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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早期中國文學(xué)中的極美與極丑
    來源:光明日報 | 劉書剛  2023年01月09日09:06

    美與丑是人們在日常生活、藝術(shù)品鑒中都廣泛使用的一對概念。作為藝術(shù)形式之一種,文學(xué)自然是以美為尚的,俊美的人物,精美的器物,賞心悅目的風(fēng)物景觀,凡此種種歷來是文學(xué)書寫的重要對象。不過,觸發(fā)審美愉悅的機制是復(fù)雜的,有時候,對一些丑陋怪奇的事物的精妙描寫,同樣也可讓人在驚心駭目之后歡喜贊嘆,審丑本身即是一種特殊的審美方式。在早期中國文學(xué)中,極美與極丑的書寫即已大量存在,這類嘗試既有助于拓展人們的想象力,也可促進表達技藝的提升,對于文學(xué)的演進有極大的推動作用。

    古人很早就認識到美好之下往往暗藏兇險。《左傳》記載了一個曲折離奇的桃色故事:夏姬是美色冠絕于世的一位奇女子,陳靈公及兩位大臣孔寧、儀行父與之私通,身遭篡弒亡國之禍;楚莊王以平亂為由入陳,被擄回的夏姬又成為楚國君臣垂涎、爭奪的對象。最終,申公巫臣運用智術(shù),攜夏姬奔往晉國,為此他放棄了自己在楚國的一切,也讓宗族陷入災(zāi)難。夏姬的女兒同樣是天生尤物,叔向想要聘娶,母親勸阻他,指出“甚美必有甚惡”。“天鐘美于是,將必以是大有敗也。”(《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夏姬母女那驚人的顏值,與一眾相關(guān)男性的悲慘命運,無疑給當(dāng)時人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將災(zāi)禍歸結(jié)于女色,對夏姬等女性并不公允,只是,極美之物在散發(fā)出難以抵御的魅惑的同時,也讓人心生恐懼,這頗合乎常情。

    叔向母親闡述的美惡相生,主要是從現(xiàn)實經(jīng)驗中總結(jié)出的禍福相倚之理,《老子》又將這些樸素的智慧,提煉為“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老子》第二章)等警句。莊子則在極美、極丑兩端同時發(fā)力書寫,借以闡發(fā)自己的諸多思想,其另辟蹊徑的思考,與別具風(fēng)姿的文學(xué)風(fēng)格正相適配,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篇章。

    極美、極丑的書寫,都出現(xiàn)在莊子對得道之人,亦即所謂“神人”“至人”的描繪中。《逍遙游》篇中的神人是華美而曼妙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這純粹而高潔的神人,居住在遙遠的姑射之山,超脫于凡俗的人間,游走在廣闊的空間里,怡然自得,自如無礙。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其他諸子所盛稱的“圣人”,往往呈現(xiàn)為睿智深沉的中老年男性的樣貌,唯獨莊子筆下的神人,雖不能明確其性別,就其描述來看,無疑有著濃郁的女性色彩。這種設(shè)定究竟有何深意,是莊子留給后人的一個謎團,但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如此令人神往的形象,無疑顯示了他非凡的語言天分。

    饒有趣味的是,在莊子筆下,很多境界極高的人物又是身體畸形、殘缺而丑陋的。《德充符》篇中集中描寫了這類人物,他們寄托著莊子的人格理想,卻有著奇怪的樣貌。王駘為兀者,不知是因為先天的殘疾,還是后天的處世不謹招致禍患而喪失一足,但其弟子徒屬竟然跟孔子一樣多,他的魅力究竟來自何處?更夸張的是哀駘它,他“以惡駭天下”,奇丑無比,“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dāng)?shù)而未止也。”男子追隨他不忍離去,女子甘愿為其做妾,這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與其無與倫比的丑惡,形成強烈的反差。至于“闉跂支離無唇”“甕[~符號~]大癭”等人,從名字就可看出形體的怪異,或身形卷曲沒有嘴唇,或長有惡瘤大如甕[~符號~],但他們都讓擁有權(quán)勢的君主一見傾心。顯然,莊子試圖以此表明,外在的形貌無足輕重,這些怪人之所以有奇異的魅力,是因為他們內(nèi)在完滿充足的德行。

    身體的畸形、殘缺,有時來自造化那無可抗拒的偉力。莊子對于宇宙萬物無休無止的運轉(zhuǎn)有著深刻的認識,每一個個體,都裹挾在無窮無盡的變化中,都難免經(jīng)歷不知緣由、不可預(yù)測的變形記。他描寫過一個叫子輿的人,因為一場大病,變得“曲僂發(fā)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由于佝僂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他的臉頰低垂到肚臍處,肩膀高于頭頂,五臟六腑因此都在身體上端,體內(nèi)的陰陽之氣也紊亂無序。但他“心閑而無事,跰[~符號~]而鑒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莊子·大宗師》)他知道,這丑陋由造物賦予,與其不接受,甚至心生厭惡,何如以審美的心態(tài),來觀察造物那不可思議的創(chuàng)造力。莊子常以“觀化”的態(tài)度來面對天地自然,變化本為世界之常態(tài),降臨在自己身上又何足為怪;而形體的轉(zhuǎn)變越是丑陋,越是不忍直視,就越能凸顯體道之人安時處順的淡然。

    莊子十分關(guān)注美、丑之間相反相成的關(guān)系,并質(zhì)疑人們區(qū)分美丑的標準。何為美?何為丑?種種據(jù)以評斷的原則,往往不過是個人的偏見。他用一個讓人忍俊不禁的例子來說明這點:“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符號~]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莊子·齊物論》)猿猴與猵狙為匹偶,麋與鹿、[~符號~]與魚相交,舉世稱艷的美女,在鳥獸眼中卻是可怕的怪物,所謂的沉魚落雁,實際上是避之唯恐不及。與此同理,每個人都有其喜好,有各自的審美標準,如果強迫別人與自己一致,或者自以為美,就會讓人感到厭煩。“陽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山木》)以美自居,甚至以此自傲,誰能跟這類人相處而不感到別扭、尷尬呢?莊子力證美、丑之別并無一定之規(guī),是想提醒人們注意事物無比豐富的差異性,每一種存在物都有其天然的價值。

    神人、至人等不妨美得驚人,也不妨丑得駭人,這本身就說明,美、丑之類的區(qū)別在莊子心中并不重要,它們不過是人們強加于事物的,何嘗損益事物之本真。雖然無所偏頗,但整體而言,極美與極丑之間,莊子書寫后者時花費了更多筆墨,因為這有助于他破除人們的常識與偏見。雖以丑陋為描繪對象,但他縱橫肆意的想象力和恣縱鼓舞的行文,無疑制造了一道奇崛的文學(xué)景觀,聞一多先生即盛贊莊子寫丑,說他開出了中國文學(xué)中“以丑為美”的新境界。

    莊子在文學(xué)上才華天縱,但書寫極美、極丑的想法,未必是其一人獨創(chuàng),或許是受到了戰(zhàn)國時代的娛樂文化和文學(xué)風(fēng)氣的影響。姑射之山上的神人為何富有女性色彩,緣由頗難確定,但在摹寫極美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美女本就是一個最為重要的書寫對象。這是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女性是生活中最常見的美好,女色又是王侯貴族的一種重要消遣之物,呈現(xiàn)其姣好面容、要裊身姿和動人情態(tài),自是文學(xué)的題中之義,對于一些偏于通俗、助人歡樂的文體而言更是如此。莊子之后不久,宋玉就以描摹美人絕色的賦作為自己贏得了聲望,也為文學(xué)史增添了新的華彩。

    《高唐賦》《神女賦》無疑是宋玉用力最深的賦作。兩賦情節(jié)、文勢相連一貫,實可視作上下二篇。《高唐賦》敘述楚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觀覽變幻莫測的云氣,宋玉稱其為巫山神女所幻化,而神女又曾向楚之先王自薦枕席。以云氣為神女化身,或是因為女子那難以捉摸,又繚繞纏綿的魅力,正與云氣相類。不過,此賦的主體部分轉(zhuǎn)向了對高唐自然景觀的描寫,在《神女賦》中,宋玉才縱筆描摹又在楚王夢中現(xiàn)身的神女。賦中,楚王先復(fù)述了夢中所見:“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五色并馳,不可殫形。詳而視之,奪人目精。”神女之來,如日月一般讓楚王的眼前充滿光亮,細細查看,又是如花似玉、五色相宣,令人目不暇接,令人心馳神蕩。

    楚王又令宋玉以賦寫形,試圖保留這短暫的印象:“其狀峨峨,何可極言。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觀。眉聯(lián)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質(zhì)干之醲實兮,志解泰而體閑。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通過對其身體各個部位的鋪寫,宋玉盡可能地展現(xiàn)神女形貌的每一個細節(jié),這位翩然入夢的女性完美無瑕,幾乎薈萃了時人對女性之美的所有想象。楚王、宋玉的先后描述,實際是將神女一人容貌做兩番描寫,更便于作者鋪排筆陣、傾瀉詞源,宋玉也確實不遺余力地展現(xiàn)了自己巨大的詞匯量和騁詞造句的能力。這種無所不及、纖悉必具的寫生留影,既是賦體的典型修辭特色,也能滿足作者的炫才之心。此后,巫山云雨成為成語,不知承載著多少狎思和欲望。

    早期賦作多與宮廷娛樂活動有關(guān),賦之一體原本有俳諧輕俗的特質(zhì)。雖然語涉狹邪,高唐、神女二賦的行文實際十分文雅,神女雖入楚王夢中,卻能以禮自持,讓楚王空留悵惘,可見宋玉已開始嘗試提升賦體品格。相較而言,《登徒子好色賦》更能彰顯極言美色的風(fēng)氣與當(dāng)時游娛文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并且,極美之外,此篇也著筆于極丑一面,美、丑兩面雙峰并峙,相映成趣。

    登徒子向楚王詆毀宋玉好色,這是一個充滿諧趣的場景,宋玉則從容辯解。他說自己東家有女,“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墻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這位女子美得恰到好處,不假朱粉之修飾而天生麗質(zhì),但她越不可方物,就越能證明宋玉立身之謹嚴。至于登徒子,“其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面對如斯丑婦尚不能克制欲望,究竟是誰好色,一目了然。宋玉夸張的自辯和夸誕的反擊,無疑有讓觀者捧腹的效果。

    書寫極美是文學(xué)之當(dāng)行本色,書寫極丑則反映了追求諧謔的惡趣味。但這并非宋玉偶然涉筆,在當(dāng)時的娛樂活動中,說丑與稱美一樣,可能都十分常見,為人喜愛。北京大學(xué)所藏西漢竹書中,有一篇名為《妄稽》的俗賦,可以證明極美、極丑的書寫,在漢代仍然相當(dāng)流行。

    賦中,容貌德行俱佳的名族少年周春,在父母的安排下娶妄稽為妻,而妄稽的丑惡觸目驚心,令人不敢直視:“妄稽為人,甚丑以惡。腫肵廣肺,垂顙折額。臂夭八寸,指長二尺。股不盈駢,脛大五握。蔑畛領(lǐng)腋,食既相澤。勺乳繩縈,坐肄于席。尻若冣笱,膞膌格格。目若別杏,蓬髪頗白。年始十五,面盡魿臘。足若懸姜,脛若棪株。身若猬棘,必好抱軀。口臭腐鼠,必欲鉗須。”即使想象力再充沛,恐怕也無法通過這大段的排比文字,在腦海中復(fù)原出妄稽的面貌,她幾乎是一個全無人形的怪物。周春無法忍受與其一起生活,又納虞士為妾,而虞士則是一位秀出人倫的美女:“色若春榮,身類[~符號~]素。赤唇白齒,長頸宜顧。□澤比麗,甚善行步。□□□……出辭和暇。手若陰蓬,足若踹卵。豐肉小骨,微細比轉(zhuǎn)。眺目鉤折,蟻犂睫管。”她讓周春一見鐘情,也得到萬千寵愛。

    妄稽不僅容貌丑陋,還既妒且悍。盡管虞士一再示好示弱,她還是不能接受妻妾共處的生活,對虞士大加迫害,此賦的情節(jié)也因此越來越離奇。為了使虞士免于災(zāi)難,周春甚至為其建造了一個堅固的堡壘,然而,在他外出之際,墉墻之堅,重門之深,還是阻擋不了妄稽的入侵。她劫走虞士,大加捶笞,虞士命懸一線,幸而周春及時趕回,方才逃得性命。值得注意的是,妄稽之丑與虞士之美,賦中都一寫再寫,極力鋪衍。美、丑甚至有了相互催發(fā)的效果:妄稽越是丑拙暴虐,虞士就越發(fā)楚楚可憐。

    這個看起來無法收場的故事,以妄稽病死終結(jié),臨終之際,她因為自己的殘暴而露出悔意。周春為何會娶妄稽?此賦的一些情節(jié)事理上難以索解。不過,“妄稽”即無稽之意,表明此賦純屬虛構(gòu),并無意于講述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對于當(dāng)時的讀者或觀眾而言,從極美、極丑的反差中,從丑婦作怪的戲劇性情節(jié)里獲得愉悅,才是賦作最主要的功能,此篇因此具有極其強烈的戲謔、調(diào)笑色彩。《妄稽》篇已有殘缺,據(jù)整理者推算,原文當(dāng)有三千余字,篇幅不可謂短,堪稱早期文學(xué)中極美、極丑書寫的集成之作。

    在賦體文學(xué)中,摹寫美人是一個經(jīng)典題材,宋玉之后,曹植《洛神賦》最為知名。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丑婦書寫在賦體中也代有所作,甚至不乏佳構(gòu)。相傳潘越即有《丑婦賦》,可惜已經(jīng)亡佚,敦煌文獻中則保存了趙洽《丑婦賦》與《丑女緣起》等篇,明清之時,仍有人以此為題進行創(chuàng)作。必須承認,無論是書寫美人還是丑婦,都有物化女性的嫌疑,但作為一個源遠流長的文學(xué)傳統(tǒng),這些書寫既為文人提供了炫耀才華的契機,也給讀者帶來開懷一笑的愉悅。

    極美、極丑的書寫,莊子借之闡發(fā)哲思,破解人們的執(zhí)念和偏見,《妄稽》作為一篇故事賦,主要功能在于取悅觀眾、佐人清歡,至于宋玉,他的賦作有偏向于俗的一面,也有化俗為雅的努力。總之,這組題材出入雅俗之間,有著豐富的面向和多樣的精彩。進一步說,極美、極丑的意象在早期中國文學(xué)中實際有廣泛的存在。《詩經(jīng)》中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碩人,也有骯臟的籧篨、戚施;屈原作品中大量存在的香草美人與糞壤蕭艾,也是用美、丑的對比,來形容詩人與污濁塵世的格格不入。推想事物的極端狀態(tài)并極力描寫,是思維與語言的雙重實驗,會迫使學(xué)人才士們神思飛揚,也要求撰文者提升表達技藝和修辭功力,這無疑有助于拓展文學(xué)的疆域,推動文學(xué)史的前進和發(fā)展。

    (作者:劉書剛,系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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