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康:沙僧的覺悟
《西游記》中,天廷的懲罰多不公正:悟空跳出八卦爐蹬倒丹爐,幾塊爐磚跌落凡間化為火焰山。兜率宮負(fù)責(zé)人太上老君什么事也沒有,守爐道人卻承擔(dān)了失于職守的罪名,貶為火焰山的土地,這是在為領(lǐng)導(dǎo)頂缸。玉帝對奎木狼在人間吃人血債略而不問,只追究他的私自下凡,“貶他去兜率宮與太上老君燒火”,但原級工資照發(fā),不久又官復(fù)原職。八戒調(diào)戲嫦娥,還擅吃王母娘娘的靈芝菜,他被“打了二千錘,貶下塵凡”,這是真罰,但也僅此而已。八戒變?yōu)樨i身實與天廷無涉,是他自己心急慌忙地投錯了胎。被貶下凡后,八戒先受用了卵二姐“一洞的家當(dāng)”,后又入贅高老莊,天廷都任其逍遙,甚至對他“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家娘”的惡行也不問不管。
各類處罰相較,沙僧的遭遇慘得有點(diǎn)離奇,只是蟠桃會上失手打碎玻璃盞,玉帝就下旨將他“推在殺場上”。赤腳大仙的力諫免了死罪,但玉帝的懲罰仍極嚴(yán)厲:廷杖八百后,容貌丑化為“眼光閃爍,好似灶底雙燈;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缽。獠牙撐劍刃,紅發(fā)亂蓬松”,然后流放流沙河,且七日一次,飛劍穿其胸脅百余回,這可是毀其一生的重罰。八戒、沙僧受罰的差距或與職務(wù)的高低有關(guān)。八戒原是“總督天河,掌管了八萬水兵”的高級將領(lǐng),沙僧號稱卷簾大將,可是手下一個兵也沒有。上述各人受罰的故事,全都是《西游記》作者再創(chuàng)作時的添加,其間的巨大反差,也是有意的設(shè)計。
《西游記》成書之前,《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只有過深沙,吃掉取經(jīng)僧人是他與后來的沙僧唯一相似點(diǎn)。明初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中開始有了沙和尚:“小圣非是妖怪,乃玉皇殿前卷簾大將軍,帶酒思凡,罰在此河,推沙受罪。”這里的罪與罰還大致相當(dāng),與此相較,打碎玻璃盞險被斬首,以及每七天就有飛劍穿胸百余回的處罰顯然是不近情理的過分,但這一改動卻可引導(dǎo)讀者注意其間隱含的信息,以及對后來沙僧性格展開的理解。
明代確有“卷簾將軍”一職,《明史·志第二十九》載錄登極儀式時,在“文武侍從兩班于殿上東西”后羅列了各類官員的排列,最后則是“卷簾將軍二人簾前,俱東西向”,其職責(zé)確為“卷簾”。《西游記》中沙僧頗以在天上干卷簾活兒而自豪,第八回中稱“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卷簾大將”,即玉帝巡游進(jìn)出車轎時,由他負(fù)責(zé)卷簾,第二十四回中又說:“舊時做卷簾大將,扶侍鸞輿赴蟠桃宴”,直到第九十四回取經(jīng)將至終點(diǎn)時,他還自我介紹說:“官授卷簾大將,侍御鳳輦龍車”。這位“往來護(hù)駕我當(dāng)先,出入隨朝予在上”的卷簾大將并不率兵上陣,他只是玉帝的近身侍衛(wèi),官品也不高。《大明會典》中“卷簾百戶二員、候駕至、卷簾畢、出、同千戶侍立”的記載可供參考,其官階僅是六品。但因是玉帝近臣,諸神對他都是恭恭敬敬的。
第六十一回描寫天廷眾神協(xié)助擒拿牛魔王,唐僧與眾神相見前,沙僧將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四大金剛、金頭揭諦等諸神身份一一作了介紹,當(dāng)年沙僧“值殿曾經(jīng)眾圣參,卷簾曾見諸仙拜”,自然都認(rèn)識他們。大家已是多年未見,書中卻無有相互問好寒暄的描述。這并非作者的偶爾疏忽。又如第八十三回里托塔天王李靖來到陷空山向八戒致歉,第九十二回里角木蛟等四星宿在青龍山與八戒調(diào)侃,這些描寫都透露出舊日的稔熟,八戒也好生有面子,可是對站在一旁的沙僧,他們卻好像沒看到一樣。當(dāng)年悟空貴為齊天大圣,閑時卻會友游宮,與諸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稱呼”。西行途中也多次獲助,關(guān)系仍十分融洽。沙僧則不然,當(dāng)年的架勢是“南天門里我為尊,靈霄殿前吾稱上”,諸神對他自然是敬而遠(yuǎn)之。這種“為尊”與“稱上”的意識自然會表現(xiàn)于言行,殊不知這實是犯了玉帝的大忌。打碎玻璃盞就要砍腦袋,可見玉帝對這位卷簾將軍的不滿積累甚多,已不能容忍。沙僧先前的路走得太順了,他早年就已是“英雄天下顯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樣”,后來又得道成仙,獲玉帝親口敕封,也許直到重罰加身,沙僧才明白伴君如伴虎的兇險。
流放到流沙河后,沙僧每七天就得忍受飛劍穿胸百余回的痛苦,又由于“饑寒難忍”,便當(dāng)起了妖怪,“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觀音給沙僧帶來了希望,只要愿保唐僧西行取經(jīng),便“教飛劍不來穿你”,而且功成后“復(fù)你本職”。沙僧怎會放過這個機(jī)會,他立即皈依佛門,當(dāng)了唐僧第三個徒弟,從此開始了新的人生歷程,而隨著沙僧的加入,取經(jīng)團(tuán)隊成員全部到位。
唐僧三個徒弟的取經(jīng)意志與自覺性各不相同。悟空曾受不了唐僧的絮咶,說一聲“老孫去也”便不見了蹤影,但他雖是神通廣大,卻強(qiáng)不過如來的精算,被騙戴上金箍后,不得已“才死心塌地”。八戒愿保唐僧西行,是受到觀音“傷生造孽”將遭天譴的勸導(dǎo),但這威嚇較為空泛,八戒一時也未得到實際好處,故而常想分行李回高老莊。沙僧不西行就得回流沙河再受飛劍穿胸的苦楚,取經(jīng)自覺性也就最為堅定。當(dāng)觀音等四位菩薩化身美女考驗唐僧師徒禪心時,他堅決地表示“寧死也要往西天去”。
先前重罰的突如其來,使沙僧不得不有所反省,“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應(yīng)是總結(jié)出的教訓(xùn)之一。西行途中他小心謹(jǐn)慎,放低姿態(tài),已無當(dāng)年傲慢的架勢。他先是明白只有緊跟唐僧方能求得正果,永離苦海。他一路盡心服侍,遇見妖精時拼死也要保護(hù)師父,只是武藝不濟(jì),老是戰(zhàn)敗被擒,靠悟空解救,他自己也承認(rèn):“我也沒甚手段,也不能降妖。”開始時,他對悟空懷有猜忌之心。第二十六回里,悟空向鎮(zhèn)元大仙表示,放他外出求醫(yī),便可救活人參果樹,沙僧就忙提醒唐僧:“師父啊,不知師兄搗得是甚么鬼哩”,八戒說得就不那么含蓄,他直指悟空想“單單了脫身走路,還顧得你和我哩”。第二十七回里,沙僧又聽從師父吩咐取出紙筆,并“于澗下取水,石上磨墨”,讓唐僧寫了一紙貶書驅(qū)逐悟空,整個過程中不發(fā)一言相勸。自離開流沙河以來,還沒遇見過厲害的妖精,沙僧誤以為少一個悟空并不影響取經(jīng)的成功,自己功勞的占比則會增長。他在悟空走后還將矛頭指向了八戒,唐僧為八戒化齋未歸而擔(dān)心時,沙僧趁機(jī)說道:“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
沙僧沒想到,他們很快遇上了厲害的魔頭。唐僧寶象國遭難,八戒上花果山請回悟空解救師父,悟空見到沙僧就不客氣斥責(zé):“你這個沙尼!師父念《緊箍兒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施展!”經(jīng)歷此事,沙僧終于意識到西行的兇險,也明白少了悟空,取經(jīng)就無法成功,故而后來路上唐僧“要念《緊箍兒咒》,卻是沙僧苦勸”,已非先前的冷眼壁上觀。以往幾次八戒要分行李散伙,沙僧都不贊同,可是第七十六回里聽說悟空已死,取經(jīng)無望,他的態(tài)度就變了。等悟空回來,“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唐僧睡在地下打滾痛哭,豬八戒與沙僧解了包袱,將行李搭分兒,在那里分哩”。經(jīng)歷寶象國磨難后,沙僧對悟空的正確堅信無疑,唐僧有懷疑時,他便勸導(dǎo):“師兄處的最當(dāng),且依他行。”八戒提異議時,便又關(guān)照:“二哥箝著口,休亂說,只憑大哥主張。”。他一路附議悟空的主張,或是“正是正是,大哥說得有理”,或是“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細(xì),果然急處從寬”,甚至還當(dāng)面頌揚(yáng):“弟子也暗自稱贊大師兄的法力通天,慈恩蓋地也。”一路西行,贊歌未曾停歇。
悟空與八戒不和,沙僧便時常幫襯擠兌,一會兒說“二哥忒沒修養(yǎng)”,一會兒又說“二哥莫亂說”。八戒暢快用齋時,沙僧卻敗其興致要他“斯文”,而悟空對八戒拳腳相加,則在旁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八戒分到襯錢“不舍得買了嘴吃”,一點(diǎn)點(diǎn)地積攢,想買件新衣?lián)Q下挑擔(dān)磨破的衣服。沙僧容不得八戒的襯錢還有積攢,便密告悟空,沒收了那塊“四錢五六分重”的銀子,他還告誡八戒:“不要惹大哥熱擦。且只捱肩磨擔(dān),終須有日成功也。”
師兄弟三人碰碰磕磕,但降妖西行的大方向一致。這些師父唐僧都看在眼里,心中自有度量。取經(jīng)凱旋,回到長安后,他向唐太宗介紹三個徒弟,孫悟空是“甚虧此徒保護(hù)”,豬八戒是“一路上挑擔(dān)有力,涉水有功”,對沙僧卻只字不提有何功勞。倒是后來如來說了句“登山牽馬有功”,評定他為金身羅漢,等第低于佛與菩薩,但也算是修成正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