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鑄雄奇瑰麗詞——毛澤東詩詞用典賞讀
毛澤東是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也是獨領風騷的一代詩人。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毛澤東的詩詞創(chuàng)作善于借鑒、運用中國傳統(tǒng)的典籍文化。對于浩如煙海的歷史典故和古詩詞中的名言佳句,他常常是信手拈來,并另出新意地加以引用、借用、化用,給筆下的篇篇詩作增添了獨特的魅力和光彩。
毛澤東的詩詞中,莊子《逍遙游》中的典故用的是比較多的。在已經(jīng)發(fā)表的詩詞中,他曾先后5次引用《逍遙游》中有關鯤鵬的意象。
最早引用是在1918年春所寫的送別詞《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中“君行吾為發(fā)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其中的“鯤鵬”典出《逍遙游》“鵬之徙于南溟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毛澤東這兩句詩的意思是,你遠行我為你放聲歌唱,你像鯤鵬擊浪從此開始。《逍遙游》中說鯤魚化為大鵬,大鵬起飛時“水擊三千里”,即用翅膀擊水擊了三千里才起飛。詩人顯然是以此希望友人能像鯤鵬那樣搏擊風浪,翱翔云天。
1925年秋天,毛澤東漫步橘子洲頭,寫下了著名的詞作《沁園春·長沙》,該詞的結句為:“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這三句意即作者和同學少年到湘江去游泳,在中流擊水激起的浪花可以阻遏像飛一般的船,詩句寫出了一種豪邁的氣概。對這首詞,詩人作了自注:“(擊水)游泳。那時初學,盛夏水漲,幾死者數(shù)。一群人終于堅持,直到隆冬,猶在江中。當時有一篇詩,都忘記了,只記得兩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這其中的“水擊三千里”引用了《逍遙游》中鯤鵬擊浪的詩句。詩人借用這個寓言來抒發(fā)在大江大河中迎風劈浪的豪邁,顯示出了對理想、前途充滿信心,讀來令人振奮。
1963年,毛澤東在《七律·吊羅榮桓同志》中有“斥鷃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非”兩句。這其中的“斥鷃”是指在蓬蒿中飛起來不過幾尺高的小雀鳥,而“大鳥”則同樣典出《逍遙游》:“……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昆雞”是一種大雞,引自俄國克雷洛夫寓言《鷹和雞》。其中寫道,鷹因為低飛而受到雞的恥笑,認為鷹飛得和雞一樣低。鷹答道:鷹有時飛得比雞還要低,但雞永遠不能飛得像鷹那樣高。此聯(lián)中的上下句通過同義相疊增強了表達效果,使大者更大,小者更小,高者更高,低者更低,也在戲謔和鄙夷之中透露出詩人對鯤鵬式英雄人物有時身處不順利生存處境的一絲憂慮。
1965年秋寫的《念奴嬌·鳥兒問答》是毛澤東對《逍遙游》典故的深度引用:“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然后模擬大鵬鳥與蓬間雀的問答對話,寓莊于諧,把嚴峻的國際較量喜劇化地表現(xiàn)了出來。
如果說毛澤東以上對鯤鵬意象都是賦予正面或正義的形象的話,那么1930年寫的《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詩中卻對鯤鵬意象作了反面引用。詩云:“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這里的鯤鵬指的是腐朽兇惡的敵人。而“腐惡”的敵人終究也要被代表強大革命力量的“萬丈長纓”縛住,正義終究要戰(zhàn)勝邪惡,詩句表現(xiàn)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英雄氣概,其志之大無有上者。其中的“天兵”作者亦引自唐戴叔倫《送崔融》:“王者應無敵,天兵動遠征。”溫庭筠《遐水謠》中“天兵九月渡遼水,馬踏沙鳴驚雁起。”古時喻天兵為王者之師、正義之師。毛澤東把英勇無敵的紅軍戰(zhàn)士比作天兵實屬恰如其分。
詩人除了反復引用“鯤鵬”這一意象之外,對自然界其他動物的化用也比比皆是,如《沁園春·長沙》中對自然景物有“鷹擊長空,魚翔淺底”的描述。這兩句是從《詩經(jīng)·大雅·文王之什·旱麓》中“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化用而來。毛澤東筆下的兩句詞比古人的兩句更具有氣勢和力度。朱熹《詩經(jīng)集傳》注此兩句,稱“怡然自得”,這與毛澤東詞中的“萬類霜天競自由”亦相對應。讀者從“鷹擊”“魚翔”之中感受到了大自然萬千生物的生機與活力。
源于原作又超越原作是毛澤東用典的一大特色,經(jīng)毛澤東的活用、妙用和巧用,古人筆下的詩句常常能出神入化地達到新的、更高的藝術境界。1931年夏,毛澤東、朱德率紅一方面軍粉碎了蔣介石對中央蘇區(qū)革命根據(jù)地發(fā)動的第二次大圍剿之后,毛澤東寫下了《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其中的“橫掃千軍如卷席”化用了杜甫的《醉行歌》中“筆陣橫掃千人軍”。杜甫以此喻筆力雄肆,而毛澤東詞則形象生動地描寫紅軍橫掃千軍萬馬如同卷席子般干凈利落。又如,1933年夏,毛澤東到江西瑞金以北的一個名曰大柏地的地方,面對當時“左”傾機會主義者對革命事業(yè)的危害,回憶當年紅軍戰(zhàn)斗歷程,觸景生情,寫下了《菩薩蠻·大柏地》,其中的“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亦語出兩處古詩。前一句出自唐溫庭筠《菩薩蠻》“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后一句語出宋趙抃《和韻前人初出銷頭》“淮木林林脫,霜鴻陣陣飛”,后句言大雁列隊而飛。毛澤東此詞中的“陣陣”是指群山排列猶如軍陣般氣勢恢宏。兩句詞既源于古詩又超越了原作。還如,1959年7月1日寫的《七律·登廬山》中“熱風吹雨灑江天”,化用了唐王建《宮詞》“春分吹雨灑旗竿”一句。顯然,毛澤東的句子更富詩意和想象力。再如,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句。毛澤東1961年寫的《七律·答友人》中“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的前一句即是借用了李白的這句詩,這里表達的是作者向往家鄉(xiāng)“芙蓉國”的心情。
毛澤東引用典籍和古詩句一般不落古人靡弱之音的窠臼,所表達的都是敢于斗爭、敢于勝利、昂揚向上的精神品格。1927年春大革命失敗前夕,毛澤東寫下了一首《菩薩蠻·黃鶴樓》,詩的最后兩句“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酹”字含有濃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味,形容古人祭奠或盟誓時以酒澆地。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曾有“一樽還酹江月”的詩句,表露的是蘇軾對“人間如夢”的一種無奈。而毛澤東詞中的“酹滔滔”則是以江流滔滔喻胸中心潮澎湃。同樣是一個“酹”字,作者的視野、格局不同,意境則完全不同。后者體現(xiàn)的是詩人面對危局處驚不亂的鎮(zhèn)定與從容,袒露的是他無懼困難、決心與反動勢力斗爭到底的心聲。寫于1934年夏的《清平樂·會昌》中“踏遍青山人未老”,是從陸游《漁家傲·寄仲高》中“行遍天涯真老矣”一句化出。陸游表現(xiàn)的是回顧往昔而發(fā)出的感慨與嘆息,而毛澤東則一反其意,表現(xiàn)了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
毛澤東詩詞不僅會取自古代典籍中的某個意象元素或某一詩句,有時還會針對某一整首古詩反其意而用之,從而使詩作產(chǎn)生別開生面的效果,《卜算子·詠梅》便是其中一例。1961年12月,毛澤東在廣州為即將召開的中共中央擴大的工作會議做準備。當時大的國際背景處在中蘇論戰(zhàn)時期,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也加緊了對華經(jīng)濟封鎖;從國內來看,我們正處于三年困難時期。內憂外患,國家面臨前所未有的嚴峻考驗。在嚴重困難面前,毛澤東始終保持了中華民族大無畏的氣概。他對陸游《卜算子·詠梅》中表現(xiàn)出的孤芳自賞、凄涼抑郁情調并不十分贊賞。于是“反其意而用之”,寫下了與陸游原題、意境和格局完全不同的《卜算子·詠梅》:“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陸游詞中的梅花遺世獨立、孤寂冷漠,毛澤東筆下的梅花傲雪凌霜、骨力遒勁、沖寒開放,以此喻指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華民族無懼困難、敢于斗爭的崇高品格。
在毛澤東的詩篇中,以古詩詞原調、原題作詩,內容、意境卻截然不同的作品不止一篇。1962年4月21日,毛澤東談《浪淘沙·北戴河》一詞寫作緣由時說:“李煜寫的《浪淘沙》都屬于纏綿婉約一類,我就以這個詞牌反其道行之,寫了一首奔放豪邁的,也算是對古代詩壇靡弱之風的抨擊吧。”(見林克《憶毛澤東學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