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是“一壺濁酒”——詩文中的“濁酒”意象
“一壺濁酒喜相逢”“潦倒新停濁酒杯”“濁酒一杯家萬里”……在傳統(tǒng)詩詞中,“濁酒”是一個頻繁出現(xiàn)而讓人難以忽視的意象。從唐詩宋詞到明清詩歌再到近代詩歌,時有“濁酒”出現(xiàn)。何謂“濁酒”,它在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中有哪些意蘊,在文學的經(jīng)典化過程中又扮演著什么角色?
農(nóng)耕時代,隨著生產(chǎn)力提高,糧食除了滿足人們?nèi)粘o嬍承枰呀?jīng)有了富余。人們在“果酒”基礎(chǔ)上,開始用谷物釀酒。用黍和稻等糯性較高的原料,經(jīng)過蒸煮,加曲發(fā)酵,最后壓榨釀造的谷物酒呈黃色,看上去較為渾濁,通常沒有經(jīng)過過濾和沉淀,里面存留部分酒渣,因此被稱為“黃酒”或“濁酒”,在唐詩中,“濁酒”還有“蟻浮”“浮蟻”“醪”等別稱。濁酒的釀造工藝簡單,相對寡味,一般百姓家庭即可釀造,陸游詩有“農(nóng)家臘酒”,即濁酒。與“濁酒”相對應(yīng)的則是“清酒”,它選用小米、玉米等黏性小的糧食釀制、蒸餾而成,酒精濃度高、糖分少、色澤相對清透,飲用時無須過濾。釀造清酒的工藝復(fù)雜,清酒醇香甘洌,價格不菲,在古代通常為貴族享用。
在甲骨文中就有了“酒”的記載,《周禮》則是較早記錄“濁酒”的典籍,《周禮》將酒分為“五齊三酒”,其中的“五齊”是相對于清酒而言的“濁酒”。酒最早用來祭祀,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更多的文化意義附著其上,最后形成一種酒文化。眾多文人參與到酒文化的構(gòu)建和推介過程,其中,濁酒作為一種意象,比起清酒更代表一種大眾趣味和平民氣質(zhì)。詩歌中的“濁酒”也更為讀者所熟悉,諸多帶有“濁酒”意象的詩歌因此成為文學經(jīng)典而被廣泛傳播。
最早讓“濁酒”一詞為人們所重視并不斷引用的,應(yīng)該是陶淵明。陶淵明一生嗜酒,在詩文中多次提到“濁酒”,如“何以稱我清,濁酒且自陶”(《己酉歲九月九日》),“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飲酒十九》),在陶淵明的詩中,“濁酒”體現(xiàn)了他安貧樂道的精神追求。
唐代以后,“酒”的意象更加頻繁進入詩文之中,漸漸成為一種表達個人情緒的獨特依托。縱觀唐代詩歌,其中最典型的是詩仙李白,他最喜用酒的意象,比如“蘭陵美酒郁金香”“金樽清酒斗十千”。其中的“清酒”,不僅彰顯出李白張揚奔放的生命力,還體現(xiàn)了他浪漫豪邁的人生態(tài)度和詩學風格。
但顯而易見,詩人更喜歡寫“濁酒”,以此來表達經(jīng)歷困境后孤苦郁悶的情緒。比如白居易在《快活》中寫道:“可惜鶯啼花落處,一壺濁酒送殘春。”杜甫晚年名作《登高》,“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寫出了晚年杜甫的落寂與困頓。蘇軾在《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東禪莊院》有道:“數(shù)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陸游更是在諸多詩詞中運用“濁酒”的意象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感情,他在《雜感》中寫道:“一杯濁酒即醺然,自笑閑愁七十年。”還有“濁酒閑傾不滿瓶”“但有老盆傾濁酒”“濁酒未傾心已醉”等。后人將楊慎的《臨江仙》添加在《三國演義》的開頭,其中“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表達了一種經(jīng)歷世事滄桑后的豁達。李叔同在《送別》一詞中,用“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表達對友人依依不舍的情緒,“濁酒”與“別夢寒”共同營造了一種孤寂的氛圍。
清酒和濁酒都可以表達個人情緒,但濁酒被賦予了一層滄桑的意味,這份滄桑遒勁的厚重,傳達了詩人憂國憂民之思。杜甫的“潦倒新停濁酒杯”和范仲淹的“濁酒一杯家萬里”,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杜甫詩中“濁酒”出現(xiàn)頻率高,如“濁酒尋陶令”(《奉寄河南韋尹丈人》)“蒼苔濁酒林中靜”《漫興九首·其六》。“濁酒”與杜甫“詩史”的定位,和他悲天憫人的思想與憂世傷生的心緒正相匹配。在范仲淹的詩詞中,雖然只有一句“濁酒一杯家萬里”出名,但它名氣很大,而且與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相得益彰。
杜甫與范仲淹的詩詞基本奠定了詩人通過“濁酒”表達家國情懷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在后世得到繼承。清末梁啟超有《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滿船沉睡我徬徨,濁酒一斗神飛揚”,表達了作者對國家的拳拳之心。近代秋瑾在其《黃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見日俄戰(zhàn)爭地圖》中寫道:“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yīng)仗出群才”,表達的則是她希冀各位有志之士群策群力救國圖存的家國情懷。由此觀之,這些寄寓作者情感的“濁酒”,體現(xiàn)了他們對家國的深沉情感,表達了他們大濟蒼生之志。
可以說,中國詩酒文化中的“濁酒”意象,與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相生相伴,詩人在創(chuàng)作詩文之時,將“濁酒”意象融入其中,從而在文學史的長河中,使得帶有“濁酒”氣息的詩文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學氛圍,既表達一種個人情緒,也呈現(xiàn)了一種家國情懷,從而使得詩文逐漸經(jīng)典化。個人命運的坎坷,國家命運的起伏,都透過詩歌中的“濁酒”意象得以呈現(xiàn),個人情緒和家國情懷在一壺“濁酒”里相逢,醞釀發(fā)酵,形成沉郁頓挫的詩文風格和深厚凝重的家國情懷。而這些文學作品,以“濁酒”為紐帶,形成一種經(jīng)典的中國美學風格,傳承至今,影響深遠,值得我們深入研究思考。
(作者陳勛系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生,邵陽學院文學院講師;王潔群系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