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非金玉 品潔自生華 茶葉罐的百年圖景
過了臘八之后,年味兒逐漸濃厚了起來。這時候京城的茶葉店,也迎來了一年當中的旺季。不少老字號茶莊的門前,又排起了選購茶葉的長隊。老百姓為什么在年根兒集中采買茶葉呢?一方面是留著招待來家里拜年的高親貴友,另一方面則是準備把它當作過年串門兒時的伴手禮。
但送禮的茶,不僅要考慮質量,還牽扯到包裝的問題。長久以來,我們有一種誤解,仿佛包裝太樸素的茶葉自己喝還行,要是送禮就差點意思了。為了迎合這樣的消費心理,市面上的茶葉包裝真可謂琳瑯滿目花樣頻出。就拿茶葉罐的材質來說,金屬的很常見,硬木的不新鮮。有的為了凸顯檔次,還在茶葉罐外面包上真皮,更有甚者還要鑲嵌上玉石。實話實說,這路茶葉罐的成本,都超過了茶葉本身,是名副其實的買櫝還珠。咱老百姓喝茶,還是務實點好。
比起現在浮夸的禮品茶包裝,百年前老茶莊的茶葉罐,就沒有那么多花哨的噱頭了,可以說是簡單實用又不失美感。新春之際,筆者結合自身收藏的各式老茶罐,聊一聊當年茶葉包裝的講究與趣事。
上世紀五十年代北京王府井百貨商店紙質茶罐(作者自藏)
自古好茶需珍存
一只小小的茶葉罐,其實擔負的任務還挺重。既要包裝茶葉,方便顧客饋贈親友,也可宣傳字號,幫助商家推廣品牌。但歸根到底,茶葉罐的第一要務還是保證茶葉的風味與口感。再好的茶一旦串味變質,那可就全報廢了。因此關于茶葉罐的研究,也一定要從中國茶文化中對于好茶的保存思路說起。
我國古代由于茶樹培管技術的限制,基本上只能在春季采摘制作佳茗。物以稀為貴,春季生產的新茶便成為了人們珍視的禮物。唐代詩歌中,便有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白居易《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蕭員外寄新蜀茶》、柳宗元《巽上人以竹間自采新茶見贈酬之以詩》等諸多詠誦新嫩春茶的名篇。
由于產能的低下,春茶古時是有錢都買不到的奢侈品。產茶的地區(qū),多集中在中國的南方。飲茶的人群,卻遍布全國各地。數量的稀少與運輸的不便,使得古人對春茶格外惜愛。茶葉的保存,也就自然成為了愛茶人們自古關注與研討的課題。
新嫩珍貴的春茶霉變,往往是因保存不善而受潮,從而導致含水量過高。為了防止茶葉變質,最好的辦法就是降低其中的含水量。唐代陸羽所著《茶經》,是世界第一部茶學專著,該書中就已經詳細記錄了對于細嫩春茶的保存方法。換言之,中國古人早在一千三百年前就已經開始關注茶葉的存儲問題。
《茶經》“二之具”章節(jié)中,記載用于茶葉干燥的工具就有五種之多,包括“棨”、“樸”、“焙”、“貫”和“棚”。其中最為主要的工具是“焙”,《茶經》原文中這樣記載:
“焙,鑿地深二尺,闊二尺五寸,長一丈,上作短墻,高二尺,泥之。”
焙上面再架上“棚”,用以擱置烘干茶餅。這便是文獻中,關于儲存茶葉方法的最早記載了。
上世紀三十年代北京西鴻記茶莊竹質茶罐(作者自藏)
陶瓷茶罐講究多
特別要指出的是,唐宋皆以蒸青綠茶餅為茶界主流。至于如今主流的散茶,是明代初年朱元璋提出“廢團改散”后才開始盛行的。茶葉形態(tài)的變化,自然也會導致保存方式及用器的流變。自明代初年至今,各類散茶皆改以茶葉罐為主要存儲容器。
說起明代人存茶,還有一段奇聞逸事。上世紀五十年代建設新安江水電站時,在遂安縣的一處古塔內發(fā)掘出一只大缸。考古工作者通過缸的形制和上面的題刻判斷,這是一只明代的大缸。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開密封的缸蓋,只見一缸黑乎乎的木炭。起走木炭,再掀起一層薄薄的桃花紙,一股茶香撲鼻而來。滿缸的綠茶歷經四百年,不僅沒有腐敗變質,竟然還清香依舊。古人到底是用怎樣具體的技巧和方式,才可以使得如此細嫩的春茶得以數百年不腐?今天已經不得而知。想必總是要耗費相當的財力與精力才可以辦到吧?可能也正是因為不便于普及與推廣,明代的神奇存茶方式也最終失傳。
就像那口出土的大缸一樣,明代茶葉罐的主流材質一直都是陶瓷。在諸多陶瓷茶葉罐中,宜興紫砂又因透氣性極佳而成為上品。明代文人徐渭《某伯子惠虎丘茗謝之》一詩中,便有“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青箬舊封題谷雨,紫沙新罐買宜興”的詩句。詩中的“紫沙新罐”,便是如今“紫砂茶罐”的舊稱。
清代除去陶瓷茶葉罐之外,也開始逐步流行錫制的茶葉罐。但不管是陶罐、瓷罐還是錫罐,其造價都相當昂貴,而且使用和養(yǎng)護的方式也較為繁復。作為達官顯貴的府邸用品,或是文人雅士的案頭清供,當然不在話下。但若是茶葉店鋪用來包裝商品,顯然成本就太高了。所以舊時只有極其高檔的茶葉,茶莊才會用紫砂罐、青花罐或錫罐包裝出售。
上世紀二十年代北京東安市場天盛茶莊馬口鐵茶罐(作者自藏)
竹質茶罐更親民
相較之下,竹質茶葉罐因價格低廉而得以更為廣泛地應用。民國以來,竹質茶葉罐多是直接取材自竹節(jié),利用其外表堅硬內心中空的特點來放茶。工匠將竹節(jié)內外打磨光滑,在外壁涂以紅漆打底,接著手寫茶莊字號、地址、電話以及宣傳用語,再手繪仙鶴、博古等傳統(tǒng)紋樣。最后施以清漆保護圖文不易磨損,再配上蓋子便可裝茶。
成熟的竹子外壁才厚實耐用,所以竹質茶葉罐一般體積較大。又因選材是自然生長的竹節(jié),所以高矮粗細會有微小的差別。但以筆者收藏的數只民國“北京西鴻記茶莊”竹質茶葉罐來看,外壁花色圖案雖有不同,高度都在24厘米上下,直徑都在8厘米左右。同一字號的幾只竹質茶葉罐,高矮粗細之間的差別皆在1厘米以內。竹質茶葉罐的規(guī)格大小可保持基本相同,也應是制作工匠在選材時的用心之處。
除去竹質茶葉罐,還有一種紙質茶葉罐。兩者的規(guī)格大小幾乎相同,只是選材從天然的竹節(jié)換成了人工的紙筒。由于紙的防潮性能不好,所以外面還要涂以厚漆。工匠在漆面上直接書寫與繪畫后,不再施以清漆保護。因此從質感和質量上,紙質茶葉罐都比不上竹質茶葉罐。這種紙質的茶葉罐,從民國一直沿用到了新中國成立初期。筆者收藏有一只“北京市豐臺區(qū)供銷合作社”的紙質茶葉罐,與民國時期的紙質茶葉罐大小制式完全相同。筆者另收藏有一只北京“王府井百貨商店”的大號紙質茶葉罐,可見紙質茶葉罐可不是小茶店的專利,像王府井百貨商店這樣的綜合性商場也有使用。
不管是竹質或是紙質茶葉罐,雖然造價低廉但卻不夠堅固耐用。更為重要的是,存儲細嫩茶葉的首要問題就是防潮,而竹與紙的防潮效果都不算理想,一旦周遭空氣濕度過大還是有可能影響內中存放茶葉的品質。因此,民國時期竹質與紙質茶葉罐多在北方茶莊中小范圍使用。新中國成立之后,竹質和紙質的茶葉罐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又因為竹與紙都不便于長期保存,以致如今留下的竹質或紙質茶葉罐也顯得彌足珍貴。
鐵皮茶罐應用廣
民國的茶莊、茶店與茶棧中,盛放細嫩春茶最常使用的還是鐵皮茶葉罐。近代以來,隨著與西方接觸日益增多,一種叫做“馬口鐵”的舶來品材料開始出現,使得鐵皮茶葉罐最終得以普及。
馬口鐵,正式名稱為鍍錫鋼片,是一種表面鍍有一層錫的鐵皮。馬口鐵最早產于波希米亞(今捷克境內),該地自古就有先進的金屬工藝。
17世紀,一些歐洲國家都曾希望建立自己的馬口鐵工業(yè),但由于需要大筆資金,所以遲遲未得到發(fā)展。直到1811年,英國人布萊恩·唐金和約翰·霍爾開辦馬口鐵罐頭食品業(yè)之后,馬口鐵制造才大規(guī)模發(fā)展起來。因為是舶來品,所以民間也稱其為洋鐵 (Tin Plate)。中國第一批洋鐵是從清代中葉始自澳門進口的,“馬口”二字,便來源于澳門的外文名稱“MACAU”的譯音。
由馬口鐵制成的鐵皮茶葉罐,非常利于保護細嫩茶葉的品質與風味。首先,鐵皮茶葉罐避光效果良好。上等的春茶中,維生素C的含量頗高,維生素C若受到光線照射,會與其他食品成分發(fā)生作用以致大量流失。其次,鐵皮茶葉罐密封性絕佳。要知道,防止茶葉受潮和串味,是中國古代愛茶人最為頭疼的問題。宋代的愛茶人,甚至因此發(fā)明了奢侈且怪異的存茶方式。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是吉州永豐(今屬江西)人。他的家鄉(xiāng)是宋代著名的茶區(qū),盛產一種名曰“雙井茶”的名優(yōu)茶。歐陽修《雙井茶》一詩中“白毛囊以紅碧紗,十斤茶養(yǎng)一兩芽”的名句,就透露出了宋代那種特殊的存茶方式:頭春滿布白毛的嫩茶,不僅要放在精細的絲質囊袋中保存。同時為了防止其受潮和串味,還要用十斤普通茶拱衛(wèi)在一兩春芽外,作為擋箭牌,吸附外界環(huán)境中的潮氣和異味。中國古人對于春茶的愛護與珍視,幾乎到了極端的狀態(tài)。
綜合以上諸多優(yōu)點,鐵皮茶葉罐在晚清民國茶莊中的應用最為廣泛。筆者收藏的揚州景吉泰茶莊茶葉罐上,印有如下文字:“茶葉用紙包最易走味,本號有鑒于斯,特制五彩鐵罐裝儲,可使歷久不變。凡居家旅行送禮均極相宜。”
鐵皮茶葉罐成為了民國茶莊盛放高檔春茶的必選包裝,例如筆者自藏老北京東安市場天盛茶莊的馬口鐵茶罐,歷經近百年密封性仍然極佳,表面光潔如新,甚至還閃露著金屬的光澤。您家里如果有那種老式鐵皮茶葉罐,只要干凈衛(wèi)生沒有長銹,其實完全還可以繼續(xù)用來存茶。時至今日,馬口鐵也仍是茶葉罐的主流材質。
其實不難看出,不管是竹質、紙質還是馬口鐵,舊時的茶葉包裝都是以簡單實用為主,兼具美感和宣傳性。相較而言,我們如今不少奢華的禮品茶包裝,既不實惠也不環(huán)保,是到了該被市場淘汰的時候了。清代鄭板橋在《李氏小園》一詩中,曾談起自己選擇茶器具的標準是“杯用宣德瓷,壺用宜興砂,器物非金玉,品潔自生華”。這里的潔,一是講干凈清潔,二是講品味高潔。
一件茶器具,是不是名家所做,有沒有投資潛力,有沒有升值空間,這都不是鄭板橋這樣真正的愛茶人應該關心的事情。其實過年給親友選購茶禮時,對于茶葉包裝不妨也采用板橋先生這兩句詩為原則:器物非金玉,品潔自生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