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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鵝籠書生》為何一直改?
    來源:北京晚報 | 黃逸  2023年01月12日09:05

    圣明發(fā)粟賑災(zāi)民,升斗均期饑腹充。

    世態(tài)漁洋已道盡,人間何事不鵝籠。

    這是蒲松齡的長詩《短禾行》的最后四句,寫的是旱災(zāi)中百姓挨餓,皇帝下令賑災(zāi),基層官吏不肯普惠,僅挑村執(zhí)行,致“東村歡笑西村哭”。

    詩中“漁洋”指清初文學(xué)領(lǐng)袖王士禛(號漁陽山人),正因他的推薦,蒲松齡始揚名,說他“世態(tài)”“道盡”,有揄揚意。

    詩中“鵝籠”則指南朝吳均的《鵝籠書生》,故事框架出自佛經(jīng)《舊雜譬喻經(jīng)》,收在《續(xù)齊諧志》中。此書宋代已佚,幸《太平廣記》等書抄錄了其中的17則(今人輯佚已至20多則),后被明代書商陸采編入《虞初志》中,公開出版,引起人們重視。

    據(jù)學(xué)者谷文彬研究,明清作家中,紀(jì)曉嵐、蒲松齡、周清源、張潮、沈起鳳、和邦額等都仿寫過《鵝籠書生》;在當(dāng)代文本中,賈平凹的《太白山記·飲者》、張曉風(fēng)的《人環(huán)》、季文君的《陽羨鵝籠》、趙端的《鵝籠書生》等,也都受其影響。

    近日,動畫短片集《中國奇譚》將該故事改拍成《鵝鵝鵝》(全劇第二集),該劇在豆瓣上評分高達9.5分,主創(chuàng)人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原著本就講述了人心的變幻莫測。我唯一做的調(diào)整就是改變了主人公的身份,讓他和套娃里的人物發(fā)生交集”“現(xiàn)代人就是一路走,一路失去,一路獲得失去以外的東西,也因為這些人生體驗多了一絲善意”,這些理解略顯膚淺,與原著差距不小。

    那么,真實的《鵝籠書生》究竟在寫什么?

    故事的根在印度

    《鵝籠書生》被稱為“中國故事”,但根在印度,魯迅指出:“蓋非中國所故有,段成式已謂出于天竺。”

    段成式是唐代志怪小說家,他在《酉陽雜俎》中指出,《鵝籠書生》出自《靈鬼志》(書已佚)中的《外國道人》(收在《太平御覽》中),署東晉荀氏著,荀氏生平不詳,曾在東晉安帝司馬德宗的義熙年間(405年—418年)任官,比吳均早近100年。吳均讀過《外國道人》,段成式稱:“吳均嘗覽此事,訝其說以為至怪也。”

    《外國道人》也非原創(chuàng),它參考了《舊雜譬喻經(jīng)》中的《梵志吐壺》:

    夜便委國去入山中游觀,時道邊有樹,下有好泉水。太子上樹,逢見梵志獨行來入水池浴出飯食。作術(shù)吐出一壺,壺中有女人,與于屏處作家室,梵志遂得臥。女人則復(fù)作術(shù),吐出一壺,壺中有年少男子,復(fù)與共臥,已便吞壺。須臾,梵志起,復(fù)內(nèi)(納)婦著壺中,吞之已,作杖而去。太子歸國白王,請道人及諸臣下,持作三人食著一邊。梵志既至,言:我獨自耳。太子曰:道人當(dāng)出婦共食。道人不得止,出婦。太子謂婦:當(dāng)出男子共食。如是至三。不得止出,男子共食已,便去。

    在古印度,“梵志”指佛教外的出家修道者,“外國道人”堪稱佳譯。

    《舊雜譬喻經(jīng)》涵蓋了《鵝籠書生》所有情節(jié)點。古寺廟常用“公開講經(jīng)”吸引信眾,競爭下有“俗講”,即從故事切入,輾轉(zhuǎn)鋪陳,結(jié)尾契合佛法。這些故事取自日常生活,將其中佳作寫成文字,可能用作“俗講”底本——只留故事主干,其余自由發(fā)揮。

    《外國道人》完成了本土化

    “俗講”是中國古小說源頭之一。古代中國人也喜歡講故事,但文言文系統(tǒng)太復(fù)雜,普通人難掌握,民間故事被限制在口傳層面,長期不發(fā)展。佛經(jīng)用語近于白話,改變了舊傳統(tǒng)。

    《梵志吐壺》的目的在隱喻現(xiàn)實世界的嵌套關(guān)系:我們生活的世界,可能在別人腹中;而我們腹中,又有另一世界;另一世界中的人,腹中仍有一世界……彼此轉(zhuǎn)化的關(guān)鍵在“壺”。

    佛經(jīng)稱現(xiàn)實世界為“壺”,它將人隔絕在孤獨的時空中——當(dāng)人說起永恒、無垠時,其實都在“壺”中,只是以人類有限的本能,體察不到時空彎曲,以為所見即是無邊無際。此乃佛教的“超三世”觀。

    《梵志吐壺》中沒有道德譴責(zé),也沒點破主旨。改寫成《外國道人》后,變得本土化。

    故事安排在晉孝武帝太元十二年(公元387年),且加入鵝籠:“外國道人”見人挑擔(dān),擔(dān)上有鵝籠,便稱自己行路太累,求入籠休息,挑擔(dān)者很大方,說鵝籠小,你能進去,我就挑著你走。“外國道人”果然入鵝籠,鵝籠重量不增,他在籠中吞吐婦人。

    在原故事后,《外國道人》嫁接了一個新故事:“外國道人”和挑擔(dān)者入城,見一不行仁義且吝嗇的富翁,作法將其珍愛的馬隱身,并說請百人吃飯(“君作百人廚”),馬自回。富翁照辦,馬果然現(xiàn)身。第二天早晨,富翁的父母正在堂上,忽然集體消失,發(fā)現(xiàn)被困在梳妝臺的油膏瓶中(“澤壺”)。“外國道人”說,你做“千人飲食”送給窮人,你的父母就能出來,富翁只好又照辦,他的父母果然回到了床上。

    寫詩才是吳均本行

    《外國道人》淡化了《梵志吐壺》中的哲學(xué)意味,將主題轉(zhuǎn)向“劫富濟貧”。

    東晉衣冠南渡,北方士人客居江南(作者荀氏應(yīng)出自北方的潁川集團),與江南士族關(guān)系緊張,有強調(diào)儒家義利觀的主觀動機。“外國道人”戲弄并懲罰地方土財主,或有深意,但吳均已不太能理解這層意思。

    吳均生于宋明帝泰始五年(469年),卒于梁武帝普通元年(520年),吳興故鄣(今屬浙江湖州安吉)人,據(jù)《梁書·吳均傳》:“(吳)家世寒賤,至(吳)均好學(xué)有俊才,沈約嘗見其文,頗相稱賞。”可見,吳均非士族出身,且此時南北士族矛盾已緩和。

    吳均時,中原漢語受游牧民族影響,音節(jié)變短,傳統(tǒng)四言詩已難適應(yīng)儀式音樂。是拉長音,還是取法民間,成五七言,創(chuàng)作者莫衷一是。畢竟前者拘泥,后者粗鄙。

    吳均開風(fēng)氣之先,甚至被稱為“開創(chuàng)五絕五律先河的第一人”。五言詩節(jié)奏感強,尾字仍拉長音,一字占兩字音節(jié)。吳均用字典雅,保留了四言韻味,被贊為“清拔有古氣”。

    吳均的詩多從山水風(fēng)光寫起,進而“言志”,時人仿作,稱“吳均體”。錢鐘書贊吳均善寫景,與酈道元并稱,即“吳少許足比酈多許”。吳均也寫邊塞詩,但他從未遠離江南,只能寫些:

    高秋八九月,胡地早風(fēng)霜。

    男兒不惜死,破膽與君嘗。

    劍拔弩張,口號多,描寫少,缺乏豪氣,難與后來的鮑照、高適等相提并論。梁朝時,士族政治漸松動,已是“捉車人武賁中郎將,傍馬者員外郎”,可吳均作為文壇領(lǐng)袖,始終未受重用。

    接下茬慢 誤了終身

    梁武帝蕭衍好文,吳均先任待詔,后任奉朝請(有朝會資格),皆非實職,因梁武帝斷言“吳均不均,何遜不遜”。據(jù)《太平廣記》,梁武帝曾招群臣用五字疊韻(韻母相同)聯(lián)句,成:

    后牖有榴柳(梁武帝),梁王長康強(劉孝綽)。偏眠船舷邊(沈約),載匕每礙埭(庾肩吾)。六斛熟鹿肉(徐摛),暯蘇姑枯盧(何遜)……

    輪到吳均時,他“沉思良久,竟無所言”。

    “暯蘇姑枯盧”用曹操故事。一說指曹操與楊修解曹娥碑,楊修立刻猜出,曹操則走了30里路后才猜出,吳均沉吟,似在模仿曹操;一說與“驀蘇孤苦廬”同音,后者指曹操當(dāng)年讀陳琳檄文,頭痛立解,可對君主稱“孤”,屬“不遜”,吳均遲疑,凸顯了這句詩。

    南北朝時,曹操已被視為奸臣,梁武帝也是篡位者,最忌提曹操。

    疊韻聯(lián)句本是文字游戲,寫出的詩常不通,可梁武帝自許文韜武略,喜借小事較勁。且吳均私撰《齊春秋》,梁武帝以為“不實”,派人詰問,終至焚書。其中或記梁武帝篡位事。

    否定了吳均、何遜,梁武帝說“未若吾有朱異”。朱異也出身寒門,有才華,但他善諛,因而被重用。蕭衍的兒子編《昭明文選》,吳均詩文皆不收。

    在《梁書》《南史》中,沒提《續(xù)齊諧記》,可見不受重視。也有學(xué)者認為,《續(xù)齊諧記》可能是偽書,因未見《齊諧記》,何言“續(xù)”?

    其實,《齊諧記》是存在的,南朝宋散騎侍郎東陽所著,唐代后散佚,今可見轉(zhuǎn)抄的三篇,敘事簡略,在小說史上的貢獻不及《續(xù)齊諧記》。

    改得好也能成經(jīng)典

    吳均寫《鵝籠書生》可能只是戲墨,未必在創(chuàng)作。

    《鵝籠書生》腰斬《外國道人》后半部分,文本也有大改。比如挑擔(dān)人有了名字,叫許彥;事發(fā)于綏安山;會魔法的是“書生”;吐出的不再是“壺”,而是“銅奩子”(化妝品盒或餐盒,圓柱狀,有足);奩中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綺麗,容貌殊絕”。

    這么寫的目的是:

    首先,故事本土化。在中國古人觀念中,“壺”即“壺天”,又稱“壺中天”,意為仙境,與佛教的理解不同,故棄“壺”用“銅奩子”。故事發(fā)生地點、人物姓名、人物職業(yè)等均用本土名,惟綏安山不知何處。可能是江蘇宜興的橫山,此地多水災(zāi),傳說劉伯溫巡視江南,說:“根治水患,除非把山橫過來攔水。”從此得名橫山,橫山小,高僅百米。清代齊學(xué)裘有《綏安山中梨花盛開詩以賦之》,寫于橫山,但他可能也被誤導(dǎo)了。

    其次,從細節(jié)走向情節(jié)。細節(jié)對故事發(fā)展無幫助,情節(jié)則有幫助。如契訶夫所說,當(dāng)男主角房間的墻上掛了一支獵槍,他最終會用它自殺,否則不應(yīng)出現(xiàn)獵槍。《外國道人》便缺乏這種小說文體自覺,“鵝籠”“挑擔(dān)人”等細節(jié)毫無意義,《鵝籠書生》極言女子年輕貌美,為她吐出帥哥創(chuàng)造了理由。

    其三,從觀念眼走向世俗眼。《梵志吐壺》是觀念眼,故事只是工具,《鵝籠書生》則是世俗眼,強調(diào)故事本位,靠故事抓人。

    自吳均之后,中國古小說逐漸走上“把故事講好”之路,擺脫了“講個好故事”的束縛,《鵝籠書生》成中國小說史上的里程碑。

    《鵝籠書生》有短板

    明清小說家推崇《鵝籠書生》,紀(jì)曉嵐稱:“陽羨鵝籠,幻中出幻,乃轉(zhuǎn)輾相生,安知說此鬼者,不又即鬼耶?”

    明代中國卷入“大航海”引發(fā)的全球化,瓷器、茶葉、絲綢、南京布(即棉布)、鐵鍋等遠銷海外,民間更富裕,作家們也努力擺脫舊的認知框架,追新求異。遺憾的是,就在俄羅斯文明、奧斯曼文明、歐洲文明等都在擴張時,明代自朱元璋起,反而重新操練起朝貢體系,選擇了收縮。到清代中期,已成“萬馬齊喑究可哀”。

    明清作家們明知世界在變,想求新,卻接觸不到新事物,只能用舊而怪的東西代償,奇幻文學(xué)崛起。從故事性看,佳作不少,從思想性看,只有《聊齋志異》等少數(shù)幾部作品不錯。即使是《聊齋志異》,也沒能真正引發(fā)“觀念革命”。

    《鵝籠書生》存在同樣缺陷。

    在故事層面,它環(huán)環(huán)相扣,可它對人生、對世界的思考并沒超越《梵志吐壺》。《梵志吐壺》的不足在于,它宣揚的是循環(huán)論,隱喻不同世界同構(gòu),了解自己的世界,也就了解了所有世界。這顯然不正確,一是無實證,二是泯滅了發(fā)展。

    現(xiàn)代社會的前提是,堅信從過去到現(xiàn)在,再到未來,是不斷發(fā)展的關(guān)系,如是循環(huán),則躺贏即可,何須奮斗?在這個大關(guān)節(jié)上,《鵝籠書生》不僅沒看出問題,甚至在認識上還有所倒退。

    應(yīng)尊重古代文化,但要“批判地繼承”,把古代故事?lián)Q一種方式再講一遍是不夠的,這種無創(chuàng)作的改頭換面,貢獻還不如吳均,無法真正突破“有趣”“好看”“看完就完了”的循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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