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一部謳歌獨特女性群體“娘子軍”的電影《紅色娘子軍》在上海誕生。

1962年5月22日，北京政協(xié)禮堂，第一屆“百花獎”授獎大會及慶祝晚會在這里舉行，十五個獎項一一揭曉。《紅色娘子軍》一舉奪得最佳故事片、最佳導演（謝晉）、最佳女演員（祝希娟）、最佳男配角（陳強）四項大獎，成為大贏家。

中國文聯(lián)主席郭沫若為此激動地叫好并作詩：出死入生破舊籠，海南島上皆東風，澆來都是英雄血，一朵瓊花分外紅。

1995年，該片榮列中國電影90周年十大優(yōu)秀影片。

六十年過去了，追溯這部經(jīng)典影片誕生的前前后后，仍令人感動且贊嘆。

最佳影片差點流產(chǎn)

以《大亨》《大班》《大世界》三大作品著稱的沈寂，被公認為擅寫老上海的作家。2010年，在上影公寓的寓所里他向我講述了一段中國電影往事。

1958年，時為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編輯的沈寂接到廠黨支部的通知，說他雖有錯誤言論，但性質(zhì)不嚴重，不作處理。于是他繼續(xù)在文學部工作，和其他編輯一起組織劇本。

1959年的一天，一本打印成冊、封面題為《瓊島英雄花》、作者為梁信的劇本撲入沈寂的眼簾，打開劇本一讀，他有些震驚：娘子軍，新穎的題材；吳瓊花，鮮活的人物。他不由被劇中人物的艱苦歷程和百折不撓的犧牲精神所感動。憑著經(jīng)驗，他馬上認定這是一部值得拍攝的劇本。于是他寫好審閱意見準備呈報，這時有人通知他，第二天下農(nóng)村勞動改造。

這讓沈寂措手不及。他定了定神，準備將《瓊島英雄花》和其他來稿一起交給組里的同事，突然想起應先去向廠長陳鯉庭告別。不料，陳鯉庭提出當晚舉行題材匯報會，請沈寂參加，也算與大家告?zhèn)€別。

那天晚上，所有導演、編劇和編輯都到會了。沈寂默默坐在一旁聽各人匯報題材，不過他惦記著那本《瓊島英雄花》。想到這是直接向藝術家們介紹這個劇本的機會，他悄悄回到辦公室，取出了劇本。當他回到會場時，正好謝晉在發(fā)言。謝晉說，完成了《女籃五號》后已無合適劇本，他準備下生活去。聽到這里，沈寂遞上劇本對謝晉說：“這里有個劇本，我剛看過，非常不錯。”謝晉笑著說：“你的眼光不會錯。”他接過了《瓊島英雄花》。

當晚，謝晉一口氣讀完了劇本，認同沈寂所說這是個好劇本。第二天一早，謝晉迫不及待地敲開了陳鯉庭廠長的門，推薦這個本子。廠領導商量后同意讓梁信來上海修改劇本。

當沈寂夾著行李來到廠里準備出發(fā)去農(nóng)村時，謝晉急匆匆趕到，請沈寂與作者聯(lián)系。沈寂說：“不行，我要去勞動改造了。”“啊？”謝晉無奈地看著他。沈寂馬上回到編輯室找出梁信的通信地址，交給了謝晉。

梁信，1926年生，1953年畢業(yè)于中南部隊藝術學院，任中南軍區(qū)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兼支部書記。1958年夏天，他為撰寫反映海軍軍營生活的紀錄片來到海南島。當他翻看《瓊崖縱隊軍史》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關于“女子軍特務連”的記載：許多不堪忍受壓迫和凌辱的海南婦女，憤而拿起武器投身到爭取解放的斗爭，由此誕生了第一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婦女革命武裝——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二獨立師三團女子軍特務連。

這段歷史觸發(fā)了梁信的靈感，他第二天一早就行動，找資料，查檔案。他很快尋訪到健在的“女子軍特務連”指戰(zhàn)員，在她們戰(zhàn)斗過的熱帶山嶺里穿行，在她們駐扎過的貧窮黎村、苗寨中深入生活。

經(jīng)過三個多月的調(diào)查和采訪，他滿懷激情地回到了海口招待所。在蒸籠般的斗室里，一個名叫“吳瓊花”的人物在他腦海里活躍起來。

按照對敵斗爭、自我斗爭這兩條線索和“女奴—女戰(zhàn)士—共產(chǎn)主義先鋒戰(zhàn)士”的精心設計，四天四夜后，“娘子軍”的雛形形成，以《瓊島英雄花》為題的電影劇本在梁信筆下誕生。

梁信帶著劇本，回到廣州向領導匯報。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部隊人員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必須先送八一電影制片廠。八一廠認為“很有基礎”，有意拍攝。但因種種原因，劇本又轉(zhuǎn)至珠影廠，久無結(jié)果。就在梁信無奈之際，廣州軍區(qū)文化部領導感到不能就這樣埋沒了一個好題材，于是商定，將劇本打印后分別改寄長影、北影和上海的天馬、海燕、江南等廠。

此時已是1959年初春。分寄給全國電影廠和劇團的劇本足足打印了40本，有的退回，有的毫無音訊。就在梁信絕望之際，他接到了上海天馬電影廠的電報，發(fā)報人：謝晉。

梁信來到天馬廠后問起怎么看中他的劇本的，謝晉告訴他是廠文學部一個老編輯推薦的。梁信提出見見面，謝晉只好說沈寂出差在外。

粉碎“四人幫”后，沈寂才重新回到上影廠文學部。1979年，梁信編劇的《從奴隸到將軍》在上影廠投拍，由湯曉丹導演。梁信再次來到上海，遇到謝晉，問起沈寂。謝晉馬上在樓下高喊，沈寂匆匆下樓。梁信介紹自己：“我是梁信！”說罷上前和他熱情握手。沈寂從未見過他，一時反應不過來。梁信卻抱住他的雙臂，滿懷激情地訴說：“這二十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今天才見到你。”不等沈寂回答，他深情望著沈寂說：“我的《紅色娘子軍》全靠你推薦。我要感謝你。”聽到如此真情的話，沈寂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只回答一句：“主要是謝晉拍得好。”

尋找火辣辣的大眼睛

1959年，在舉國迎接新中國成立十周年之際，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為拿到《瓊島英雄花》劇本而高興。6月，劇本修訂稿打印出來了，經(jīng)修改后定稿為《紅色娘子軍》。

劇本甫一定稿，攝制籌備工作隨即全面展開。謝晉為選擇演員煞費苦心，已從八一、北影廠請來王心剛與陳強飾演劇中兩個重要人物洪常青、南霸天。為尋找吳瓊花，他還在四處奔波。

自1986年我與謝晉導演相識后，曾多次與他談到他的電影。當我問及《紅色娘子軍》時，謝導告訴說，吳瓊花按梁信的描繪“有一雙火辣辣的大眼睛”。“我萬沒有想到，要找這一雙眼睛，竟是那么難。”他在給梁信的信中曾訴苦說：“為尋找這雙大眼睛，我?guī)缀鯇け榱藮|西南北。”

機會終于來了。一次謝晉應邀去上海戲劇學院看學生實習演出的話劇《在和平的日子里》，一個名叫祝希娟的姑娘進入了謝晉的視線。在排練話劇時，她與一名男同學爭論起來。這個男同學又高又大，可祝希娟在他面前一點也不退讓。謝晉注意到她有一雙火辣辣的大眼睛。為從各方面了解祝希娟，謝晉后來多次來到戲劇學院，看她上課，又看她彈鋼琴。觀察了一個多月，才選定了她。但按當時學校規(guī)定，凡在校學生一律不許外出接戲。幾經(jīng)周折，謝晉通過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夏衍，才把祝希娟招至劇組。

祝希娟隨劇組來到當年紅色娘子軍的根據(jù)地海南島體驗生活，參加軍訓，在最短的時間里褪去女大學生的書卷氣，從外形和氣質(zhì)上接近農(nóng)村女戰(zhàn)士吳瓊花。與此同時，演員們大量編排小品，構(gòu)建人物關系，掌握表演分寸。

攝制組還專門請來了曾任“女子軍特務連”連長的馮增敏，帶領演員們重返當年的“蘇區(qū)”，一邊回顧苦難遭遇和戰(zhàn)斗歷程，一邊下地參加勞動和訓練。

祝希娟第一次見到陳強，尊敬地叫陳強老師，結(jié)果陳強來了句：“臭丫頭！”祝希娟頓時明白，老演員已經(jīng)進入角色，她馬上接上：“老爺，嘗嘗奴才的子彈吧！”

1959年12月19日，影片正式開拍。在完成瓊花受刑、常青被捕等內(nèi)景戲后，全體人員旋即出發(fā)到海南島拍攝外景。

在電影界，謝晉執(zhí)導的影片一向以構(gòu)思縝密而著稱，他尤其善于通過特寫鏡頭來反映人物的性格和情懷。《紅色娘子軍》中，他采用了大量的近景和特寫鏡頭來刻畫人物內(nèi)在的激情，通過人物眼神和表情特寫來表現(xiàn)人物，用白描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影片一開場，通過瓊花那雙火辣辣的大眼睛，將這個深受迫害、性情潑辣的丫頭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而對南霸天特寫鏡頭的運用則把他惡毒兇殘的本性暴露無遺。

拍那場槍擊南霸天的戲，謝晉專門為瓊花擬了一個她的家世：父親被打死，還被南霸天把皮給扒了，她親眼看到母親哭瞎了眼睛。所以，當祝希娟一看到南霸天，父親那個血肉模糊的尸體馬上就在眼前跳出來，她完全進入了規(guī)定情境。謝導看到祝希娟那么憤怒，所以把鏡頭朝她眼睛推推推，推到眼睛大特寫，瓊花苦大仇深的命運和正直倔強的性格被刻畫得淋漓盡致。這是謝導在現(xiàn)場的即興之作、神來之筆。

《娘子軍連歌》永流傳

“向前進，向前進，戰(zhàn)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這首已成經(jīng)典的《娘子軍連歌》唱遍全中國。創(chuàng)作這首歌的是作曲家黃準。黃準12歲參加革命。在延安，冼星海是她的音樂啟蒙老師。今年已97歲的黃準曾榮膺2009年度上海文藝家終身榮譽獎和第七屆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金鐘獎終身成就獎。

2013年3月6日，黃準老師在華東醫(yī)院檢查身體時接受了我的采訪。那天談得最多的就是她當年創(chuàng)作《紅色娘子軍》主題曲的經(jīng)歷和體會。

1959年初春，當《紅色娘子軍》定稿后，謝晉要選一個富有經(jīng)驗的作曲家擔綱影片作曲。因為他知道，插曲不僅能為電影增色，而且將成為影片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劇中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紅色娘子軍》是戰(zhàn)爭影片，插曲對于烘托氣氛、點明主題尤顯重要。

謝晉在電影廠找到了黃準，激動地說：“我拿到了一個好本子，你有沒有興趣為它作曲？”此前，黃準為他拍攝的《女籃五號》創(chuàng)作的插曲《青春閃光》很受觀眾歡迎。然而，黃準這次并未像謝晉那樣激動，一邊接過本子，一邊說：“好啊，讓我看后再說。”

黃準回家后，和沈寂、謝晉一樣，也被劇中人物的命運和戲劇情節(jié)所吸引，當晚一口氣讀完劇本。第二天，黃準就找到謝晉，說十分喜歡這部作品，愿意擔任作曲，但她希望早日去海南體驗生活。

在最早的文學劇本中，劇作者選用插曲的本意是在娘子軍連成立時由新參軍的娘子軍演唱隊列歌曲。因此，討論開始，有人提出《紅色娘子軍》是一部革命題材的影片，插曲以一首革命歷史歌曲替代即可，這樣能使整部片子更有歷史感、莊重感。黃準對此卻有不同的看法，她認為：“革命歷史歌曲雖好，但沒有本劇的特點，更沒有海南特色。”因此她主張影片《紅色娘子軍》一定要有一支娘子軍自己的連歌，并當眾表示：“我一定要寫出一首能夠流傳的、為群眾喜愛的新歌。”

在眾人面前“夸海口”容易，而真正要創(chuàng)作出這樣一首能流傳的歌并非易事。黃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實在太喜歡這個本子了。黃準立即與謝晉、梁信一起乘坐小飛機來到海口。從梁信那里她了解到，1932年8月，剛剛成立一年零三個月的“女子軍特務連”與紅軍一營奉命在馬鞍嶺進行阻擊，迎來了最為慘烈的一戰(zhàn)。戰(zhàn)斗中，她們留下了一個班的十人打阻擊，直至彈盡糧絕，全部犧牲。不久，海南紅軍主力作戰(zhàn)失利，娘子軍只存在了五百天即被迫解散，散落于民間。黃準深深為娘子軍所打動。

當晚，他們觀看了海南地方戲——瓊劇《紅色娘子軍》。黃準看完演出，不僅對劇中人物、情節(jié)有了進一步的了解，而且被劇中的音樂深深吸引。那優(yōu)美而委婉的旋律，在別的劇種中很少能聽到的獨特而別致的樂器音色，還有那帶有海南風格及特殊效果的打擊樂都讓她大開眼界，令她驚嘆不已。由此她為影片定下了音樂的基調(diào)。

黃準前后三次來到海南深入生活，這是一般作曲者很難做到的。

一天，黃準訪問歸來，腦海中浮現(xiàn)娘子軍戰(zhàn)士英姿颯爽的形象，她開始了歌詞的創(chuàng)作。“向前進，向前進……”然而只開了個頭，她卻再也寫不下去，一連數(shù)日在這幾個字前徘徊。她曾想放棄創(chuàng)作這首歌，但想到劇中的英雄人物，她又振作起來。終于有一天，黃準來到拍攝現(xiàn)場，當看到影片中黨代表洪常青在烈火中英勇就義的場面，影片中洋溢著的仇恨的火焰和青春的熾熱一下子就讓她找到了歌詞的內(nèi)涵，創(chuàng)作靈感伴著以往的生活積累像火山一樣噴發(fā)出來：“向前進，向前進，戰(zhàn)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向前進，向前進……”

經(jīng)過反復試唱和修改，一段短促有力、濃郁深沉，且富有海南特點的旋律，出現(xiàn)在她的曲譜中。《娘子軍連歌》終于誕生了。隨著影片的播放，《娘子軍連歌》傳遍大江南北，成為電影插曲中的經(jīng)典之作，為幾代人所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