手拇指和食指相合,一者乃兩臂合圍。用手掌比量樹木不是常理,而沈括計算亦確有誤。黃氏對“善《九章算術》”的沈括大加嘲謔:“若以人兩手大指相合為一圍,則是一小尺,即徑則為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有必要這么算嗎?四十圍,二千尺,乃謂材大,乃謂難為用!
夔州期間,老杜有兩首寫劉備廟祀,即《謁先主廟》和《詠懷古跡五首》其四。前者作于大歷元年秋,詩云:
慘淡風云會,乘時各有人。
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經(jīng)綸。
復漢留長策,中原仗老臣。
雜耕心未已,歐血事酸辛。
霸氣西南歇,雄圖歷數(shù)屯。
錦江元過楚,劍閣復通秦。
舊俗存祠廟,空山立鬼神。
虛檐交鳥道,枯木半龍鱗。
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
閭閻兒女換,歌舞歲時新。
絕域歸舟遠,荒城系馬頻。
如何對搖落,況乃久風塵。
孰與關張并,功臨耿鄧親。
應天才不小,得士契無鄰。
遲暮堪帷幄,飄零且釣緡。
向來憂國淚,寂寞灑衣巾。
飄零之際,老杜的悲情席地而來。蜀漢爭三分天下拼掉了劉關張的性命,耗盡了諸葛亮的心血。社稷,這里指漢家天下,“力侔分社稷”是說三家武力瓜分,沒有劉備承祧一說。按,魏蜀吳建國各有說法:曹魏因獻帝禪讓,所謂“代漢”;蜀漢以宗室承祀,所謂“祀漢”;東吳則是“去漢”,孫權登基昭告“天意已去于漢,漢氏已絕祀于天”(參見筆者《代漢·祀漢·去漢》,原刊《書城》2020年7月號,收入文集《建安二十六年》)。三國鼎峙,在老杜眼里是“分社稷”,不提三方各自表述的合法性。其實,蜀漢的國號就是“漢”,意在復制光武漢室中興,但陳壽《三國志》以魏為統(tǒng)緒,將劉備之“漢”標定為“蜀”,以撰史的話語權褫奪其承祧資格。杜詩中稱劉備為“蜀主”,稱諸葛亮為“蜀相”,亦即認同這種歷史觀。老杜不像宋以后的文人多半懷有“漢賊不兩立”的政治情愫,其蜀漢悲情不帶有某種預設立場,對先主“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對諸葛亮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是懷有一種理解的同情。
值得注意,此詩第三行以下主要是說諸葛亮。“孰與關張并,功臨耿鄧親”,乃大贊諸葛亮,謂關羽、張飛不能與之相提并論,詩人想到了光武帝的肱股之臣耿弇、鄧禹。這里不是要引入漢室中興的話題,以耿鄧之成功對照諸葛“遲暮堪帷幄”,直是別有滋味。
“下馬古戰(zhàn)場,四顧但茫然。”入蜀之前,老杜客居秦州時作《遣興三首》,不會不記得蜀漢師旅越過隴上的時刻,蔓草縈骨的古戰(zhàn)場讓他想到“今人尚開邊”的荒唐。
如果說悲情是一種直覺,歷史的蹤跡往往失落在記憶與感懷之中。“分社稷”的大敘事沒有固定劇本,一向裹入太多的變數(shù)。大歷三年秋,杜甫移居江陵公安,作《公安縣懷古》:“野曠呂蒙營,江深劉備城。寒天催日短,風浪與云平。灑落君臣契,飛騰戰(zhàn)伐名。維舟倚前浦,長嘯一含情。”這地方是劉備得荊州后的治所,取西川時留關羽鎮(zhèn)守,東吳呂蒙趁關羽討樊城突襲得手。仇兆鰲注曰:“孫(權)劉(備)之戰(zhàn)爭,始自公安;漢業(yè)之不振,亦撓于公安。”將蜀漢敗局追溯到孫劉荊州之爭,乃《八陣圖》“失吞吳”的另一種解讀,但未是老杜吊古之意。“灑落君臣契”一句,注家多釋為先主與關羽、張飛、諸葛亮的手足關系,是將“灑落”作灑脫不拘之義,其實未確。其下句“飛騰戰(zhàn)伐名”,是說呂蒙一戰(zhàn)成名,劉備的君臣一體讓他給破了。前句“灑落”與下句“飛騰”相對,乃取飄零、凋落之義。杜詩用此多半語帶傷感,如《七月三日戲呈元二十一曹長》“灑落唯清秋”,乃謂秋風落葉。又如《八哀詩·故秘書少監(jiān)武功蘇公源明》“灑落辭幽人”,明顯是灑淚辭別。
這首《公安縣懷古》語調(diào)不那么悲切,千古賢愚終歸塵土,不能總替古人掉淚。老杜的悲情總是落在眼前,眼前世亂未已。之前剛到夔州時作《閣夜》一詩,曰:“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這是他心跡的真正寫照。
杜甫每每耽于生計,又時時不忘家國情懷,其現(xiàn)實憂患遠甚于思古之幽情。他牽掛著“中原君臣豺虎邊”(《晝夢》),又是“每見秋瓜憶故丘”(《解悶》之二)。實際上,他不太在意歷史的宏大敘事,關心的是當下。如至德二年(757)往鄜州省親途經(jīng)唐太宗昭陵,來回各賦一詩,大贊太宗戡亂之功。他并非吊古,追思太宗,實痛感于天寶禍后廟事混亂。
老杜流落秦州時,不免想到五百年前一位遠祖以秦州刺史鎮(zhèn)守隴右。那人就是晉初名臣杜預,其事見《晉書》本傳。三國故事中有他一段。鐘會伐蜀,杜預在其幕府。《三國演義》最后一回“薦杜預老將獻新謀”,說的就是羊祜辭歸時向晉主推薦杜預率師伐吳。
杜預精于籌略,曾拜度支尚書,后代羊祜都督荊州諸軍事,并參與武帝滅吳計劃。王濬樓船下建業(yè)之際,杜預攻克江陵,取沅湘以南各郡州。因功勛卓著,拜鎮(zhèn)南大將軍,封爵當陽侯。其人不但擅治軍理政,亦精于經(jīng)史,所撰《春秋左傳經(jīng)傳集解》一向為學者看重。
開元二十九年(741),杜甫作《祭遠祖當陽君文》,祭文中說明他是杜預十三世孫。《杜詩詳注》亦附有杜氏世系。五百年,十三世,這代際年齡差有點大(彼此生年實際相差490年)。
杜預還有一個顯赫的身份,即司馬懿的女婿。他娶了司馬昭妹高陸公主,也就成了武帝司馬炎的姑丈。這個“晉駙馬”的身份《晉書》專有交代。
杜甫自然看重這樣的家族背景,故祭文中申言“不敢忘本,不敢違仁”。但五百年前的榮耀未必能拴住詩人的情感,殊不知蜀漢敘事的綿綿悲情竟在司馬氏的血脈中延續(xù)。
杜詩提到杜預處不多,廣德元年(763)在蜀中作《隨章留后新亭會送諸君》,其中“已墮峴山淚”句,用羊祜、杜預事。《晉書·羊祜傳》謂:祜卒后,“襄陽百姓于峴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莫不流涕,杜預因名為墮淚碑”。
他詩中沒有提及司馬氏。但他熟讀曹操父子及建安七子的詩篇,亦常引為自己詩中用語。或許,鄴下文人才是他向往的生命形態(tài)。漢魏晉之中原文化固是一體。他在成都見到魏武子孫、高貴鄉(xiāng)公曹髦之后的曹霸,由衷感覺親近。他專為這位落魄畫家寫了兩首詩,《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和《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有謂“英雄割據(jù)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老杜俯仰感慨,嗟嘆不已。對曹氏“途窮反遭俗眼白”的命運,極為同情。
走出蜀地的杜甫仍在漂泊。大歷四年正月,行舟于浩渺的洞庭湖上,不意中也將行至生命的盡頭。他仿佛看到娥皇女英從微冥的水面上掠過,想起舜崩于蒼梧之野,忽又想起曹操赤壁折戟,自有無限痛感。老杜吟道:“悠悠回赤壁,浩浩略蒼梧。帝子留遺恨,曹公屈壯圖。”(《過南岳入洞庭湖》)將魏武與帝舜并置,悠悠浩浩的情感流瀉,不能自已。曹公南下未竟,或者也是歷史的舛誤?
壬寅冬至后草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