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特羅關心的是每一個在世間掙扎的個體,是負重者的喘息
2016年,唐納德·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彼時,不只美國媒體,全世界都發(fā)出了驚呼,我的一位友人在回憶這一刻時說當時在紐約的辦公樓里一片寂靜,不時聽到嘆息聲、啜泣聲,少數裔們紛紛對自己在美國的前景感到憂慮,不少人陷入了對特朗普當選的不解與憤怒之中。這段舊事似乎與現在要談的這冊書并無直接關聯(lián),但不知道為何蒂姆·高特羅(Tim Gautreaux)的故事總讓筆者聯(lián)想起這個瞬間,以及這個愈發(fā)動蕩與割裂的世相。
在美國作為一個國家興起的過程中,南方總是一個有趣的參照物。猶如賽義德的論述,歐洲將“東方”作為一種概念創(chuàng)造出了無數的藝術形式、政治概念以及價值觀念。東方是野蠻的,西方就是開化的,猶如對偶一般,歐洲人的精神譜系參照東方,哪怕這個“東方”本身就是虛擬的,被強行附會的。那美國南方在中國讀者的印象中又是怎么樣的呢?是密西西比河下游的廣闊農場?是作為蓄奴州負隅頑抗的原罪?或者是和墨西哥交界處犯罪橫行的混沌地帶?這些既有印象深刻地將美國南方與北方區(qū)別開來,對于遠隔重洋的人們來說,相對于建國十三州的偉業(yè),美國南方的光景天然就與黑奴、種植園、落后等刻板印象聯(lián)系在一起。如同南北戰(zhàn)爭的結局一般,北方獲得了勝利,也獲得了文化霸權。
南方的落后、凋敝被北方定下了基調,在高特羅的筆下這里的南方還泛指那些美國中部不發(fā)達地區(qū)。在工業(yè)全球化的背景下,大量的傳統(tǒng)勞動業(yè)被轉移到海外,美國工人失去了優(yōu)厚的薪水,傳統(tǒng)家庭分崩離析,熱鬧的小鎮(zhèn)失去活力。所以當特朗普的選票如同“鄉(xiāng)村包圍城市”般呈現在選情地圖上時,映射出的正是“南方”的怒意與不甘,他們曾經是美國崛起的脊梁,而今紛紛成為了“銹帶”與荒村,他們不甘于被華盛頓、華爾街定義,不甘于被永遠置于后進生的位置之上,這與特朗普“MAGA”的競選口號產生了驚人的化學反應,奠定了那一年的全球震動。
《信號》,[美]蒂姆·高特羅(Tim Gautreaux)著,程應鑄譯,群島圖書|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年4月。
當然,高特羅對政治大約是不感興趣的,他關心的是人,每一個在世間掙扎著的個體。在《信號》(Signals)這本短篇小說集中,一共收錄了二十一篇作品。高特羅的主人公有著許多相似的特點,他們年齡都有些大了,他們都是或者曾經是扎實的一線工作者,在不久的過去有著一份體面的工作,而今卻都陷入了困境,無論是經濟還是精神上。
《偶像之殤》中的主人公朱利安繼承了外祖父的遺產,這位居住在孟菲斯的打字機修理工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大富大貴的可能,但是他還是欣然接受了鄉(xiāng)村大宅和六英畝的土地,他認為這是他的命運。這座破敗的宅子是家族曾經興盛的證明,“它是她(媽媽)祖先戈德海伊家族的見證。‘他們是高尚而充滿力量的人’。”朱利安在自己生活境遇不佳的情況下接受了這份并不昂貴的遺產,他認定“我們的身上流著他們的血。”這種祖先崇拜或者說自命不凡支撐著這位離群索居的六十三歲男子。
朱利安費盡心力修繕這個大宅子,它沒有任何現代的家電,缺乏供暖的設備,根本不適合居住,在鎮(zhèn)上人看來沒有任何修繕的價值,或者說他們已經看透朱利安并不具備讓大宅子煥然一新的能力與財力。這正如同他的工作,曾經煊赫一時,占領每一張書桌的打字機逐漸被電子設備所取代,剩下的那些打字機要么被收藏要么就被扔進回收站。在朱利安意識到單靠他一個人無法完成祖宅的翻新時,他雇傭了奧比,一位擅長木工、電工的人,朱利安為他提供食宿用以沖抵一部分薪水。奧比也五十來歲了,他之所以需要這份工作是因為想要除去自己身上的紋身。這些刺青是奧比年輕時的印記,那些龍、槍炮的花紋好似指點江山,向世界宣戰(zhàn)的剩余物,如今奧比老了,不想再維持這些“偶像”了。
他們抱著不同的目的開始合作,奧比著實身手不凡,在他的維修下老宅子一點點在變好,同時他也用朱利安支付的薪水一點點地擦除身上的紋身。盡管奧比也知道自己的勞動與薪水完全不成正比,但他仍舊堅持著這份工作,直到他身上最后一個紋身——“上帝”被清除。與此同時朱利安的錢包卻隨著老宅的修繕逐漸癟了下去,最終無法再給奧比提供薪水了。奧比在離開之前這樣質疑朱利安的夢想,“按照你的速度,花一百年也只能使這宅子看上去像堆豆腐渣。如果你住在里面,這屋子會殺了你。假如這是你的夢想,那么,它就是你的噩夢。”作為一個維修工,他清楚地知道這座老宅無法復現往日的榮光,但這卻是朱利安的“偶像”,這玩意兒靠別人勸是無法解決的,他只能不告而別。
討債的人上門追討朱利安所欠的款項,也勸他早點賣掉老宅。一場嚴寒的到來徹底擊毀了他的理想,管道老化造成了廚房的大火,這座宅子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片廢墟,幾個月以來的努力徹底淪為泡影。他不得不離開這里,離開他的“偶像”,回到孟菲斯。
高特羅的筆觸十分克制,哀而不傷,且不時帶有美國南方特有的狡黠和幽默,雜貨店老板一開始便極力阻止朱利安的修繕計劃,但他也不愿意放過賺錢的機會,“忽悠”他分期買下許多家具,對于懷揣著夢想的人來說即便和他說刻毒、真實的真相,他也寧愿抱著自己的幻想欣然溺死。
剛開始讀這本書時,讓我產生了一些奇怪的念頭,高特羅在很多方面像個技術宅,《收音機的魔力》這一篇是通過主人公收舊貨獲得一臺短波收音機展開的一段神奇經歷,作者對于收音機是那么地了解,也正是因為這份熱愛才能將故事很好地與硬核技術融合在一起。出生于勞工階層的高特羅對于房屋養(yǎng)護的方方面面如數家珍,如何粉刷墻面,如何修理供暖爐,這些細致、真實的細節(jié)讓讀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與代入感,后續(xù)的一些故事如《壞種》《修爐人的哀歌》中都不乏這些專業(yè)的勞動細節(jié),這部分技術性寫作讓我想到了金宇澄筆下的中國東北農場,喂馬、釘棺材等等。勞動細節(jié)尤其是手工勞動元素已經成為一種日益稀缺的經驗資源,高特羅調動了這些經驗讓小說中的人物更加沉潛到美國工薪階層的日常生活中,為作品夯實了基礎,添加了更加扎實嚴謹的底色。
高特羅的小說另一個不能被忽視的元素是宗教。《重塑信心》有著這部小說集里最為幽默的筆法,一個遭遇過車禍的糊涂神父,面對信眾的懺悔、告解總是報以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糊涂蛋,卻想拯救一位盜竊槍械的非法移民,以至于自己都鋃鐺入獄,遭受了非人的經歷。應該說,高特羅的作品并沒有那么濃厚的宗教氛圍,甚至顯得非常世俗,美國的宗教氛圍比照于歐洲大陸更加日常化,神職人員也不是一本正經,宗教活動如懺悔、彌撒都顯得生活風味十足且具有更加濃郁的家庭氛圍,在這里倫理的構建并不完全依托宗教,相反宗教是構成家庭、社區(qū)、村鎮(zhèn)等一系列關系的某種粘合劑。
高特羅的短篇故事,不似中長篇復雜的謀篇布局以及情節(jié)設置,進入敘事的速度極快,很容易就將自己的寫作目的透露給讀者,甚至他就直白地告知讀者他的意圖。同時也不刻意地塑造反轉與顛覆,線性敘事依托于他強大的敘事能力,呈現出一種直白、節(jié)制的藝術感,令人動容。
查爾斯·吉登斯在《流動的現代性》這本書里有著這樣的表述,所有高大的、堅固的傳統(tǒng)都崩潰了,取而代之的是流動的現代。在閱讀《信號》的時候,常有如此的遐思,小說中處處寫舊,寫傳統(tǒng),寫那些非城市的細節(jié),但現代就在作者枕側,無論高特羅是否愿意,現代與現在不斷地流淌著。朱利安們即便再努力,老宅也不可能修復,他們對于自己的自命不凡是有相當的體認的,對于自己企望的破滅也是接受的。至少在文本中,很少見到人物的怨念,對于生活不順、命運不公他們都在努力地承受著,并且盡自己的可能去擔當。所以目力所及,在《信號》所呈現的世界里,傳統(tǒng)確實隨著打字機、取暖爐、收音機這些老物件被扔進了廢品站,現代的到來也確實加大了社會的割裂感,但是普通人的生活仍在繼續(xù)。小布爾喬亞式的怨天尤人并不存在于這些“負重者”的身上,我們只是聽見他們的喘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