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眼
一個人去到遠方,足跡就成了情話。
銜接南亞、東南亞國際貿(mào)易口岸的成昆鐵路復(fù)線,正式通車已指日可待。消息傳出,1970年7月1日建成通車,與阿波羅登月、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上天并列“象征20世紀人類征服自然三大奇跡”的成昆鐵路,再次回歸公眾視野。
還在勘測階段,國外專家就齊齊斷言成昆鐵路不可能建得起來,“即使建成,不出十年,狂暴的大自然也會把它變成一堆廢鐵。”后來的故事眾所周知:五十二年過去,火車由成昆線拉去了攀枝花城,拉去了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還把大涼山上的彝族同胞拉出了貧困的泥淖,拉到了鄉(xiāng)村振興的嶄新起點。成昆復(fù)線閃亮登場,功勛卓著的“老成昆”,仍將與大涼山不離不棄。
鮮有人知的是成昆線上,看守工的故事。
飛石。洪水。泥石流。穿越橫斷山脈的成昆線,十面埋伏,一觸即發(fā)。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幾百名看守工盯著山崖,盯著溪溝,盯著包藏禍心的風(fēng)吹草動。
擔(dān)任看守工三十一年,四十多萬趟列車從身邊經(jīng)過。山知道,水知道,煢煢孑立的看守房知道,每每將列車迎來送往,章顯容寧靜如月明的目光,是風(fēng)雨不改的心語:
“你是我的遠方,我是你的眼。”
“這是我的轄區(qū)”
頂父親的班,成為南爾崗工區(qū)橋隧工那年,章顯容年方十八。第一天上班,工長帶著她給雙河口大橋橋梁支座涂油。站在橋中央,湍急的河水像野馬狂奔,隆冬的風(fēng)如一張網(wǎng),似乎下定決心要把身材嬌小的章顯容裹走。也顧不得手指頭會不會凍成冰棍兒了,章顯容死死抓住鋼橋護欄,說啥也不下到橋墩去作業(yè)。一列火車山呼海嘯地壓上橋面,橋身劇烈晃動,似乎下一秒,整座橋就會散架……
熬到輪休,一進家門,章顯容攤了牌:“這活沒法干!”閨女撒嬌早已撒出經(jīng)驗,只要吃了秤砣的戲份演得足夠到位,塞心的總是父母。誰知父親這回一點沒給她好臉看:“以前慣你是你還小,十八歲了還慣著你,一輩子也長不大!”
風(fēng)箏沒有飛走,是因為沒等來風(fēng)。半年后,風(fēng)來了。每到汛期,西昌工電段在險要地段設(shè)立看守點,橋隧工季節(jié)性轉(zhuǎn)為看守工。培訓(xùn)結(jié)束就要去K330防洪看守點,人沒出發(fā),章顯容的心已先行一步。不為別的,看守工主要動眼,很少動手,更不用干臟活重活。想想之前,一到下班,手是花的,臉是花的,藍色工裝也是黑一團紅一塊。在父母面前,她不止一次吐槽:“干這樣的活,不光消耗生命,還是浪費青春。”
K330看守點離南爾崗兩三公里,中間要經(jīng)過一座三百米長的隧道。當(dāng)時是夏天,如果時間往前挪一截,章顯容會當(dāng)這是春游去了。一路上,隧洞、懸崖、崖根處的道床、與道床并肩而行的河流,都像被施了魔法,不似往日所見的暗、硬、急了,而是變得幽深、堅毅、歡暢。就連吹亂了發(fā)絲的風(fēng),她也不覺得厭嫌,而是覺出了頑皮孩子的可愛。
“K330”守護的是猴子巖隧道、玉田隧道間五六百米的線路。站在看守點小屋旁,章顯容的心情飛流直下三千尺。道床離山體二十米,窩棚搭在離道床不到兩米的另一側(cè),仿佛懸在牛日河上空。窩棚是每年汛期臨時搭建的,四角立著圓木,壁板由破舊木板和竹席拼湊而成,高矮寬窄都不一樣。門也是竹席做的,比牛皮紙厚不了多少。
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廁所,沒有洗澡的地方。磚柱上搭著廢舊枕木變身而來的床板,墊床的是一件大衣。床寬不過一米,兩張床占去了屋里一多半空間。晚上一人值班一人陪班,而白天,陪伴看守工的,只有看守工的影子。當(dāng)晚,對班的工友值班,章顯容躺在床上,感覺四下里的寂靜是寬廣無邊的湖,自己是一棵水草。
自己釀的酒,再苦也要接著。既來之則安之吧,她想。
看守工只有兩件事。每小時巡查看守路段,做好記錄,此其一。記錄靠的是自覺,走到哪里記到哪里,想記哪里記哪里,墻壁上、枕木上、石頭上,都作數(shù)。其二,迎送經(jīng)行列車,將看守點安全狀況通報給車站和工區(qū)。
單獨值守的第一個上午,章顯容感覺不錯。身后的腳印是新鮮的,落在小草小樹和道床、巖壁上的目光是新鮮的,拍打著臉蛋的風(fēng)是新鮮的,時不時飛進耳朵的一聲鳥鳴是新鮮的。用搖把子電話同車站或工區(qū)聯(lián)系,則不光新鮮,而且十分神氣。
得意浮上心間,擱往常,章顯容會往下摁,這一回卻放了“敞馬”——
這是我的轄區(qū),火車扣留還是通過,都是我說了算。客車上坐著數(shù)百上千乘客,貨車上拉的東西,鬧不好價值連城。這么看的話,看守點就不是一個窩棚一個人這么簡單了,而是一個發(fā)號施令的指揮所,一個舉足輕重的情報站。
“保持肅靜!”
章顯容體會到的新鮮感折舊的速度,比從眼前經(jīng)過的火車不知快了多少。
又一趟火車消失在隧道深處,肚子開了口,讓章顯容表示表示。米和菜是從南爾崗背過來的,煮飯和淘菜的水也是。操作煤油爐她是第一次,手忙腳亂中,剛剛淘好的米被踢翻在地。章顯容心疼得眼淚汪汪。米,再舀一碗便是;水,早上洗臉的半盆還是兩個人共享。章顯容沮喪地坐在地上,卻發(fā)現(xiàn)手臂上長出了密密的小包,臉上似乎有螞蟻爬來爬去。一定是油毛氈釋放的毒氣造的孽。又或者是充當(dāng)床板的枕木作怪,這東西油膩骯臟,散發(fā)的氣味令人作嘔。心里的光線一暗,章顯容眼前也黯淡起來。植被稀疏的山巖那樣荒涼,枕木那樣灰暗,鐵軌那樣孤單,河水那樣任性,分立南北的隧道口成了看人笑話的冷眼,撲進耳朵的鳥鳴,聽起來更像是冷嘲熱諷……
突然爆發(fā)的哭喊是向著床板,而不是向著棚頂釋放的。看守點附近住著幾只老鼠,當(dāng)中一定有犯了好奇心的:咦,這地干嗎抖個不停,也不見火車通過?
章顯容也為老鼠犯過好奇心,那是在和它們打了照面以前。一個人的伙食再簡單不過,有時從南爾崗出發(fā),她會帶現(xiàn)成的飯菜。天熱,為防飯菜餿掉,章顯容從河里舀上半盆水,把裝了飯菜的碗“坐”在盆中,當(dāng)是不帶電的冰箱。那次巡查回來,發(fā)現(xiàn)瓷碗翻倒盆中,章顯容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會是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鉆進了屋?找到答案是又一次巡查回來,她看見一只半尺長的老鼠,手嘴并用剝橘子。老鼠沒注意到小屋主人的到來,屋里難得來個訪客,章顯容一時也沒有打擾它的意思……
看守點沒有廁所,好在時隔不久,章顯容習(xí)慣了與天地自然便捷交流。但是洗澡,屋里太擠,只能“天浴”。月黑風(fēng)高還好,神不知鬼不覺整個人就變得神清氣爽。要是那晚有月亮,月亮還精神飽滿,洗還是不洗,她就犯了猶豫。這是剛當(dāng)看守工那陣,時日一長,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油毛氈和床板本來就臭,時不時還有蟑螂、老鼠往被窩里鉆,一身臭汗趴下去,還不把自己活活熏死。時日又長了一點,章顯容大起來的膽子往回縮了一截。看守點建在荒僻處,某個晚上,相隔不遠的看守點,壞人偷偷摸摸鉆進窩棚。聽聞這件事,章顯容背上起了毛毛汗:“K330”離最近的村子三公里,若是來了心術(shù)不正的人,局面不是她能控制。
防洪季結(jié)束,看守工又成了橋隧工。跟在工長身后的章顯容沒了怨言,下到橋墩涂油,她不再縮手縮腳。到了下班時間,手是花的,臉是花的,藍色工裝上黑一團紅一塊,章顯容也不再憋屈。真有那么一天,她在心里說過:“青春就該是五顏六色,就像這件工裝。”
1989年10月,章顯容結(jié)婚了,丈夫是九十七公里外柏村工區(qū)的線路工。考慮到他們聚少離多,組織上把她調(diào)到柏村。
K246看守點距柏村站三公里,途中要穿過四座隧道,最長的海滿隧道一千二百五十米。“K246”守護的是王村棚隧道和大火夾一號隧道間三百多米長的線路。
還是白天一個人,晚上兩個人。
還是每小時巡查一次線路。
還是只在列車抵達前,才有人同她說話。
每天上行、下行的快車、慢車、貨車加起來七十多趟。每一趟,還是火車司機說兩句,她說一句:
“K246看守點,x次列車通話。”
“K246看守點正常通過!”
“明白!”
火車從一個山洞鉆進另一個山洞,章顯容收起信號旗,看守點回歸到山高海深的寧靜。世間所有聲音好像都葬身在了車輪底下,又或者章顯容收起信號旗的標(biāo)準動作,被方圓幾公里所有事物,齊齊誤讀為了“保持肅靜!”
“你可覺得寂寞?”
看守點上,不能看書,不能打毛線,不能干其他。
巡查一次線路大約需要十分鐘,空出來的時間,章顯容要么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要么對背著小青蛙的大青蛙美言幾句,要么感嘆一朵無名小花無聲無息地開放與消逝,要么盯上看守屋旁那株碗口粗的香樟樹好一陣發(fā)呆:一生待在這被人忽略的小山坳里,你可覺得寂寞?
結(jié)婚第三年,章顯容有了身孕。
就要當(dāng)媽媽的章顯容不再感到孤單。迎送列車時有人陪著她,巡查線路時有人陪著她,吃飯睡覺時有人陪著她,就連落在螞蟻、青蛙、野花和門口那株香樟樹上的目光,也不再是一股道,而是兩股道了,寂寞感哪還好意思輕易打擾她。難怪了,來到“K246”六個月后,正式成為母親的六天前,丈夫要章顯容請假備產(chǎn),她還頂了一句:“我們點上的周龍英,生小孩頭一天才回的家。”
章顯容當(dāng)媽后胖了一圈,回到看守點的她,寂寞感也像喝足雞湯,胖了一圈。
還不都是因為想女兒。小心肝住在身體里時,不論章顯容干什么,都有人同她做伴。產(chǎn)假結(jié)束,女兒不可能再如影隨行,空下來的每一秒,她心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被思念擠滿。女兒四歲后,見她一面就更難了。柏村站旁只有三戶人,連個小賣部都沒有,就別說幼兒園了。成昆線上的孩子百分之九十由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帶大。章顯容的母親住在樂山,章顯容的女兒,依例送到樂山。把可以挪的假挪到一起,一年到頭,她也見不了女兒幾次。長此以往的結(jié)果是,明明章顯容有一個女兒,女兒卻說她沒有媽。這句話是女兒對同學(xué)說的,她記在日記本上,當(dāng)媽的湊巧看到。
被女兒嫌棄的章顯容嫌棄起了自己。自己太平凡,太普通,平凡得不如道床上的鐵軌,山崖上的石頭。是的,鐵軌還能供火車通過,石頭還有人成天守著盯著,自己有什么用?這樣的活著算不算活著?這樣的存在是不是存在?章顯容越想越自卑,越后悔沒有在十八歲那年說走就走,在離兩條鐵軌越遠越好的地方,放飛理想和人生。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何況這個士兵,連戰(zhàn)場都沒有上過。想當(dāng)年,自己是同情和心疼過兩位上過“戰(zhàn)場”的同行王其偉、吳興秀的,她為她們后怕過,同時也暗自慶幸,承受風(fēng)險的不是自己。但是現(xiàn)在,她羨慕起了她們,同情并心疼自己,和考驗面對面過招的機會,一次都不曾有過。
章顯容入駐“K330”次年6月的一天深夜,相隔不遠的埃岱工區(qū)K479看守點下起瓢潑大雨。除了雨水,從天而降的還有石頭。當(dāng)班的王其偉正在清理掉在道床的石塊,泥漿沖上了道床。這是災(zāi)難爆發(fā)的預(yù)警,泥石流到來的信號!開往成都方向的541次列車馬上就要過來,王其偉迎面沖進隧道。上下晃動的信號燈叫停了遠處駛來的列車,來不及歇一口氣,王其偉轉(zhuǎn)身沖向另一座隧道。隧道盡頭是板凳橋,過了板凳橋有一塊開闊地,立著溝通鄰近車站的通話樁。得到消息的涼紅站和埃岱站緊急封鎖區(qū)間,一輛客車和一輛軍列緊急停靠。王其偉拖著疲憊的身子返回看守點才發(fā)現(xiàn),日夜相伴的小屋,被泥石流沖得沒了蹤影。
斯斯足1號隧道附近,看守工吳興秀十天前才因突發(fā)泥石流攔停了一輛列車,十天后再次與一場雷雨正面遭遇。聽見石頭砸得鐵軌咣當(dāng)作響,吳興秀閃避著沖向通話樁。甘洛車站和埃岱車站接到電話,叫停了經(jīng)行列車。大約就是這時,小屋被山石攻破,吳興秀的飯盒成了一張鋁皮。
章顯容當(dāng)然不是想著盼著敵人把亮晃晃的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她只是想,每年4月到10月,西昌工務(wù)段會有幾百名看守工披掛上陣,嚴防死守,說明敵人一直都在,隨時可能發(fā)起襲擊。如果敵人突如其來,必須正面迎戰(zhàn),她希望披掛出征的機會留給自己——那是一個戰(zhàn)位的價值,一個士兵的榮耀。
“重大險情,K246!”
這一天真的來到了“K246”。
2008年5月12日2時28分,看守點的小屋驟然搖晃起來。地在動,山在搖,山上的石頭雨點般掉落,砸在屋頂?shù)牧粝铝丝吡抑需F軌的碎成了石片,砸進河中的掀起了浪花。這些都是小石頭,大的落在道床上,打兩個滾兒,或者只發(fā)出一聲悶響,便穩(wěn)坐了釣魚臺般,再沒挪動位置。萬幸的是,火車已被叫停在其他區(qū)間,這次地震,沒有直接傷害到列車和旅客。章顯容雖是欣慰,也有隱隱的遺憾:休班在家的自己,錯過了拼刺刀的機會。
拋進水中的炸藥會激起浪花,而它延時引爆,掀起的才是沖天巨浪。章顯容沒想過這個,正如沒想到,地底躥出的魔鬼,一年后才露出最為猙獰的面目。
那兩塊籮筐大的石頭,地震時就已動搖了根基。或許一秒鐘后就能下定俯沖下山的決心,就是那時,地震停了。兩塊石頭臨時改了主意:先不湊這熱鬧,假以時日,再給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是幾天前的那一場雨喚醒了它們的陰謀吧,又也許是這個日子雨霧蒙蒙,消解了它們的耐心。2009年7月26日,兩個心懷鬼胎的家伙從五十多米的高處沖下懸崖,趾高氣揚地立在了道床中央。那一刻,時間指向16時10分。
章顯容沒想到自己能這么快鎮(zhèn)靜下來。單塊三四百斤的石頭非她所能撼動得了,而上行的86986次列車很快就要從這里經(jīng)過,這是真正的千鈞一發(fā)、十萬火急!
章顯容緊急呼叫柏村站:“重大險情,K246!請立即封鎖區(qū)間,叫停86986!”
電話里傳來回音:“86986兩分鐘前通過金口河,已經(jīng)駛?cè)雲(yún)^(qū)間!”
金口河站和“K246”之間還有一個“K250”。章顯容緊急呼叫K250看守點:“重大險情,K246!請立即封鎖區(qū)間,叫停86986!”
電話里傳來回音:“86986剛剛通過!”
正常情況下,列車從“K250”到“K246”只要四分鐘。章顯容身子在抖,拿著對講機的手在抖,用盡全力喊出來的聲音也在抖:“86986,K246看守點發(fā)現(xiàn)險情,立即停車!”
接連喊了兩遍,對講機回應(yīng)章顯容的,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電流聲。
最多還有三分鐘86986次列車就要到達“K246”。如果司機臨近洞口才發(fā)現(xiàn)險情,一起重大安全事故將不可避免。章顯容忘記了緊張害怕,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力量,推著她在路肩上奔跑起來。
看守點小屋距86986次列車駛來的大火夾1號隧道一百五十多米。日常巡線,感覺上,三五步也就到了洞口。但是今天,又濕又滑的路肩,如同一根被拉長了三倍不止的橡皮筋。左手揮舞著紅色信號旗、右手緊握對講機、不停高聲呼叫著86986次列車司機的章顯容,懷疑隧道口長出了腳,而她在后面追。
章顯容淚流滿面,但她沒空去擦。
章顯容摔倒在地,但她爬了起來。
章顯容雙腿疲乏,但她不停追趕。
章顯容氣喘如牛,但她沒有放棄呼叫。
86986次列車在距離巨石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松開閘把,司機的手仍不由自主顫抖。
章顯容立功受獎,成了英雄。“K246”被命名為“章顯容看守點”,是她意想不到的榮耀。更意外的收獲,是女兒為媽媽感到的驕傲。那天她領(lǐng)獎歸來,女兒捧著大紅獎狀說:“我要專心讀書,爭取和你一樣,得很多很多獎狀!”
再華麗的舞臺都會有燈光寂滅的時刻。鮮花、掌聲、親情的陪伴對于章顯容,如同城市里的萬家燈火和火車站的人聲鼎沸對于火車司機,都是一閃而過,只有單調(diào)、寂寞、腦子里的弦時刻緊繃,才是尋常光景。日子回到從前,章顯容的心態(tài),大部分也回到了從前。有所變化的那一部分,神奇又微妙:她越來越執(zhí)著地相信,看守點不僅是自己的戰(zhàn)位,也是女兒的娘家。她也不再覺得,只有經(jīng)歷過血與火的考驗的士兵才算合格。她想,一個戰(zhàn)士,只要像個戰(zhàn)士的樣,時刻準備著,已然足夠優(yōu)秀。
“放心去吧……”
章顯容和看守房彼此成了影子,成昆線上的時間,前行的車輪卻從未停止轉(zhuǎn)動。
2000年,成昆線完成電氣化改造,每次巡查畢,“正常”落筆處,多了一個選擇:接觸網(wǎng)立柱。“5·12”地震后,包括“K246”在內(nèi)的多個看守點變成了常年看守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不離人。自那時起,巡查記錄全部挪到了筆記本上,看守點變成磚混房,鋪了地磚,房間里逐漸添置了電扇、電磁爐、電冰箱。生活用水從肩挑背馱變成了不限量供應(yīng)的自來水,洗澡和上廁所,簡直是鬧了一場革命。
另一場革命也在轟轟烈展開。從上個世紀90年代起,成都鐵路局著眼于成昆線長治久安,持續(xù)推動安防工程建設(shè),為懸崖絕壁下的橋梁、道床穿“衣”戴“帽”,或者撐起鋼筋水泥“保護傘”。章顯容看守點管段的棚洞幾經(jīng)延伸,于2020年正式閉合。
棚洞頂上來,看守工就可以撤了。當(dāng)了31年看守工的章顯容,比看守點提前一年退休。
正式離開“K246”那天,臨進王村棚隧道,章顯容還在頻頻回頭。棚洞外側(cè)有成排的孔洞,像一節(jié)節(jié)車廂。白色外墻的看守屋像稱職的看守工,默默注視著火車從眼前通過。小屋旁邊,那棵當(dāng)年只有碗口粗的香樟樹,已然長成了合抱之木。有風(fēng)吹過樹梢,倬然挺立的香樟樹,喃喃和她道別:
“放心去吧,這里有我。”
“放心去吧,沒有棚洞的地方,別的姐妹在。”
“放心去吧。成昆線在,我在,我們在。”
“…………”
(作者:陳果,系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著有《在那高山頂上》《古路之路》等報告文學(xu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