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手書的啟蒙讀本,影響了胡適一生
1995年6月,應(yīng)臺南成功大學校長吳京之邀,筆者赴臺出席“蘇雪林九秩晉五華誕暨學術(shù)研討會”。會后,我到距成大一箭之遙的東寧路15巷五號拜謁蘇雪林先生。在與先生難得相會的四天里,我們進行了三個上午輕松而難忘的交流。我在研究先生十幾年間里一些不得而解的疑難,先生都不厭其煩、耐心地一一予以解答,拜會聆聽,如坐春風。回程辭別時,先生要我同她到書房,說要送我在臺灣出版、而大陸又不易尋覓的十幾種她的著作。我在她書房的書架上仔細尋找,其中有一本極小、極薄、冊頁式的彩色袖珍掌中書——《學為人詩》,是夾在先生1974年光啟社出版的《讀與寫》一書中的,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別致玲瓏小巧的異型本書,久久摩挲展讀,不忍放下。先生看我這么喜歡,說道:你喜歡,就送給你吧。
這本袖珍小書,是胡適幼年的認字讀本,長13厘米,寬7.5厘米,冊頁全部展開,只有六頁,長度也僅76厘米。冊頁小書自右至左翻看,每頁兩面,每面上下各四句工楷墨書四言八行,筆筆精到,凝重端莊,加上朱筆句讀,搖曳生姿,墨色生香,叫人愛不釋手。封面左上楷書四字“學為人詩”,右下紅底墨書四字“胡嗣穈讀”,為胡適父親鐵花公手澤。
自1995年至今,時光已匆匆逝去近30年。想到當年這卷冊頁的撰寫者、認字者與贈書者,都已作古,令人不勝唏噓。這本小小的掌中書,蘊含著胡適父親胡傳母親馮順弟,以及胡適與妻子江東秀兩代人辛酸苦難的記憶密碼,于我而言,這本小冊子,更是彌足珍貴的紀念品,故當視作長物,寶而藏之。
胡適父親胡傳(1841—1895),字鐵花,號鈍夫。《學為人詩》為胡傳撰著并工楷書寫的一本四言韻文小書,是用來教授胡適開蒙認字,同時也是胡傳對兒子從小開始道德教化與“幼承庭訓”為目的的啟蒙讀本。胡傳一生非常重視對家庭成員的識字教育,尤其是對尚在母腹中的胡適。自從48歲的胡傳娶了目不識丁的17歲的馮順弟后,他一邊用紅紙寫一個個兩寸見方的方塊字,教妻子認字,希望妻子日后能粗通文墨,讀通家書。結(jié)婚第二年馮順弟懷孕后,胡傳一邊教妻子讀書,一邊也在對腹中尚未出生的胡適實行胎教。等到胡適兩三歲時,胡傳特別撰寫了《學為人詩》這本識字讀本,教母子倆一道念書認字,可以說這本小冊子是母子倆共同的識字教材。妻與子共同認字讀書,在讀書中涵養(yǎng)如何修身處世,亦即中國先賢所提倡的“五倫”關(guān)系中的忠、孝、悌、忍、善的行為準則——君臣之間有禮義之道,故應(yīng)忠;父子之間有尊卑之序,故應(yīng)孝;兄弟手足之間乃骨肉至親,故應(yīng)悌;夫妻之間摯愛而又內(nèi)外有別,故應(yīng)忍;朋友之間有誠信之德,故應(yīng)善。《學為人詩》全書共80句,320言,因是四言韻文,抑揚頓挫,朗朗上口,適合背誦。開頭八句,即開宗明義簡明地揭示這本小書的主旨——如何立身處世,如何做人:“為人之道,在率其性。子臣弟友,循理之正。謹乎庸言,勉乎庸行。以學為人,以期作圣。”
胡適是鐵花公與第三任妻子馮順弟所生。胡傳的前兩任妻子,第一任馮氏結(jié)婚后不久,死于“洪楊兵亂”,未留子嗣;第二任曹氏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后,不幸病亡。第二任妻子去世時,胡傳才37歲。正值盛年的胡傳,因為家貧,加上孩子多,自己又有志遠游,故久未續(xù)娶。直到光緒十五年(1889),仕途稍順,48歲的胡傳才利用探親假期,回故鄉(xiāng)上莊娶了16歲(虛歲17)的馮順弟。胡適在《四十自述》中說:“我母親結(jié)婚后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親了。那時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兒子,大姊比我母親大七歲,大哥比她大兩歲。二姊是從小抱給人家的。三姊比我母親小三歲,二哥三哥(孿生兄弟)比她小四歲。這樣一個家庭里忽然來了一個十七歲的后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難。”或許是年近半百的胡傳對晚來的第二春特別珍惜,抑或是體諒年輕妻子在大家庭中小心翼翼生活、精神壓抑與不快等原因,婚后不久,胡傳就把新婚妻子接到上海自己的任上居住。“她脫離了大家庭的痛苦,我父又很愛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認字讀書,這幾年的生活是很快樂的”(同上)。據(jù)《胡適年譜》:胡適1891年生于上海大東門外,其時胡傳的官職是淞滬厘卡總巡。由年譜透露出以下信息:其一,馮順弟原是大字不識的鄉(xiāng)下女人,結(jié)婚后逐步識字看書,全靠胡傳一個字一個字教的;其二,胡適是這對老夫少妻結(jié)婚第二年出生的,換言之,胡傳在教新婚妻子認字的一二年中,懷孕后的妻子一邊讀生字,一邊無意間對腹中的胎兒施行了“認字”的胎教。夫妻恩愛、老夫少妻、幸福圓滿,用今天的話來說,胡適是一位優(yōu)生優(yōu)育的寧馨兒。據(jù)此可以得知,胡適后來之所以能成為一代學問宗師和現(xiàn)代少有的偉人,成為民國時期知識界中萬人仰慕的“澄澈溫厚”的“謙謙君子”,除了他幼時自身刻苦用功,奮發(fā)努力外,先天的優(yōu)生優(yōu)育和父母精心家庭教育與培養(yǎng)似乎也不無關(guān)系吧。
胡傳老來得子,自然很高興,他給這個“老漢兒子”起名“嗣穈”,是寄予厚望的。“嗣穈”的“穈”,取自《詩經(jīng)·大雅·生民》“誕降嘉種,維穈維芑”,句中的“穈”字,是粟的一種,苗呈紅色,又名赤粱粟,“芑”也是粟,苗為白色,又名白粱粟。胡傳用《詩經(jīng)》中蒼天給生民降下嘉谷,惠及百姓,以此來寓意自己的兒子也是個好苗子。故從小即精心加以培育,希望兒子將來有出息,能成為對家族、對國家有用的人才。
胡適兩歲時,胡傳被臺灣巡撫邵友濂奏請調(diào)往臺灣,胡未攜帶妻子去赴任,胡適與母親馮順弟仍留在上海。一年后(1893),胡適與二哥嗣秬、三哥嗣秠隨母到臺灣,初住臺南。是年底,胡傳官授臺東知州,全家遷往臺東。1894年,還在咿呀學語的胡適就在父親懷中認字。中年后,胡適在《四十自述》中特別回憶道:
“我小時也很得我父親鐘愛,不滿三歲時,他就把教我母親的紅紙方字教我認。父親作教師,母親便在旁作助教。我認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溫她的熟字。他太忙時,她就是代理教師。我們離開臺灣時,她認得了近千字,我也認了七百多字。這些方字都是我父親親手寫的楷字,我母親終身保存著,因為這些方塊紅箋上都是我們?nèi)齻€人的最神圣的團居生活的紀念。”
可惜臺東這一段溫馨的家庭生活,因中日甲午之戰(zhàn)結(jié)束了。1895年初,胡適隨母離臺返回上海,過罷正月十五,與母親動身回績溪上莊,入四叔胡介如的家塾讀書。舊時兒童入私塾讀書,一般是五六歲,謂之“開蒙”,讀的是淺顯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由于胡適年紀太小,還不到四歲,不算“破蒙”,加之又已經(jīng)認得近千字了,故胡適入塾時,未讀童蒙讀物,而是讀他父親留給他的一本四言韻文《學為人詩》。這本認字啟蒙小書,對胡適幼年時勤勉刻苦求知,長大后進入社會、為人處世乃至后來的學問研究,影響都極其深遠。何以這樣說?我們只要看看《學為人詩》最后十幾句的總結(jié),就能理解胡傳為什么會那么煞費苦心地從小就對兒子進行道德與人格塑造:
“古之學者,察于人倫。因親及親,九族克敦,因愛推愛,萬物同仁。經(jīng)籍所載,師儒所述。為人之道,非有他術(shù)。窮理致知,返躬踐實。黽勉于學,守道勿失。”
胡傳是一位有志氣有理想有抱負的讀書人,一生深受其業(yè)師、揚州碩儒劉熙載的影響,篤信宋儒,崇奉程頤、程顥及朱熹的“道心、人心”的理論。《學為人詩》從頭至尾都體現(xiàn)儒家人倫觀與程朱理學的精髓,表達了他作為一位“理學”信徒,希望通過認字教育,把胡適培養(yǎng)成像二程與朱熹那樣的人,后來胡適自己也承認:我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一點程朱理學的遺風”。完全可以說,這本《學為人詩》的小書,影響了胡適的一生。1895年7月,也就是胡適離開父親才半年時間,胡傳就病逝于廈門。臨終前,他給愛妻馮順弟留下“穈兒天資聰明,要努力讀書上進”的13字遺囑。“(父親)給我的遺囑也叫我努力讀書上進,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中很有重大的影響。”(同上)
如果說父親對胡適的影響,是通過《學為人詩》對其進行人格的培養(yǎng)與塑造,那么把亡夫的希冀一點一滴播撒到胡適幼小的心靈里,卻是他慈祥的母親——一個平凡而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馮順弟。這位以勤勞、樸實、謙恭、忍讓等傳統(tǒng)美德集一身的偉大母親,在胡適成長過程中,自始至終遵循丈夫的遺囑,督促胡適“努力讀書上進”。正因為有這位淑德懿范的母親,胡適一生對慈母充滿感激之情:“我母親二十三歲就做了寡婦,從此以后,又過了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將來,這一點希望居然使她掙扎著活了二十三年。”“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同上)
《學為人詩》被馮順弟視為傳家寶而一直精心珍藏了20多年,去世前又親手交給兒子保存。胡適在母親過世13年后(1931年),又將其裱褙成冊頁,以資永遠紀念。胡適在這本小書的卷后有一段跋:
“先父鐵花公手寫他自己做的學為人詩一卷,是我三歲時他教我讀的,先母替我保藏二十多年。先母死后,又已十三年了。裱裝成冊,含淚敬記。 胡適 民國二十年九月”
1969年2月24日,為胡適逝世七周年忌日,胡適妻子江冬秀將《學為人詩》復制印刷為冊頁式袖珍小書,贈予與胡適相處過的一些至親好友,以示紀念。蘇雪林先生的這一本,就是那年專程由臺南赴臺北福州街26號胡適故居祭奠時,師母江冬秀贈予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