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中最早的三角戀愛小說
說《左傳》里面有三角戀愛小說,或許有人認為這是取寵之言。其實并不奇怪,有文為證,我們且看魯昭公元年(前541)的一則:
鄭徐吾犯(復姓徐吾)之妹美,公孫楚聘之矣,公孫黑又使強委禽焉。犯懼,告子產。子產曰:“是國無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與。”犯請于二子,請使女擇焉。皆許之。子皙盛飾入,布幣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觀之,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婦婦,所謂順也。”適子南氏。子皙怒,既而櫜甲以見子南,欲殺之而取其妻。子南知之,執(zhí)戈逐之。及沖,擊之以戈。子皙傷而歸,告大夫曰:“我好見之,不知其有異志也,故傷。”
這則故事說的是鄭國大夫徐吾犯的妹妹長得漂亮,鄭國的下大夫公孫楚和上大夫公孫黑都想娶她。本來公孫楚(子南)已和她定了婚事,公孫黑(子皙)又強行送去聘禮,也要娶她。徐吾犯害怕了,只好征求子產的意見,子產則建議由其妹自己選擇。于是出演了一場徐吾犯之妹擇婿的喜劇。子皙盛裝打扮,送上一大堆禮物到徐吾家,想以此討好女方。子南卻是一身戎裝打扮,趕著戰(zhàn)車來到徐吾家,他一上來,先是左右開弓,表演了一番高超的射箭技巧,隨后又一躍跳上戰(zhàn)車展示“超乘”的作戰(zhàn)武藝,讓大家觀看。徐吾犯之妹從房中觀望,說:“子晳的確漂亮,然而子南才是真正的大丈夫!丈夫要像丈夫,妻子要像妻子,這才是所謂的順啊。”于是,嫁給了子南。
本來,故事到此已結束,但是,《左傳》作者還加了個尾聲。子晳知道徐吾犯之妹嫁給了子南氏,竟然穿著皮甲拿著戈矛,沖到子南氏家里,想殺死子南而強娶其妻。子南知道后,也拿著戈矛追逐他,一直沖到十字路口,把子晳刺傷。子晳受傷逃回,自嘲地告訴他手下的大夫們,說:“我好心好意去見他,沒想到他有不良的念頭,把我刺傷了。”
這是多么生動的一個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充滿著戲劇性。因此有論者以為,這是中國最早的一篇三角戀愛小說!
當然,《左傳》作者敘述這個故事的目的,首先是要表現鄭國子產的執(zhí)政策略。
春秋時期的賢臣中,子產為第一人。清人馮李驊認為《左傳》“后半出色寫一子產”(《左繡·讀左卮言》),所言不差。鄭國經過春秋初期“小霸”的強盛之后,此時已經走向衰弱。鄭國的南面有強楚,背面有晉霸,親晉則楚怨,親楚則晉討,左右為難。在國內,更是面臨著“國小而逼,族大寵多”的局面。強宗大族不但把持著朝政,還時常作亂。子產說“是國無證”,正是反映了當時的狀況。
子產是個賢才。當他還是十幾歲的“童子”之時,在軍國大事上便顯示出異于眾人的才智。魯襄公八年(前565),子產父親子國和子耳率師侵蔡,俘獲蔡司馬公子燮而歸,“鄭人皆喜,唯子產不順”,子產認為鄭國無故侵伐楚國的屬國,楚必問罪來討;鄭國若從楚國,則晉師必至,鄭國將不得安寧,所以不是好事。這年冬天,楚人果然“討其侵蔡也”而伐鄭。
子產為卿輔政十一年(始于魯襄公十九年),任相執(zhí)政二十三年(始于魯襄公三十年)。在此期間,鄭國七穆爭斗內亂不止。子產為卿時期,便協助平息了鄭國的幾次內亂。魯襄公十年,鄭國大夫尉止等發(fā)動暴亂,殺死執(zhí)政公孫黑父親子駟、子產的父親子國和伯友的父親子耳,并劫持鄭簡公。子產得知暴亂的消息,組織國人殺尉止等人,迅速平息了暴亂。這個公孫黑,也是一個作亂的刺頭,總是伺機作亂。魯襄公二十九年,公孫黑(子晳)與伯有之亂又起,第二年,公孫黑伐伯有,強迫鄭簡公與之受盟。嗣后,公孫黑殺死伯有,又欲攻子產。子產就是在大族爭寵作亂、國內局勢動蕩不安的內亂之中從子皮那里接受了執(zhí)政一職。子產自魯襄公三十年任執(zhí)政,便采取了果斷的措施,大力實行改革,以遏制強宗大族的勢力。此后,又“作丘賦”“鑄刑書”,制定成文的法令。以寬猛兼用的手段安定大族。
在處理公孫黑與公孫楚爭娶徐吾犯之妹的事件時,“唯所欲與”便是子產的策略(其實子產在處理鄭國與楚國、晉國的關系時,也是采取這樣的原則)。此事件本是公孫黑無理又不義,然而公孫黑負傷悻悻返回后,子產并沒有責罰公孫黑,反而責數公孫楚之五罪,并擬將他放逐吳地:
子產曰:“直鈞,幼賤有罪。罪在楚也。”乃執(zhí)子南而數之,曰:“國之大節(jié)有五,女皆奸之。畏君之威,聽其政,尊其貴,事其長,養(yǎng)其親,五者所以為國也。今君在國,女用兵焉,不畏威也;奸國之紀,不聽政也;子皙,上大夫;女,嬖大夫,而弗下之,不尊貴也。幼而不忌,不事長也;兵其從兄,不養(yǎng)親也。君曰:‘余不女忍殺,宥女以遠。’勉,速行乎,無重而罪!”
對此,杜預注說:“子產力未能討,故鈞其事,歸罪于楚(公孫楚)。”子晳是上大夫,子南是嬖大夫(即下大夫)。對于子晳,還未到惡貫滿盈的時候,因而對此子產采取的是欲擒故縱的策略。正如林紓所說:“而子產臨時急智,居然列彼五奸,妙在終托君言,不忍殺卻,閑閑流放于外。一已弭子晰(晳)之毒,一以平游氏之心。”“權變之方,八面周到,非子產不能有此權謀,非左氏亦不能曲傳子產之心緒。”(《左傳擷華·鄭放游楚于吳》,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159頁)此中有子產之權謀,更有左氏之妙筆,所謂“婉而成章”是也。果不其然,第二年公孫黑又將作亂,子產派人歷數公孫黑的三大死罪,終于逼公孫黑自殺。在處理公孫黑這一事件中,足見子產的策略與權謀。
劉知幾說:“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先。”又說:“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功。”(《史通·敘事》)就這篇作品來說,左氏的敘事完全小說化了。這里不但有情節(jié),也有細節(jié),還有人物性格,而且皆以白描的手法敘述。本來,二子爭妻并非軍國大事,但是,爭妻事件的背后糾纏著大族爭強的背景,這就不是小事了。可以說,正是大族爭強的背景催生出爭妻的情節(jié)來。具體的情節(jié)是:二公孫氏爭妻、展示個性、徐吾犯之妹觀婿、二公孫氏械斗。細節(jié)是幾個人物的表現,包括徐吾犯和子產。徐吾犯族小官職低,無法與公孫氏抗爭,只能“告子產”,即向子產求救。子產“是國無政”,看似淡淡的幾個字,卻包含著“族大寵多”的復雜背景。此乃劉知幾所謂的“微顯闡幽”,“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史通·敘事》)。“唯所欲與”幾個字,又表現出子產處理此事的沉穩(wěn)。徐吾犯之妹的回答、公孫楚和公孫黑的表現,展現了人物性格。恰如呂祖謙所說:“左氏亦是子產……皆連當時精神寫出,深知精髓。”(《春秋左氏傳續(xù)說·綱領》)公孫黑盛飾厚禮,大概想以高顏值和厚彩禮取勝。作者雖是白描,但讀者可以想象其趾高氣揚的樣子。公孫楚“已聘之”,按照規(guī)矩可以不再送聘禮了,但是公孫楚實在聰明,他獻上的是武藝,展示的是自己作為一介男子的陽剛之氣。而徐吾犯之妹的選擇,揭示了春秋時期女子擇偶的標準,即在門當戶對的講究中并不攀附大族官階,在個人氣質的選擇上不依戀奶油小生而看重陽剛之氣。三人的表現,顯示了價值觀的差異。就小說的構成來說,此節(jié)完全是一篇小說了。
我們不妨再來看一則雖然不是三角戀愛關系,但也與奪妻有關的事件,即魯襄公二十五年傳的“崔杼弒齊莊公”:
齊棠公之妻,東郭偃之姊也。東郭偃臣崔武子。棠公死,偃御武子以吊焉。見棠姜而美之,使偃取之。
……
莊公通焉,驟如崔氏。以崔子之冠賜人,侍者曰:“不可。”公曰:“不為崔子,其無冠乎?”崔子因是,又以其間伐晉也,曰:“晉必將報。”欲弒公以說于晉,而不獲間。公鞭侍人賈舉,而又近之,乃為崔子間公。
甲戌,饗諸北郭,崔子稱疾,不視事。乙亥,公問崔子,遂從姜氏。姜入于室,與崔子自側戶出。公拊楹而歌。侍人賈舉止眾從者而入,閉門。甲興,公登臺而請,弗許;請盟,弗許;請自刃于廟,弗許。皆曰:“君之臣杼疾病,不能聽命。近于公宮,陪臣干掫有淫者,不知二命。”公逾墻,又射之,中股,反隊,遂弒之。
齊國的棠公死后,大夫崔杼強娶了棠公之妻棠姜,齊莊公又與棠姜私通,而崔杼正想殺了齊莊公以取悅于晉國,齊莊公私通棠姜,竟然私通到崔杼家里去,恰給崔杼弒君帶來機會。齊莊公要進入崔府與棠姜幽會,豈料正好進入崔杼與棠姜所設彀中。
在這一節(jié)中,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樣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前面,作者先由孟公綽之口指出崔杼“將有大志”,預言崔杼將作亂;接著,崔杼娶棠姜,齊莊公私通棠姜,齊莊公以崔子之冠賜人,這是事件發(fā)展的前奏。齊莊公進入崔府欲與棠姜幽會,情節(jié)發(fā)展進入高潮,扣人心弦:崔杼稱病不朝,引誘齊莊公入崔府探視,賈舉勾結崔杼伏兵包圍齊莊公,齊莊公欲登臺逃走,伏兵不答應;齊莊公請求和談,也不答應。伏兵還聲稱:崔杼病了,不能接受君王的命令。我們只知道來捉奸夫(淫者),不知其他。在賈舉和伏兵的眼里,齊莊公根本就不是國君了,只是一介淫夫。齊莊公要爬墻逃走,終于被亂箭射中,跌入墻內而死。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我們看到了齊莊公的狂惑宣淫、肆行無忌又猥瑣之狀,雖未露面卻是整個事件的導演——崔杼的深藏不露與心機。人物性格在情節(jié)的展開中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
章學誠論《左傳》敘事之法是:“離合變化,奇正相生,如孫吳用兵,扁倉用藥,神妙不測,幾于化工,其法莫不備于《左傳》。”(《論課蒙學文法》)劉熙載則曰:“左氏敘事,紛者整之,孤者輔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運化之方,斯為大備。”(《藝概·文概》)章學誠、劉熙載所說的,正是指出《左傳》敘事的騰挪變化,似小說筆法。上舉二節(jié)這樣的剪裁運化之方,典型地體現了左氏的敘事手法,即是“離合變化,奇正相生”,“神妙不測,幾于化工”。朱自清說《左傳》“也是文學的權威”,良有以也。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