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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慕津鋒:愛笑的錢谷融教授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慕津鋒  2022年09月28日08:11

    編者按:《難以忘記的文學名家》是慕津鋒近年來與文學名家交往的“實錄”,全書收錄了19篇回憶文章。作者深情講述了自己在二十多年的征集工作中所結(jié)識的十多位中國當代文學名家的故事。他們是中國文藝事業(yè)的耕耘者、跋涉者,他們不僅成就卓著,而且都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老朋友。其中《愛笑的錢谷融教授》一文寫于錢老逝世后不久,記錄了作者在征集工作中與錢老的交流往事,也記載著文學前輩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故事。2022年9月28日,是錢谷融先生逝世紀念五周年,我們特刊發(fā)慕津鋒這篇文章,以示紀念。

    《難以忘記的文學名家》,慕津鋒 著,人民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

     

    錢谷融(1919年9月28日—2017年9月28日),原名錢國榮,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qū)人。我國著名現(xiàn)當代文藝理論家,曾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1942年畢業(yè)于國立中央大學文學系,長期從事文學理論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與教學。著有《論"文學是人學"》、《文學的魅力》、《散淡人生》、《<雷雨>人物談》等。

    2017年9月28日,晚十點五十三分,我突然收到上海作協(xié)好友發(fā)來的一個微信視頻,標題看后我極為震驚,《澎湃訊:著名文藝理論家錢谷融先生9月28日晚在上海華山醫(yī)院逝世》。

    這怎么可能?昨天下午,我還跟華東師大的文貴良教授通過電話,商議2017年10月27日-28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與上海作協(xié)、華東師大一起在上海聯(lián)合舉辦“慶祝錢谷融百年華誕暨學術(shù)思想研討會”的相關(guān)事宜。文教授在電話中只是提到錢老最近身體有些不適,并沒說有什么大問題。聯(lián)合舉辦的事情昨天下午各方溝通的很順利,文學館領(lǐng)導也決定了參會的名單,我也在當天下午將名單發(fā)給了文教授。誰能想到幾個小時后,錢老就這樣走了。我看完微信,自己靜靜地坐了很久。

    上個月初,我去上海出差時,專門去華東師大二村家屬樓拜訪了錢老。那天因為我還有其他事情,到的時間比約定早了一些,大概是早晨八點半左右。當我走進錢老位于三樓的家中時,阿姨告訴我,錢老剛剛起床不久,請我稍微等一下。我抱歉地說我來得確實早了點,不好意思。可能是聽到我的聲音,錢老邊穿衣服邊走出來,笑著歡迎我這位來自北京的小友。我忙走上前,扶著錢老,陪他在沙發(fā)上坐下。錢老比前年我來看他時變化不大,還是那樣精神,還是那樣愛笑。

    錢老問我:“這次來上海還是征集作家資料嗎?”

    我說:“是的。錢老,您最近有什么新作問世嗎?如果有,你可要送文學館幾本收藏。我們一定好好保存,傳之后世。”

    錢老笑著指了指自己:“我這人懶慣了,加上現(xiàn)在歲數(shù)又大,腦子也不行,所以基本上不動筆了。最近沒什么新作,這次可能你要空手而回了。下次如果有,你來時,我一定給你們準備。”

    我握著錢老的手說:“好的,錢老。謝謝您這么多年一直對我們文學館征集工作的大力支持。”

    “那是應該的,巴老他們創(chuàng)辦文學館,我們這些人都應該支持的,我就是東西太少,不好意思哈!”錢老笑著說。

    “錢老,您可是著作等身,您太謙虛了。”

    那天上午,我陪錢老聊了一個小時,從巴老、王辛笛、師陀再到現(xiàn)在的徐中玉、李濟生。當聊到師陀時,我專門向錢老詢問了一些有關(guān)師陀的信息。我跟錢老介紹:前不久,我發(fā)現(xiàn)4章師陀殘稿,根據(jù)查閱資料和自己的研究,這4章殘稿應是1940年師陀在香港《大公報》發(fā)表的7章《爭斗》和在上海發(fā)表的2章《無題》剩余部分,根據(jù)內(nèi)容比對和師陀資料查詢,這4章應在當時就已創(chuàng)作完成。不知什么原因,這4章從未出現(xiàn)過。而且,師陀晚年自己也認為這部當年沒有創(chuàng)作完成,是一部未完稿。師陀研究界也都認為《爭斗》是一部殘稿。我把自己對這4章殘稿的研究情況很詳細地跟錢老匯報了一番。錢老很認真地傾聽。當我講完,錢老笑著告訴我:我的分析還是有理有據(jù),這個史料發(fā)現(xiàn)還是很有些價值。錢老鼓勵我繼續(xù)堅持下去,文學史料的研究其實非常重要。

    當談到師陀本人時,錢老講道:“師陀先生一直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沒有特別重視的一個作家。對于他的作品研究,還是很需要加強的。

    我跟師陀來往并不算多,記憶深刻的大概是八十年代初,我們一起到北京參加一次會議。那次,我和他被安排在一個房間,趁這機會我們有過一些談話。之后,回到上海,也只是在一些會議上有過見面,我對師陀也不是很了解。”

    隨后,當我們聊到李濟生先生時,我說自己過一會兒要去徐匯區(qū)中心醫(yī)院去看望李濟生老人。錢老很關(guān)切地詢問道:“濟生還好吧?我們有很久沒見了,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哪里也去不了了,這些朋友都不知怎樣?”

    我告訴錢老:“濟生老人住在醫(yī)院有二、三年了,現(xiàn)在基本上是女兒國煣在醫(yī)院陪伴,李老精神狀態(tài)還是不錯,今年整整100歲。據(jù)說每天在醫(yī)院病床上看看報,聊聊天。”

    “小慕,一會兒你去醫(yī)院時,代我問候濟生。”錢老囑咐我,“我們現(xiàn)在身體都不行了,也出不去屋子,連打電話也少了。”

    我說:“錢老,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的問候帶到。錢老,我一會兒還有事,我就告辭了。”我起身,跟沙發(fā)上的錢老握手告別,錢老卻執(zhí)意要送我到門口。

    當我們走到門口,我輕輕地握著錢老的手:“錢老,您多保重!我下次來上海,一定還來看您。陪您再聊聊天。”

    錢老說:“好的,好的,上海天氣熱,你自己在外出差也要多注意。歡迎你再來!”錢老笑著向我揮手告別。

    沒想到,這竟是我和錢老最后一次見面。

    我和錢老相識十五年,有許多交往。其中有一件“換稿”小插曲,讓我一直記憶深刻。

    那是2002年初,我去上海征集作家文獻資料。那是我第一次拜訪錢老。當我來華東師大錢老家中拜訪錢老并表明來意時,錢老很痛快地拿出一部手稿交給我,讓我?guī)Щ刂袊F(xiàn)代文學館。我當時別提多高興了。沒想到初戰(zhàn)告捷。我陪錢老聊了一會兒后,提出想去拜訪同住此院的徐中玉老師時,錢老熱情地為我打電話,將我介紹給徐中玉老師。錢老在店湖中向徐老介紹: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一位姓慕的同志,一會兒要去拜訪你,他想征集咱們上海作家的手稿、書信等資料。你要多支持他的工作,我給了他一部稿子。

    當我按照錢老的指點來到徐中玉老師家門口時,徐老已在門口等著我了。我剛在徐老家坐下沒多久,錢老的一個電話打了過來。他問徐老:“小慕同志,還在不在你家中?”

    徐老說:“在呀,我們正在聊天。”

    錢老在電話中說:“你讓小慕等我一下,我馬上過來。”

    沒過一會兒,錢老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我忙起身相迎,問:“錢老師,您有什么事嗎?”

    錢老極為認真地說:“不好意思,小慕,我剛才給你的稿子,你能還給我嗎?那部稿子,我還有用。我拿了另外一部稿子送給文學館,你看可以嗎?”

    我笑著說:“沒問題,錢老師。只要是您的稿子,都沒問題。您不用特意跑過來,您在電話里告訴我,我一會兒就給您送去。”

    “不用,不用,我剛給你,就要你還給我,實在不好意思。現(xiàn)在人上了歲數(shù),腦子不大記事。請你見諒哈!”說完,錢老就將一部名為《蜻蜓》的稿子交到我手中,將那部我都來不及打開看,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稿子拿了回去。

    這件事雖然過去了十五年,但不知為什么,我依舊很清晰地記得。

    今天,我重新走進手稿庫,把這部《蜻蜓》的稿子拿了出來。我靜靜地翻看著,這是一部謄寫的稿子,此稿結(jié)尾處表明它最早創(chuàng)作于1940年6月1日。該文講述的是蜻蜓在孩子美好童年中的記憶。

    在這里,我截取一個片段與大家共享:

    ……蜻蜓活動的季節(jié)是夏天。夏天是四季中生命力最旺盛的季節(jié),出現(xiàn)的昆蟲也特別多。除蜻蜓外,知了、紡織娘、螢火蟲等,都是兒童捕捉的對象。捉到了,把它們放在帳子里,自己躺在床上看著,天真的腦海里交織著許多美麗的想象。一個童年的天地,裝點得非常奇妙,非常美滿。但最使孩子們高興的,還是捕捉本身。往往捉到手后,卻又意興索然了。

    捉蜻蜓的器具是用一個纏滿蛛絲的篾圈系在一根竹竿上,看見哪里有蜻蜓停息著,便悄悄地從背后把篾圈按上去,藉蛛網(wǎng)的黏力把它捉住,但成功的時候并不多。只有當蜻蜓在廣場上漫天飛舞時,最容易捕捉。這時你只要跳入它們的圈子中,把手里的蛛網(wǎng)一揮動,便有許多蜻蜓紛紛落地。待你俯下身去把捉時,卻又多數(shù)飛走了,只剩下二三只落入你的手中,但這已經(jīng)夠使你滿意了。還有,當暮色蒼茫,蜻蜓都已飛倦了而停息在草木上時,也很容易捉到。這時,它的感覺已不像白天那么靈敏,你只要從背后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向它尾梢一捏,它便落入了你的手中,用翅膀掙扎幾下后就屈服了。此刻,你的喜悅是在用任何其他方式得來的之上的。捉到后的處置,除了放在帳子里外,也拿來喂雞。有時隨便往什么地方一丟,便不管了。

    記得我小時候捉蜻蜓最起勁的大概總是在正午時分。吃過午飯,大人們都要午睡。等他們剛一睡下,我便偷偷地出門去了。烈日在頭頂射出灼人的火焰,大地像一盆熾烈的炭火。我找尋著,捕捉著,盡管遍體被汗浸透了,也滿不在乎。對于捉蜻蜓會有這樣濃烈的興趣,今天看來似乎是難以理解的。但在孩子,這卻是十分自然的事。……

    這是一篇充滿著童真與情趣的文章。讀完后,我突然想:百歲的錢老也許在這世間真的是累了,走不動了。他想回家,想回到他的童年,與那些可愛的蜻蜓一起嬉戲,他也許又想繼續(xù)去找尋、捕捉它們。

    這是2015年6月,錢老在上海家中為我寫的一句話:

    “淡泊以明志 寧靜以致遠”。

    我想錢老一定是看出我身上的問題,想以此句來警醒我。他大概是希望我這位晚輩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能夠再安靜一些,再淡泊一些。有這樣的心性,我做事情才可能會有所得。

    是啊,在這個紛紛擾擾的塵世中,我有時總會不由自主地迷失自己。錢老,您這句話我將會長久地記在心中,以一顆淡泊、寧靜之心,腳踏實地的去追尋我的人生夢想。

     

    作者簡介:

    慕津鋒,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征集編目部主任,副研究館員。長期負責與全國及海內(nèi)外華文作家聯(lián)系,征集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手稿、書信、字畫等文物文獻資料。現(xiàn)主要從事有關(guān)作家手稿、書信等文物文獻資料的檔案征集與研究,在省部級刊物發(fā)表文章100多篇,出版館藏資料研究著作《大師的腳注》,參與編輯《現(xiàn)代作家研究》(2011卷一2019卷)、《柏楊手稿卷》《笑傲人生一馬識途百歲感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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