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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學(xué)俱樂部”的友情故事
    來源:解放日報 | 何懷宏  2022年10月29日08:33

    1764年2月的一個晚上,在倫敦臨近泰晤士河的土耳其人頭酒館的一個房間里,聚集了八九個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直至夜深。這就是后來名聞遐邇的“文學(xué)俱樂部”的首次聚會。

    達姆羅施的這本《重返昨日世界:從塞繆爾·約翰遜到亞當(dāng)·斯密,一群塑造時代的人》(以下簡稱《重返昨日世界》)主要敘述這個俱樂部前20年的歷史和核心人物。英文書名《俱樂部》(THE CLUB),副標(biāo)題是“約翰生、鮑斯維爾和塑造了一個時代的友人們”(Johnson,Boswell,and the Friends Who Shaped an Age)。中譯出版方將書名易為《重返昨日世界》,或是希望在精神意義上回看那個世界,至少,對那個世界有所了解。

    不妨將他們都稱作“文人”

    說這些俱樂部的成員在某種程度上塑造了一個時代殆不為過。早期成員中就有約翰生(文學(xué)、道德)、鮑斯維爾(文學(xué)、傳記、日記)、伯克(政治學(xué))、亞當(dāng)·斯密(經(jīng)濟學(xué))、吉本(史學(xué))、雷諾茲(繪畫)、大衛(wèi)·加里克(戲劇)、謝爾丹(戲劇、政治)、歌爾德斯密斯(文學(xué))等,其他人也是一時之選,在當(dāng)時富有影響,熟諳社交和討論藝術(shù)。這個俱樂部迄今還在,雖然已不再只是文人的交誼團體,俱樂部的作用在今天也明顯不如過去。

    遺憾的是,俱樂部的成員中沒有休謨,因而也就沒有了系統(tǒng)哲學(xué)的代表。約翰生不愿意見休謨,他們兩人的分歧主要在宗教信仰上。休謨在晚年所寫的一篇簡略自傳中,沒有稱自己為哲學(xué)家,而稱自己為“文人”(man of letters),我們也就不妨將所有這些人都稱作“文人”。過去對人文領(lǐng)域的確也不像現(xiàn)在分得如此之細。

    這些文人的認知、思考和表達能力高于眾人,當(dāng)然,在他們內(nèi)部,這些能力本身又表現(xiàn)出許多差異。比如有些更重視文字,有些更重視言語。文字還是保留得更長遠,尤其是那些專注于一兩本巨著、反復(fù)修改和完善的作者,如吉本和斯密。他們在這個俱樂部里說話不多,但心中有數(shù)。

    這個俱樂部的文人們,并非如雅各賓俱樂部那樣同屬一個陣營,也不存在明顯的師承關(guān)系,而是一些文人學(xué)者自發(fā)的互相交流。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參加的飲宴庶幾近之,但它又比那些飲宴具有一定的組織性和規(guī)則性,當(dāng)然它也不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學(xué)園。18世紀的英國社會有了很大的自由和寬容的氛圍,有了法律的保障,思想文化也還沒有和政治緊密結(jié)合,更沒有和大眾結(jié)合,而就在自己的圈子里繁榮成長。他們也沒有形成各個持久固化的陣營,還互相欣賞和重視對方的思想和文字,惺惺相惜。

    為了尋求歡樂而來

    生活在歐洲的近代早期文化人和知識者是幸運的,生活在英倫三島或許更加幸運。英國先有莎士比亞、培根,繼之是彌爾頓、霍布斯、洛克等;進入18世紀,則是進一步的思想革命含苞欲放,工業(yè)革命蓄勢待發(fā);到后半葉,技術(shù)革命大爆發(fā),從邊陲之地成長壯大起來的一個老大帝國日顯崢嶸。的確,這還不是一個技術(shù)經(jīng)濟和現(xiàn)代文化全球怒放的時代,但當(dāng)其怒放之際,轉(zhuǎn)眼也就到了里爾克1902年所描述的晚秋“落葉紛飛”。

    18世紀英國的思想者和文化人,引人注目的除了他們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還有他們的密切交往和聯(lián)誼,其中一個主要的活躍機構(gòu)就是他們的俱樂部。當(dāng)時的英國,還有其他的人文俱樂部,還有著名的以科學(xué)技術(shù)人員和企業(yè)家為主的月光社,甚至有女性的“藍襪”圈。

    中文對“club”的翻譯“俱樂部”頗得其趣,參加俱樂部的人們聚集在一起不是為了尋求煩惱而來,而是為了尋求歡樂而來。這種歡聚的直接目的甚至也不是為了交流思想,而就是尋求放松和快樂。當(dāng)然,高水平的思想交流、才華的互相欣賞也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這有俱樂部的門檻做保證——所有新成員的加入都需要全票通過。

    俱樂部的起始就是其主要發(fā)起人雷諾茲為解救約翰生的抑郁,想讓他快樂起來。約翰生自小就病懨懨,又曾幾度嚴重抑郁爆發(fā)。那時也正是他編完《英語詞典》之后的一個空檔期,但也是一個空虛期。他陷入了一種身心俱疲、心靈重壓的狀態(tài)。

    人是社會的動物,但人們又常常是疏離和孤獨的。一個人具有一種作為人的普遍性,但也承載著許多特殊性,從民族性、階層性、地域性、職業(yè)性一直到個性。人性在一個真實的人那里的組合極其錯綜復(fù)雜,表現(xiàn)極其多樣,心靈的深度溝通殊為不易。但是,即便是很能忍受孤獨的人,也還是會有一定的交往愿望。人需要歡聚、需要友愛,這也是人性之所需。這就需要尋找,還需要幸運,也需要時代和社會的一些條件。而令人安慰的是,在個性很不同的人那里,有時也能建立起深厚的友誼。

    1764年對約翰生來說是幸運的,先是成立了一個俱樂部,后來他又結(jié)識了富有而聰穎的思雷爾夫婦,經(jīng)常住在他們的家里。約翰生雖然常常看來神情嚴肅陰郁,行為也自律嚴謹,但其實也有渴望歡樂的一面。他宣稱:“小酒館里的椅子是人類歡樂的寶座。”“那里的葡萄酒使我精神振奮,激發(fā)我侃侃而談,與我最喜歡的人展開話語的交流。我會武斷地提出觀點,也會遭人反駁,而正是在這種意見和觀點的沖突中,我找到了樂趣。”

    哲學(xué)等學(xué)問在常人看來似乎和歡樂不合,在有些哲學(xué)家那里也的確不合。有一個段子:有一天約翰生偶然遇見了他在牛津讀書時的老同學(xué)愛德華茲,愛德華茲說出了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話:“你是哲學(xué)家,約翰生博士。我年輕的時候也試圖成為哲學(xué)家;但不知道為什么,快樂總是闖了進來。”愛德華茲可能看錯了人,正如作者所言,盡管約翰生經(jīng)常顯得嚴肅而憂郁,他其實是喜歡作樂逗笑的。

    和這樣一些人的聚會怎么能不帶來歡樂?他們的個性雖然色彩斑斕,性格獨特鮮明,但基本信念和觀點還是大致相近,尤其是重視相互之間的友誼。雖然也會大聲爭論,但也會有幽默的自嘲和化解,或者同仁的緩和與勸解,過后也都會釋懷。他們往往在臨近對抗時點到為止,且實行一種保密規(guī)則:不將私人談話公諸外界。他們肯定會在這種言談交往中互相得到思想和知識的收獲——但無論如何,他們首先還是尋求放松與快樂,至于獲益,那只要保證參加人員的素質(zhì)就可以了。

    核心內(nèi)容是兩人的友愛

    構(gòu)成該書核心內(nèi)容的還是鮑斯維爾與約翰生兩人的友愛。兩人深厚的友誼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持續(xù)了21年,直到1784年約翰生去世。作者寫道:“有人說,約翰生在他(鮑斯維爾)身上看到了‘這樣一個人:他所需要的正是約翰生不能不給予的,而且他這種人性的需求幾近瘋狂’。其間,鮑斯維爾一直仰賴約翰生,向他尋求建議、鼓勵和關(guān)愛,這些東西正是(他的父親)奧金萊克勛爵從未給予他的。從他們的關(guān)系發(fā)展而來的那部偉大傳記代表了‘一個巨大的人性弱點對一個偉大的人性優(yōu)點幾乎不自覺的致敬’。”

    這樣兩個人的個性卻是多么的不同:“鮑斯維爾是浪漫主義者,幻想領(lǐng)主與佃戶之間存在封建式的情感,而約翰生則是徹頭徹尾的現(xiàn)實主義者。約翰生堅持理性和自我控制,而鮑斯維爾則沉浸于沖動的‘感性’,只要有機會,就會及時行樂。約翰生追求他所謂的‘宏大的一般性’,而鮑斯維爾則追求特異性和刺激的細節(jié)。”

    這種不同特別表現(xiàn)在對待欲望的態(tài)度上:約翰生對待欲望是嚴格自制的,盡管他也有強烈的沖動和生理需求,但是,他不容許自己放蕩和出軌。給予他自制力的大概是一種虔誠的宗教信仰,其中也包括一種恐懼。而鮑斯維爾在情色方面則幾乎是完全放任的,他在自己日記里的這方面記錄也相當(dāng)坦率和詳盡。雖然他事后常常悔恨,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無論如何,作者寫道:鮑斯維爾稚童般的自我中心主義、自我滿足、自我放縱是約翰生決不允許自己擁有的品質(zhì)。雖然約翰生像父母一樣呵責(zé)他——鮑斯維爾確實也希望他這樣做,他還是基本接受了甚至喜歡鮑斯維爾的本來面目。鮑斯維爾古怪的幽默、熱情和社交魅力總能讓約翰生精神振奮;約翰生也知道,鮑斯維爾向自己尋求意見和安慰是完全出于真心的。而鮑斯維爾對他的門徒般的極度崇拜估計也還是讓他很受用。

    旅行常常很能測度和考驗友情與愛情的關(guān)系。鮑斯維爾和約翰生曾經(jīng)結(jié)伴到蘇格蘭以西群島旅行101天,到旅行結(jié)束時,兩人的親密關(guān)系和相互尊重都達到了新的高度。鮑斯維爾說:從他的角度來看,在這段經(jīng)歷里,“一人開始認識另一人不尋常的才賦和偶然出現(xiàn)的缺點,最初他把這個人當(dāng)作偶像來崇拜,最后當(dāng)作朋友來喜愛”。

    在俱樂部的所有成員中,乍看起來,幾乎沒有哪兩個人比這兩個人更不同的了。他們出身不同,年齡相差31歲,甚至身材相貌也構(gòu)成強烈的對比,性格的差異尤其巨大,但他們卻成了最好的朋友,這后面的原因是什么?是思想和才華的吸引?是恰恰對自己所缺少的東西的彌補?這樣也就構(gòu)成了一種互補。

    鮑斯維爾逝世前寫出了一部傳記杰作《約翰生傳》。這可能也是他唯一多年耿耿于懷、堅持不懈、最終還是在一種艱難困境中完成的作品。僅這一部作品就可以讓他名垂久遠了。麥考萊說這是一個傻瓜寫的偉大作品。但這不大可能。作品和作者不會如此分離。這部傳記也不僅僅是因為傳主而偉大。

    鮑斯維爾之前,就已經(jīng)有兩部有關(guān)約翰生的傳記類書出版,此后的傳記也是層出不窮。但鮑斯維爾的傳記的地位已然不可撼動。現(xiàn)在達姆羅施的這本書又為這一傳記事業(yè)增添了光彩。它搜羅材料甚富,選擇亦精,也不強加己見,另外還配有許多精美插圖,值得推薦閱讀。筆者最后說明一下:約翰生(Johnson)在該書中譯本里被譯為“約翰遜”。我踟躕再三,還是改成了另一個譯名“約翰生”,以便不與許多的“約翰遜”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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