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行》的文理矛盾
古來多征戰(zhàn)。當時戰(zhàn)場前線,路途遙遠,家人出征,因通信不易,往往累月經(jīng)年消息斷絕,生死不明。對親人念生疑死的繁復(fù)心緒、情形,成了文人筆下常常描述的關(guān)注點。如唐詩中著名的《隴西行》: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李白也寫記過這樣痛切的情事。他的《北風(fēng)行》,便是此類詩中的名篇:
燭龍棲寒門,光曜猶旦開。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fēng)號怒天上來。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
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
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
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bǐnɡ)靫(chá)。
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jié)網(wǎng)生塵埃。
箭空在,人今戰(zhàn)死不復(fù)回。
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fēng)雨雪恨難裁。
“燭龍”是古代神話中執(zhí)掌冬夏及晝夜之神,棲息在極北的地方,那里終年不見陽光,只以燭龍的視瞑呼吸區(qū)分晝夜和四季,代替太陽的不過是燭龍“銜燭”發(fā)出的微光。名句“燕山雪花大如席”使得當?shù)氐暮浼奥齑笱┑木跋髣尤诵钠恰!把嗌健痹诮窈颖笔『颖逼皆眰?cè),“軒轅臺”位于幽州東北的涿鹿之野,相傳是黃帝與蚩尤大戰(zhàn)的地方。李白用了神話、傳說及夸張等多重手法,營造出一個神異、瑰奇、深寒的背景。
身在此苦寒之地的幽州“思婦”,緊皺雙眉,倚門看著過往行人,益發(fā)思念、哀憫著在更加深寒的長城一帶的征人。他因軍情緊急而仗劍出征,走時留下了這飾有虎文的箭袋。箭袋中的白羽箭,已經(jīng)落滿塵灰甚至結(jié)上了蜘蛛網(wǎng)。
征人已戰(zhàn)死不能復(fù)還,親人實在無法承受睹物思人之苦,點火看著它們?nèi)紵苫摇5涔手姓f黃河渡口是無法堵塞的,李白卻在結(jié)語處假設(shè),就算黃河捧土也可以堵塞的話,這“北風(fēng)雨雪”戰(zhàn)場造成的怨恨也難以消減。這似乎是“思婦”所“思”,又顯著流露出詩人對此情形的悲愴感慨。
筆者手頭的李白詩選及數(shù)個唐詩選本,這首《北風(fēng)行》皆列其中,可見是大家認可的好詩。不過,錢鍾書先生卻曾對此詩中存在矛盾處多有分析。其一,親人若知曉征人已經(jīng)戰(zhàn)死,通常應(yīng)“遙設(shè)虛祭”或“破家散業(yè),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其二,若不知道征人死生,則“其存其歿,將信將疑”。詩作前部的“幽州思婦”“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是因自己這里的寒冷而想著、念著征人在長城處更加的苦寒情狀;可筆鋒一轉(zhuǎn),忽然成了“箭空在,人今戰(zhàn)死不復(fù)回”。李白似乎想要把這兩種情境在一首詩中同時表現(xiàn),但在承接處出現(xiàn)失誤,前后產(chǎn)生了矛盾。
《北風(fēng)行》是李白名篇,人們?yōu)榇嗽妼懴逻^不少賞讀文字,錢先生謙遜地說,自己指出其中語言脈絡(luò)不連貫、理路不通,也不過是隨著大家的閱讀而看到一點小問題罷了。
順筆,錢先生又引出大詩人名篇中的相關(guān)表述:“杜甫《垂老別》:‘孰知是死別,且復(fù)傷其寒’;言哀寒與死不復(fù)回,同于白也,十字之中,意蘊而暢,詞省而達,理順而無板障。”杜甫的《垂老別》中,子孫都死光的老人,還被征召入伍。離別之時,老妻痛哭著倒在路邊。老者深知此去多是死別,可還是憐憫著老妻衣服單薄。以小見大,老者更大的傷感心情,沒有描述卻強烈呈現(xiàn)。這與李白描敘的心情相同,可這十個字,含蘊豐富意思順暢,詞雖簡省卻通達,條理貫徹沒有抵牾,與李白詩中的矛盾形成了對比。
似乎為緩和氣氛,錢鍾書由別處又曲折地延伸了一番:“(杜)甫《春日憶李白》結(jié)句:‘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或以為微詞諷白之粗疏,誠屬附會,然若白此篇之‘詩律’欠‘細’,正未容諱飾。”這首《春日憶李白》也是杜甫的名篇。它的結(jié)尾處說,何時我們能夠再一起把酒歡聚,相互暢快地細細談文論詩。后來有人把“細論文”解讀成杜甫有些諷刺李白文字“粗疏”,這當然完全是“附會”錯解,但如果具體到這首《北風(fēng)行》,其中“詩律”欠細,文理不通,卻是毋庸諱言和無從修飾的。
杜牧曾對李賀詩歌作了高度評價:“(李)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李)賀且未死,少(稍)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李賀在27歲便死了。世人都說:假若他不死,再在詩中稍稍注意文理,他甚至可以超越屈原的《離騷》。“抒情之詩雖異于說理之文,顧亦須如杜牧所謂‘稍加以理’,有倫有序;……小杜論小李之語,又不啻為大李之詩發(fā)耳。”錢鍾書取其中“稍加以理”一句,來說明即使是詩作,也須留意文理,否則不能進入更高境界。
李白大才,行筆天地縱橫。他對國人鮮活心性、氣魄之形成,貢獻卓著,幾無人可以替代。在這般認知的前提下,來提提其作品中偶爾的“詩律”欠“細”,相信李白也不會特別在意。如錢先生提議的“補筆”“彌縫”工作,他也一定肯作。可惜,我們不能知道他如何落筆。不過以李白之才情,其精妙應(yīng)可以超越我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