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俠小說的“重寫”與“新編” 耳根《一念永恒》的互文性解讀
關于著名網(wǎng)絡作家耳根,起點中文網(wǎng)站為他發(fā)布的簡潔“名片”中擁有三頂熠熠生輝的桂冠:(1)閱文集團白金作家;(2)網(wǎng)絡文學代表性人物之一;(3)中國作協(xié)第九屆全委會委員。這三個頭銜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網(wǎng)絡文學“大神”同時擁有。作為起點中文網(wǎng)的白金作家,耳根喜愛中國古典神話故事,并以此為基礎,創(chuàng)作了大量富有傳統(tǒng)文化特色、為廣大讀者喜聞樂見的網(wǎng)絡小說,其主要作品《仙逆》《一念永恒》等,受到海內(nèi)外數(shù)以千萬計的讀者喜愛。迄今為止,耳根創(chuàng)作的五部長篇小說,一直在起點中文網(wǎng)仙俠類小說月票榜中占據(jù)著極為耀眼的顯赫位置,在風起云涌的網(wǎng)文出海熱潮中更是勇立潮頭。如今,耳根已成為當代網(wǎng)絡仙俠類小說的一面重要旗幟,是新媒介時代“后神話景觀”中的傳奇人物。
耳根:“仙俠小說的一面旗幟”
耳根是一位極為低調(diào)且多少有些神秘的作家,網(wǎng)絡上關于他的信息極為有限,大眾媒體上有關這位大神日常生活中的逸聞趣事也少之又少。盡管作品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是那樣多姿多彩,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耳根,在不少粉絲眼中或許主要是一個埋頭寫書、準時更文的好作家,一個想象力無限豐富而日常生活多少有些乏味的勞模式人物。
截至2019年年底,耳根已完結(jié)的作品有《天逆》《仙逆》《求魔》《我欲封天》《一念永恒》,從《仙逆》始,篇篇大火,正在連載中的《三寸人間》,正以其獨特的文風和絕好的“人品”延續(xù)了此前的傳奇。總之,耳根的這些作品,以其性格鮮明的人物刻畫、奇幻多彩的場景布局和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描寫,在仙俠小說中獨樹一幟。
創(chuàng)作《一念永恒》時,耳根已有一千多萬字的“修仙”經(jīng)驗,因此,他深感自己有責任為仙俠小說創(chuàng)作開辟一條新的道路。當有人問及他的仙俠小說與傳統(tǒng)仙俠小說有何不同時,他回答,仙俠小說的重點不在于仙,而在于俠。他說自己“一直不敢去寫俠,怕寫不好”。這種謙虛的說法,實際上也說明他對“寫俠”的謹慎和認真。他在向媒體介紹《一念永恒》時宣稱,這本書想表達的是“勇氣”,一個“怕死膽小”的人在爆發(fā)出“勇氣”之后的故事。有關“勇氣”的說法抓住了《一念永恒》的核心觀念,“勇氣說”或許是我們理解這部書的最佳切入口。當然,要真正讀懂這部洋洋數(shù)百萬字的鴻篇巨制,僅從“勇氣”看問題,肯定是遠遠不夠的。耳根的小說已經(jīng)形成一個龐大的仙俠修真體系,要想讀通、讀透他的任何一部小說,都必須從整體上了解其創(chuàng)作概貌。因此,在閱讀《一念永恒》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對耳根的基本情況尤其是與《一念永恒》相關的其他小說有一個基本了解。
2016年4月,《一念永恒》在開筆之初,其影視版權即被一響天開影業(yè)以1000萬元的天價購得。在此之前,耳根的影響主要局限在仙俠小說書迷中間,這則千萬元IP改編新聞,讓許多對網(wǎng)絡文學嗤之以鼻的普通大眾真切地記住了耳根這個名字,并引發(fā)大眾對他的熱烈關注。該書完結(jié)之后,在海內(nèi)外產(chǎn)生了巨大反響,僅英譯版本就有多種。
耳根在起點中文網(wǎng)的標簽是仙俠,他的大多數(shù)故事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中國古典神話故事,因此也有研究者將其作品歸入東方玄幻類。有讀者宣稱,讀耳根的作品,“就像聽一位智慧長者的諄諄教誨,溫厚的嗓音娓娓道來,道理如細水長流般沁入心底,讓你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洗禮與教化”。
耳根自述:“奇幻修真小說《仙逆》講述的是一個平庸的少年,踏入仙途,一步一步走向巔峰,憑一己之力,揚名修真界的故事。《天逆》和《仙逆》幾乎同一時間開始在起點上傳,本對《天逆》寄予厚望,豈料《仙逆》一鳴驚人,故專心作之。”“廢柴”逆襲為“天驕”,是大多數(shù)網(wǎng)絡小說屢試不爽的靈丹妙藥,耳根的所有小說都沒有離開這個基本“配方”。如果僅僅看耳根上述有關《仙逆》的一句話介紹,換部作品也同樣適用。譬如說,《一念永恒》,“講述的是一個平庸的少年,踏入仙途,一步一步走向巔峰,憑一己之力,揚名修真界的故事”。對于只讀過耳根一本書的讀者來說,這樣的介紹似乎是實用的,但認真讀過其所有作品的讀者,一定會體會到不同“廢柴”成長為不同“天驕”的不同“況味”。
根據(jù)網(wǎng)站對耳根作品的介紹,《天逆》講述的是一個“廢柴”異術超能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個監(jiān)獄島眾多實驗體中的失敗品,他的肌肉、骨骼、經(jīng)脈、大腦只有一項符合正常標準,被所有人認為是廢物的他,踏入凡塵,開始了不平凡的一生。在強者林立的大陸,為了生存,他時刻謹慎,為了活下去,他必須變強。不少讀者認為《天逆》與《仙逆》是一本書的兩個不同名字,或者是姊妹篇,為此,耳根特別強調(diào):“《天逆》與《仙逆》,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完全就是兩本不同的書,所以也不用琢磨了,純粹就是我當時懶了,名字寫順手了,于是《仙逆》也就用的王林,什么珠子啊,司徒南啊,都是為了圖省事。”盡管如此,無論是否熟讀過兩部作品的粉絲,還是常常會把兩部書放在一起討論。
《求魔》是耳根繼《仙逆》之后的又一修真力作。有網(wǎng)友這樣評價:“求之一字,有兩解,一為哀求,一為追求。但魔卻并非魔頭,作者將為主角蘇銘打開一扇全新的修真求魔之門。魔前一叩三千年,回首凡塵不做仙。”
《一念永恒》在“小說類別”欄目里所貼的標簽是“幻想修仙”,其他作品的“標簽”分別是“修真”或“仙俠”。但無論是修真還是仙俠,抑或是魔幻或玄幻,《一念永恒》就像耳根的其他仙俠小說一樣,在一個純屬虛構的想象世界里,一群御劍飛升的神仙魔鬼,超越時空,不拘立法,演繹出了無數(shù)驚世駭俗的“非凡故事”。“一念成滄海,一念化桑田。一念斬千魔,一念誅萬仙。唯我念……永恒!”這是耳根在此前多部仙俠小說中始終未變的“一念”,他給自己的第五部書命名為《一念永恒》,這與其說是他的靈機一動,不如說是他出道以來和粉絲們?nèi)杖找挂菇涣鬟^程中心心念念、時刻未忘的一個“執(zhí)念”。《一念永恒》中的白小純和耳根其他小說的主人公一樣,也是一位多災多難卻意志堅強的寒門弟子,在艱難成長的修真路上,磕磕絆絆,傷痕累累,甚至九死一生,但無論經(jīng)歷多少挫折與失敗,他卻總能像獅子抖落鬣毛上的露珠一樣,忘卻痛苦與煩惱。無論是《天逆》《仙逆》中的王林、《求魔》中的蘇銘,還是《我欲封天》中的孟浩、《一念永恒》中的白小純,他們個個不懼千難萬險,而且總是愈挫愈勇,但他們也與一般武俠小說中的英雄好漢不同,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能忍辱負重,能屈能伸,但當報仇雪恨的機會來臨時,也會毫不留情地露出心狠手辣的一面。
耳根善于描繪天崩地裂、翻江倒海的大戰(zhàn)場景,但有時也會切換出一些清風明月、鳥語花香的浪漫鏡頭。無論多么悲壯慘烈的氛圍,他都能做到不虐心;無論多么暴戾陰損的情節(jié),他總是堅持不虐主的原則。他像一位殺伐果斷卻頗有惻隱之心的武林高手,給人一種看似絕情卻總是手下留情的印象:“放心吧,我有分寸。”無論多么驚心動魄的危難時刻,瀕臨絕境的主人公總能化險為夷,讓焦慮的讀者長出一口氣。即便是在那種明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無助時刻,耳根也會讓讀者心愛的人物有驚無險地活下來,并在一系列的“奇遇與重生”“暢想與夢幻”中“再塑傳奇人生”。從《天逆》《仙逆》到《求魔》《我欲封天》,直到《一念永恒》和《三寸人間》,耳根的風格一以貫之,仍然是天馬行空的綺麗想象,仍然是氣勢如虹的超級長篇。
十幾年來,耳根在仙俠小說領域,也像小說中的主人公那樣,展現(xiàn)出超常的恒心和毅力。細讀其作品,字里行間都能讓人感受到趙翼對李白詩歌的評價:“神識超邁,飄然而來,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勞勞于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耳根之作,自然遠不能與李白詩歌相提并論,但耳根描繪的仙俠世界,具有包舉宇內(nèi)、席卷八荒的氣勢,字里行間彌漫著妙絕天下的奇幻想象,充斥著睥睨一切的仙俠魔力。尤其是他筆下的那些奇山異水的神姿仙態(tài),常常呈現(xiàn)出一種青冥天開、彩錯如畫的夢幻境界!耳根不僅僅在講述驚險刺激的神仙故事,他也描繪出了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仙界桃花源”。
和不少書友一樣,筆者關注耳根,也是從《仙逆》開始的,這部仙俠小說,讓許多書迷拿起來就放不下。書中很多橋段,令人一讀難忘。例如,火焚國王林與李慕婉初次相遇,在修魔海沖李慕婉說的那句“我?guī)銡⑷巳ァ保瑸榱藦突罾钅酵癫幌嫣旄拿榱藦统穑辣M藤家,雞犬不留,以鮮血鋪路,以尸骨筑橋,只為祭奠父母在天之靈!他向往化神之位,不惜磨礪紅塵數(shù)十載,化神先化凡,錘煉道心,從雨的降落中,終于悟出生命的意義……縱觀《仙逆》一書,經(jīng)典片段數(shù)不勝數(shù),或平淡如水,或輕快如風,或激情似火,或志堅如鋼,如萬花筒,如交響樂,起承轉(zhuǎn)合,流轉(zhuǎn)自如。粉絲說《仙逆》是不可磨滅的網(wǎng)文經(jīng)典,讓人心有戚戚!
此后的《求魔》一樣扣人心弦,其結(jié)局更是令人惆悵若失。這部書以壓抑始,且以壓抑終,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莫名的悲壯與悲愴的英雄豪氣。蘇銘以大無畏的犧牲拯救眾人的生命,他對人生與世界的種種探究與反思,不乏觸及靈魂的天問。因此,網(wǎng)友稱《求魔》是“耳根的巔峰”,《仙逆》是“耳根的經(jīng)典”,這應該是耳根早期書迷的一種真情流露。不少粉絲認為,讀《我欲封天》和《一念永恒》,仍然可以找到《仙逆》與《求魔》的影子!譬如有人說,“孟浩化妖魔”似曾相識,“許清的淚滴”更是如此熟悉,那個驕傲的楚玉嫣身上有著李倩梅的影子!
如今,耳根的新書《三寸人間》正火熱上線,我們有理由相信,這部小說一定能帶給讀者新的驚喜,盡管可能也會夾雜著一些失望的嘆息。畢竟耳根擁有數(shù)以千萬計的書迷!這部書,在其熱身的幾章開始后不久,點擊量就達到幾十萬,可謂風頭強勁,方興未艾!有位書友說:“耳根的這部新書,風格和《一念永恒》差不多,前面還是有些腹黑、搞笑的,主角王寶樂,不得不說這個名字,起的是真的很隨意,比白小純還要隨意!王寶樂,是個典型的胖子,而且還是一個一直哭著喊著要減肥的胖子,他腹黑、搞笑、有點小無恥、也有點小不要臉!剛看到王寶樂的時候,我的第一印象,這個人說的不就是耳根自己嗎?”從一定意義上說,耳根筆下的主人公,寫的都是他自己。如果我們從互文性理論看,耳根所有作品的主題和人物等,都存在著一種彼此關聯(lián)、互相滲透的關系,因為它們原本就是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超級互文系統(tǒng)。
讀者為什么喜歡耳根,當然不只是因為《仙逆》,《仙逆》不過是風頭正勁的耳根一系列超級長篇小說的“序篇”,從“開書”的先后順序看,《仙逆》稍稍晚于《天逆》,從一定意義上說,《仙逆》的成功不應忘記《天逆》投石問路所提供的經(jīng)驗教訓。此后的《求魔》《我欲封天》直到《一念永恒》和正被書迷熱捧的《三寸人間》,從主體上看,都沿襲了《仙逆》“重仙輕俠”的套路。盡管耳根一再強調(diào),仙俠小說重點在俠不在仙。
當我們討論讀者為什么喜歡耳根時,實際上也是在討論為什么讀者喜歡仙俠,有人從“武俠緣何變仙俠”的視角進行了深刻的分析。一方面,突飛猛進的城市化進程下的個體生存壓力,為武俠熱向仙俠熱的轉(zhuǎn)變提供了新的空間。后工業(yè)時代的巨變,使年輕人在生存重壓下渴望心靈的放飛。“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人世紛爭的不平、奔波忙碌中的自我迷失、漂泊異鄉(xiāng)的孤獨苦悶,使每個個體的精神與心靈亟待找到一個可以安放的空間。亦真亦幻的仙俠世界在繼承了武俠俠義精神的基礎上,在富于神話色彩的奇幻世界中為每個個體安放心靈、尋找自我,提供了新的可能。”年輕一代讀者對前輩正統(tǒng)化、革命化的敘事語境已深感隔膜,大多仙俠讀者是伴隨著動畫動漫成長起來的,他們對神話傳說中帶有浪漫色彩的仙俠題材感到格外熟悉和親切,尤其是那些初入職場的新人,很容易在仙俠奇幻世界中尋找到緩解現(xiàn)實挫敗感的心靈撫慰。另一方面,“仙俠小說在融合了武俠小說俠義精神的基礎上,在敘事空間、法術法寶、情境設置等方面進行了較大突破,加之神秘色彩、不同法術法寶想象的縱情發(fā)揮、三世輪回與六界往復的時空延展、仙家妖界蕓蕓眾生的萬象森羅,無一不為讀者帶來新的審美關注點。這些特征契合了碎片化閱讀的時代特征,迎合了‘快餐文化’下讀者的娛樂訴求與獵奇心理”。
從《天逆》《仙逆》到《求魔》《我欲封天》,再到《一念永恒》,耳根在這條崇尚原創(chuàng)精神的高速路上,一直小心翼翼、謹終慎始地保持著自己這輛“仙俠牌”豪車的方向與速度,他深知自己稍有閃失就會失去大量忠實的跟隨者。表面上看,耳根作品中的人物,依舊專心修煉,他們?yōu)榱诵逕捜倘柝撝兀瑸榱诵逕捴斝∩魑ⅲ瑸榱诵逕挸錾胨溃词故菤⑷巳缏橐彩菫榱诵逕挘ㄓ械玫篱L生才是耳根主人公“永恒”的“一念”。
《一念永恒》的“重寫”與“新編”
“重寫”是荷蘭當代文論家與批評家佛克馬提出的一個概念:“所謂重寫(rewriting)并不是什么新時尚,它與一種技巧有關,這就是復述與變更。它復述早期的某個傳統(tǒng)典型或主題(或故事),那都是以前的作家們處理過的題材,只不過其中也暗含著某些變化的因素——比如刪削,添加,變更——這是使得新文本之為獨立的創(chuàng)作,并區(qū)別于前文本(pre-text)或潛文本(hypertext)的保證。重寫一般比前文本的復制要復雜一點,任何重寫都必須在主題上有所創(chuàng)造性。”縱觀中外文學史,幾乎所有的經(jīng)典作品都是“重寫”與“被重寫”的結(jié)果,如維吉爾《伊涅阿斯記》對《伊利亞特》的“重寫”,莎士比亞對普魯塔克的“重寫”,《新約全書》中四福音書之間的“重寫”與“被重寫”都是如此。
在耳根的一系列小說中,“重寫性”是最鮮明的特點之一。我們可以《天逆》與《仙逆》為例來分析。姑且不說二者并行更新,具有互為參照的“彼此重寫”意味,單是故事結(jié)構、人物設置、行文風格等方面的相似性,就足以讓讀者看出二者有如孿生兄弟。盡管耳根聲稱這兩篇小說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但兩本都有王林、司徒南、逆天珠等標志性的人和物,無論多么粗心的讀者也不會視而不見。一些淺嘗輒止或望文生義的匆匆過客,往往會在跟帖中張冠李戴,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為二者之間具有一望而知的“重寫性”特征。
有位書迷提出一個有趣的說法,說耳根的《天逆》和《仙逆》,讓人想到蒙古族的呼麥。呼麥是蒙古人喜愛的一門古老的歌唱藝術,歌者用一種奇特的泛音唱法,一人能同時唱出兩種聲音,就像二重唱一樣。從上述“重寫論”的意義上說,我們是否可以說,耳根的這兩部書聯(lián)袂上線,是否有點像一個蒙古族漢子演唱呼麥,或者干脆就是一種“二重寫”?有書迷猜測說,耳根想把《天逆》和《仙逆》掐在一起變成個“大坑”,《天逆》為核心那種,結(jié)果《仙逆》火起來了,就把《天逆》放棄了,好好寫《仙逆》,然后“仙神魔鬼妖”五部曲的“巨坑”就開始了……
鑒于《仙逆》稍晚于《天逆》,有人推測《仙逆》借鑒《天逆》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一位讀過《仙逆》的讀者在接著讀《天逆》時說,還未讀到一半,就發(fā)現(xiàn)兩本書很多情節(jié)都是一樣的。如套路、功法,甚至有些人名都是一樣的,像是共用一個模子生產(chǎn)的。“首先我們不考慮此王林是不是認識彼王林,司徒南是不是認識另一個司徒南,兩個王林為什么都有黑色的逆天珠,也不考慮黃泉升竅訣是不是穿越過來的,就光看劇情,王林躲避鳳凰族追殺的那段怎么這么眼熟,仔細一想,藤厲不就是這么死的嗎?然后修煉黃泉升竅訣找極陰之地的時候一切經(jīng)歷都是一模一樣的。”
“二逆”雷同之處還有很多。如“表情古怪”“高手姿態(tài)”等詞語頻繁使用,“我白小純彈指一揮,××灰飛煙滅”等句式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些文體修辭一再復現(xiàn),形成耳根語言風格的基本元素。欺凌者反被欺凌、輾壓者反被輾壓等橋段一再重復,也是耳根敘事套路的重要組成部分。例如:
“你們?nèi)齻€在這里堵住我,不擔心門規(guī)?”白小純看著陳飛,好奇地問道。
“門規(guī)?哈哈,這里已是宗門外,況且你技不如人,骨斷筋傷也怨不得旁人,大不了我等回頭道個歉也就結(jié)束了!”陳飛得意地笑道,他甚至可以想象白小純接下來的面色,一定會非常難看,甚至他都準備好了后續(xù)的嘲諷。
曾因白小純而失去晉升內(nèi)門弟子機會的陳飛,對白痛恨入骨,一直伺機報復。當白走出山門時,他不失時機地糾集同伙,決心把仇家狠狠教訓一頓。于是有了上面的對話。結(jié)果,他們這次還是小看了白小純,并出現(xiàn)了書中一再出現(xiàn)的碾壓者反被碾壓的精彩場面:
眼看白小純?nèi)鐑传F一樣再次撲來,陳飛發(fā)出凄厲之音。
“白小純,你就不怕違反門規(guī)!!”
“門規(guī)?哈哈,這里已是宗門外,況且你技不如人,骨斷筋傷也怨不得旁人,大不了我等回頭道個歉也就結(jié)束了!”白小純干咳一聲,把對方的話再次重復一遍后,上前一腳踢出。
在白小純修仙晉級的道路上,每升級一次,都是一次“柔弱勝剛強”這一古老智慧的形象化呈現(xiàn)。核心觀念只有一個,故事變化卻萬萬千千。仙俠讀者都知道,修真者有個千篇一律的套路:凝氣、筑基、結(jié)丹、元嬰、天人、半神……這是修行入門者拾級而上的臺階,書中人物都得按照套路“進步”。在《一念永恒》中,僅凝氣就多達十個級別,每晉升一個級別都是千百次修煉、失敗、再修煉、再失敗的循環(huán)往復,直至成功晉級,又開始新一輪的循環(huán)。類型小說成功的不解之謎或許正在于此:“許多年間,總是這一套,也總有人看。”當《仙逆》中的王林從“廢柴”一步步修煉成仙時,耳根就需要“重新打鼓另開張”了。于是,《求魔》開始了,一個以蘇銘為核心的同心圓、螺旋圈在上述循環(huán)過程中不斷擴大,當大餅大到托盤無法承載時,就再攤一張《我欲封天》,接著是《一念永恒》,再接著是《三寸人間》……
當然,任何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重寫”,必然是有所超越的“新編”。事實上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耳根試圖突破仙俠小說寫作瓶頸的諸多努力。在《一念永恒》中,耳根的變化比較明顯,以致有不少讀者深感詫異。“白小純甫一出場便與修真小說主角的經(jīng)典形象不同,他既非沉默寡言,也非謹慎沉穩(wěn),倒像是隔壁家常氣得大人直跳腳的熊孩子。偷吃長老煉藥用的靈草也就罷了,連宗內(nèi)豢養(yǎng)的靈雞也不放過,短短一月‘偷雞狂魔’之名響徹全宗。在開發(fā)出自己身上古怪的煉丹天賦之后,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今日引天雷砸這個山頭,明日喚酸雨毀那個山峰,待被人發(fā)現(xiàn),叫人來捉時,這位始作俑者早已在一道道‘白小純’的含怒泣血聲中抱頭竄遠了。有書友抓狂,說這男主角怎么都修煉幾百年了還跟個孩子似的?不錯,白小純并不是‘冷酷的成人’,而是‘頑劣的孩童’,耳根這次要在《一念永恒》中塑造的,正是一位自始至終都能保有‘赤子之心’的男主角。”
詩學范疇的“重寫”概念與媒體意義上的“重復”完全不同,與媒體所謂的“抄襲”“洗稿”“融梗”等更是分屬不同體系。美國著名文論家哈羅德·布魯姆曾說:“偉大的作品不是重寫即為修正,一首詩、一部戲劇或一部小說,無論多么急于直接表現(xiàn)社會關懷,它都必然是前人作品催生出來的。”我們現(xiàn)在還無法斷定《一念永恒》是否能算得上“偉大的作品”,但其“重寫”與“新編”的敘事策略,肯定算得上類型小說互文性研究的經(jīng)典個案。從互文性的視角看,文學史上無數(shù)經(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的作品,幾乎都是“重寫”與“被重寫”的結(jié)果。杜甫所謂“遞相祖述復先誰”強調(diào)的無非是“轉(zhuǎn)益多師”的鑒古,黃庭堅所謂“無一字無來處”也同樣是肯定“以故為新”的繼承。從耳根作品對古代文化資源大量的“重寫”式創(chuàng)新與改造看,他無疑是“轉(zhuǎn)益多師”的網(wǎng)文高手,深諳“以故為新”的轉(zhuǎn)化之道。
從互文性視角看耳根的“仙俠系列”
越來越多的年輕學者開始以“互文性視角”研究網(wǎng)絡小說。例如,有些青年學子針對引用、仿作、戲擬、拼貼等常見的互文性手法在《誅仙》中的具體表現(xiàn),提出許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解。這些方法同樣可以用于《仙逆》和《一念永恒》的研究。因為在耳根塑造的諸多形象中,不少是以中國的神話傳說以及志怪小說中的形象為藍本的。事實上,有關玄幻小說互文性研究的成果,大多適用于仙俠小說。
互文性理論原本就起源于小說研究,耳根的“重寫”也可以歸入互文性理論范疇,至少二者之間具有明顯的“家族相似性”。事實上,互文性與“重寫”所指向的是同一種文學現(xiàn)象,當然,二者的差異性也是不言而喻的。“重寫”是一種方式,一種技巧,它關注特定的潛文本以及重寫文本的創(chuàng)造性;“互文性”則是對重寫方式的一種哲學闡釋,從互文性概念出發(fā)可以像羅蘭·巴特一樣得出“作者死了”的結(jié)論。“重寫”強調(diào)寫作主體的職責,在考察“重寫”問題時,不能忽視作者的主體性。“重寫”不像互文性理論,它應該同時被看成一種文學史現(xiàn)象和一個技術術語,互文性強調(diào)同,而重寫強調(diào)異,重寫是有差異的重復,它是引起驚訝的差異,是看待事物的新方法。西方人有句諺語:“太陽底下沒有新東西。”就耳根的仙俠小說而言,我們不僅可以看出古代神話、魏晉志怪小說、唐代傳奇和明清小說的深刻影響,也可以看出他對《蜀山》《誅仙》《凡人修仙傳》的明顯借鑒。
網(wǎng)絡上流行一個頗得“重寫”與“新編”精髓的段子。為了節(jié)省篇幅,筆者對其進行如下的“重寫”與“新編”:
許仲琳:各位大佬,《封神演義》開書了。美女、陰謀、神仙、渡劫,天才、地寶……各種元素應有盡有,不虐主,絕對爽,開辟神魔小說高維度!
吳承恩:無恥許老賊!你居然剽竊我的創(chuàng)意。讀者大大們,《西游記》了解一下哈,收藏、推薦、月票走一波啊,絕對原創(chuàng),帶你走進神魔新世界!
元人楊訥(景賢)不干了,他大喝一聲:無恥吳承恩!居然對我的劇本胡編亂造!
宋人沉不住氣了,冷笑一聲說:大膽楊景賢,你說吳承恩無恥,我看你更無恥!竟然把我朝《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糟蹋得一塌糊涂,言辭粗鄙,不堪入目。
唐朝辯機(聞言大笑):真正無恥的是你們宋人!你們連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也敢惡搞戲說,不怕遭天譴么?
唐玄奘的弟子慧立、彥琮實在忍不住了,站起來莊嚴地宣告:各位看官,玄奘取經(jīng),正版在此!請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它記錄了玄奘法師真實西行見聞,我們可以負責地說,除“法師傳”外,所有玄奘取經(jīng)書籍,全部都是抄襲、洗稿、融梗、盜版、蹭熱點!
今人似乎以為慧立、彥琮會為后人的“抄襲/洗稿/融梗/盜版/蹭熱點”痛心疾首,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古人書中常有與今人反盜版意識相反的訴求:“如若翻印,功德無量。”文藝作品原本也是這樣,如果沒有感染“資本病毒”而成為追名逐利的“商品”,只要看官喜歡,任你“抄洗融盜蹭”。真正的經(jīng)典必定模仿過前人,且注定要被后人模仿。
從蹭熱點的意義上說,耳根在玄幻仙俠正熱的時候出山,可謂得天時。天賦、毅力等因素固然重要,但離開了時勢造英雄的“熱點效應”,也許不會出現(xiàn)我們所喜歡的耳根。耳根小說雖然具有許多與眾不同的特異性,但作為仙俠類小說,總體上仍然沒有超脫玄幻的一些基本模式與套路。例如《一念永恒》,和大多數(shù)同類小說一樣,也可以說是“以主人公的成長推動故事情節(jié),亦有復仇、修煉、爭霸、升級等模式。俠客行俠時,武力是解決矛盾沖突的唯一方案,并由此生發(fā)出對武道的探索以及對比武較技的津津樂道,而暴力化和簡單化決定著武俠小說中‘二元對立’的江湖運行法則,正邪、黑白、愛恨、恩仇、強弱、生死等世間百態(tài)均被囊括其中”。但耳根對一切都靠武力解決的老套路深感不滿,職是之故,洋洋數(shù)百萬字的《一念永恒》中居然找不到一個“俠”字。
耳根對“俠”字的刻意回避,是隱形互文性的慣用手法。耳根諳熟文本“重寫”之“擬與避”的語法規(guī)則,在幾部小說類似情節(jié)的微妙變化中,作者表現(xiàn)出了高超的擬避技巧。這在《天逆》與《仙逆》的互文性“二重奏”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在耳根所有作品之間,這種互文性書寫也是極為明顯的。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耳根的幾部作品之間看似沒有關系,實則關系密切,作品類型、寫作手法、語言風格等明顯的耳根特色姑且不論,即便是故事情節(jié),相互之間也未必毫無瓜葛。
我們注意到,粉絲們在討論耳根書中五個主角關系時,有位名叫傲世孤鴻的書迷以小說人物經(jīng)歷為線索,提出閱讀耳根作品的“合理順序”,即先讀《求魔》和《仙逆》,再讀《我欲封天》,然后讀《一念永恒》。這么說的依據(jù)在哪里呢?這個線索隱藏在滅生老人和羅天的交集之中。滅生老人出現(xiàn)在《求魔》中,答應蘇銘去逆塵界找禿毛鶴,即到王林的那個世界去找禿毛鶴。關于這一點,《求魔》的后記提供了依據(jù)。然后,滅生死在《一念永恒》的永恒大界中。而追殺滅生的那個人說過,蒼茫大界已成過去,要避免出現(xiàn)第二個羅天。羅天的手指,曾被蘇銘 (魔)、王林(神)和身份不明的鬼各斬去一指,然后死于孟浩之手,孟浩可以說是取代羅天控制整個蒼茫的人,此時王林、蘇銘早就走遠,在后來的《一念永恒》的后記里面,白小純還撿到了孟浩留下的漂流瓶。凡此種種,諸多線索將耳根的不同作品連成了一個整體。
單就《一念永恒》與前三部書的聯(lián)系而言,不少人認為,《仙逆》寫的是神,《求魔》的主角是魔,《我欲封天》寫的是妖,而《一念永恒》講述的顯然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修仙故事,稱其主人公白小純?yōu)椤跋伞彼茻o不可,但他這個鬼頭鬼腦的“黑大污”被稱為“鬼”似乎更為貼切。《仙逆》深刻地描繪了修真世界的爾虞我詐,幾段化凡經(jīng)歷和神通感悟,也的確寫得十分精彩,無論伏筆還是懸念,耳根都能夠做到收放自如,恰到好處。作者在虛構的仙俠世界里盡情地放飛想象,呈現(xiàn)出一種海闊憑魚躍的自由和天高任鳥飛的曠達,主人公王林最終成為第四步踏天修士,且成功實現(xiàn)了復活愛妻的心愿,使緊緊地揪著一顆心的讀者終于可以長吁一口氣。
盡管《仙逆》并非人人看好,但眾多鐵桿粉絲卻堅信這樣一個論斷:“仙逆之后,再無仙俠!”在他們看來,讀《仙逆》就是讀人生,“當我們沉浸在王林的感情經(jīng)歷中,跟著他一起體悟思想的升華,一起思考人生的意義,一種聲應氣求的共鳴感,一次次潮水般地把我們淹沒”!令人難以忘懷的是,《仙逆》的主角王林不僅性格堅韌,殺伐果敢,而且膽大心細,沉著冷靜,能在兇殘狠毒的強敵之間巧妙周旋,就算遇到女性敵人也絕不拖泥帶水,即便是面對紅蝶這種情絲屢屢的紅顏知己,他也總是拿得起、放得下。
此外,小說配角的塑造也各具特色,有些與王林性格相反,形成鮮明對照;有些與王林形成互補,較好地起到映襯作用。如司徒南、徐立國、劉金彪、二代朱雀、散靈上人、瘋子等,三教九流,數(shù)不勝數(shù),任意提起一個,上面都有耳根的印跡。《仙逆》最出彩的地方是主角悟道時遭受的千難萬險。“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但耳根并不販賣勵志雞湯,情節(jié)推進一向干凈利索。
但在《一念永恒》中,耳根似乎舍棄了《仙逆》的“苦寒”模式,讓吊兒郎當?shù)陌仔〖円辉俨毁M力氣地獲得戰(zhàn)力,并一再依靠古怪的丹藥青云直上,直到煉成打破至尊桎梏的不死長生功。但實際上,白小純的每次轉(zhuǎn)折,都有忘我地苦煉丹藥的經(jīng)歷,如果從這個角度看,似乎也可以說,白小純的成長仍然沒有超脫“苦寒”套路。
至于耳根的新書《三寸人間》,有粉絲宣稱:“把王胖子的名字替換成《一念永恒》中的黑大污,竟然毫無違和之感。感覺李婉兒和紅塵女差不多,小白兔和黑大污身邊那個傻白甜差不多,還有‘小毛驢’和‘小烏龜’也都有那么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兩部書之間的互文性“重寫”與“被重寫”關系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