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泉根:質本潔來還潔去——痛別湯銳同學
湯銳(1958~2022),四川巴縣人。中共黨員。先后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歷任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編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朝花少兒出版社副總編輯,連環(huán)畫出版社總編輯。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專著《比較兒童文學》《現(xiàn)代兒童文學本體論》《北歐兒童文學述略》《酒神的困惑》《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合作)等。
此刻在電腦上手寫這篇文章,手腕真有千斤之重,淚眼模糊對著顯示屏,耳畔還回響著97歲的蔣風老師在金華那頭電話中的聲音:“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沒有比這更傷心的了。湯銳怎么會走呢……”
是啊,湯銳怎么可能已經(jīng)走了呢?上月我還與她通話,告訴她已聯(lián)系好了火箭軍總醫(yī)院一位中醫(yī)針灸名匠。湯銳其時正在西郊八大處的北京康復醫(yī)院理療,因疫情管控不能出來。我還在期待著奇跡的出現(xiàn),雖然明知道就連大醫(yī)院都束手無策,但萬一銀針扎出了神效呢?
現(xiàn)實是殘酷的:湯銳真的走了,在8月的艷陽天,在遙遠的山那邊,揮揮手安然遠行……
淚眼迷幻中,難忘第一次見到湯銳。
那是1982年春天,我與湯銳來到浙江師范大學讀研。我們都是恢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批“77級”本科生,湯銳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我畢業(yè)于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我們也冥冥之中成了中國教育史上第一批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兒童文學方向碩士研究生。讀本科之前,我于初中畢業(yè)后已當了十多年的知青、軍人、鐵路工人,且有家室之累,可謂已是“飽經(jīng)風霜”。那天,當我在蔣風老師的浙師大教工宿舍里,第一次見到扎著馬尾的湯銳,聽她介紹高中畢業(yè)后去京郊當過短時間的知青,還跟著在商業(yè)部工作的父母住過“五七”干校。望著湯銳輕聲細語害口說羞的樣子,我差點把她看成了一位高中生。
1983年秋,蔣風教授與湯銳、王泉根在浙江師范大學
那一年,浙師大全校就我們兩位研究生,而且都來自部屬高校,學校視同珍寶,把我們按教師對待。住宿安排在教工宿舍,吃飯在教工食堂,可以進圖書館書庫找書,政治學習黨團活動與中文系教師在一起,教工發(fā)電影票我們也有份,而且外出開會游學按講師待遇報銷差旅費,還有出差補貼,浙師大待我們真是優(yōu)厚有加。
當時還是票證年代,因按教師對待,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每月定糧只有27斤,完全不夠吃,湯銳當然完全夠吃了。我寫信回重慶,問我也剛讀研的三弟。三弟回信說重慶研究生定糧按學生對待,每月35斤。于是我去找學校后勤、校長辦公室,又往金華市糧食局跑了很多次,最后終于辦成了學生定糧,還要補發(fā)糧票。那天中午,我在教工食堂排隊打飯,湯銳過來對我說:“師兄,膳食科叫我們去領補發(fā)的糧票,你知道嗎?”我一臉苦笑,我腿都快要跑斷了,怎么對這位師妹說呢?她還說現(xiàn)在變成35斤定糧了,吃不了這么多的。
難忘浙師大,很快,我與湯銳在蔣風老師指導下投入了讀研生涯。蔣風老師為我們提供了他能辦到的最好的學習條件,其中之一是外出游學,那真是求之不得。蔣老師的良苦用心是要把我們引領到文學的第一線,直接面對文學現(xiàn)場,盡快進入研究課題。
6月初,我們游學的第一站是去上海圖書館、高校查閱資料。《兒童時代》雜志社陳丹燕幫忙聯(lián)系安排住處,記得那天在《兒童時代》還見到了王安憶。在上海我們會合周曉波(詩人圣野的女兒),一起坐火車去沈陽,蔣風老師已提前飛到了那里。
我們在沈陽空軍招待所,全程參加了由文化部舉辦的“東北華北地區(qū)兒童文學講習班”,近70 位中青年作家參加,其中有張之路、夏有志、蔣韻、龐天舒等。陳伯吹、葉君健、郭風、任溶溶、蔣風、洪汛濤、葛翠琳、鄭文光等前輩組成的講師團為大家講課。這是我國第一次舉辦如此大規(guī)模的兒童文學講習班,我們感到實在受益匪淺。
在浙師大,蔣風老師還安排我與湯銳直接為“全國幼師、普師兒童文學研究班”的學員們上課,他們都是來自各省的一線骨干教師,年齡普遍比我們大。1983年冬,蔣風老師主編《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將浙師大兒童文學研究室的老師與我們兩位研究生整合在一起兵分三路,分領章節(jié)后外出查閱資料。黃云生與吳其南一組,周曉波與湯銳一組,韋葦與我一組。《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于1986年由河北少兒出版社出版,我與湯銳承擔了三分之一的章節(jié)。
由于當時浙師大還沒有資質獨立授予碩士學位,因而是與杭州大學中文系聯(lián)合培養(yǎng)。1984年12月24日,杭州大學中文系在對吳其南(早年研究生畢業(yè))、湯銳和我經(jīng)過規(guī)定的研究生課程考試后,舉行了我國首次兒童文學碩士研究生論文答辯,答辯委員會由呂漠野、鄭擇魁、陳堅等五位教授組成,答辯通過后,由杭州大學授予我們文學碩士學位。難忘那一天,我們在杭州太平洋電影院看完《勝利大逃亡》后,握手告辭。湯銳回北京到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工作,我分配回重慶到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今西南大學文學院)從教,吳其南后來去了溫州大學。我們雖天各一方,但似乎都憋了一股勁,要為新時期中國兒童文學的理論批評與學科建設貢獻綿力。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兒童文學理論建構與創(chuàng)新的重要節(jié)點,湯銳先后出版了《比較兒童文學初探》(1990)、《酒神的困惑》(1994)、《現(xiàn)代兒童文學本體論》(1995)、《北歐兒童文學述略》(1999)等專著,提出了兒童文學的雙邏輯支點、比較兒童文學的中國表達等重要觀點,產(chǎn)生了積極的學術價值與影響,贏得了兒童文學界的普遍尊重。湯銳還為《文藝報》出謀劃策,1987年1月24日《文藝報》創(chuàng)設“兒童文學評論”專刊,該刊最初幾期都是由湯銳幫助組的稿。湯銳先在中少社《兒童文學》編輯部工作,以后又成為北師大中文系副教授。在國內重要的兒童文學評獎、研討、交流等活動中,人們都可以見到湯銳嫻靜溫婉的身影,聽到她輕聲睿智的發(fā)言,湯銳已然成了兒童文學的一道“美的風景”。
世紀之交,湯銳調任連環(huán)畫出版社總編輯,幾乎同時,我從重慶調到北師大中文系工作。雖然同在京城,但都是最忙碌的年齡段,因而我們更多地是在會場上聚面。2004年,北師大成立中國兒童文學研究中心,聘請湯銳為特聘研究員。凡是北師大兒童文學博士生、碩士生的學位論文答辯,北師大舉辦的兒童文學研討活動,我一個電話打過去,只要不出差在外,湯銳總是準時趕來,但往往快到吃飯時間,她又忙著回單位去了。湯銳與北師大兒童文學學科有著深厚淵源與友誼,同學們都親切地稱她“湯老師”,視同一門。
以后,湯銳又擔任了中國美術出版總社的領導職務,工作更忙了。但在繁忙之中,她不斷撰寫出版了《復調時代》(2009)、《浮躁與堅守:湯銳兒童文學論集》(2011)、《童話可以這樣讀》(2012)、《呵護人間詩意:湯銳文論集》(2013)等著書,她的心永遠系在兒童文學這條被安徒生稱為美麗的“光帶”上。
新時期、新世紀、新時代以來的中國兒童文學多少次會議、評獎、交流,我與湯銳,還與同樣具有浙師大教育背景的吳其南、方衛(wèi)平、周曉波、湯素蘭等教授們經(jīng)常相聚在一起,那是多么值得懷念的時光。
湯銳對我的幫助支持是多方面的,其中特別難忘的是“大白鯨原創(chuàng)幻想兒童文學”的征集評獎工作。這一活動由大連出版社等牽頭舉辦,于2013年啟動,每年舉辦一次,以“保衛(wèi)想象力”為主旨,全程匿名評審,只看作品不問作者。截至2018年,先后征集到來自全球近20個國家的3000多部作品,有百余部佳作獲獎。因是匿名評審,發(fā)現(xiàn)并推出了王林柏、趙華、麥子、龍向梅、馬傳思等一批青年才俊。30多種“大白鯨”優(yōu)秀作品榮獲各種殊榮,包括中國作協(xié)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金獎等。湯銳是該獎終評委的“固定”評委,我作為主評委,有了湯銳在場,心里就特別有底。她的意見和評析,總是那么中肯犀利邏輯嚴密,常常“一錘定音”。
冰雪聰明的湯銳,天機清澈,胸次玲瓏,她的言談與批評,總會讓人感到兒童文學的高貴,從事兒童文學實在是人生的幸福選擇。但湯銳的身體卻是越來越差,終于到了需要有人攙扶的地步。
2019年4月23日,第七屆“大白鯨”終評委評委在天津濱海新區(qū)圖書館,研討會后合影,前排左2湯銳
2019年4月,我們先在大連參加了第七屆“大白鯨”終評活動,接著去天津參加湯素蘭新作《犇向綠心》的研討會,劉明輝社長特地為我們買了高鐵頭等座。那一天,湯銳、湯素蘭、劉颋、李利芳、崔昕平、李紅葉、舒?zhèn)ァ⒁\姟㈥愊愕韧嚽巴宦飞蠚g聲笑語,同框合照。湯銳的笑容總是那么嫻靜溫婉,從容淡雅。誰知道那一幕竟成了永遠的記憶……
就在昨晚,曹文軒在與我的電話中幾度哽咽:“湯銳是唯一為我小說作序的人,她有一次講述早年與父母在‘五七’干校的經(jīng)歷,如電光火石,瞬間接通了我創(chuàng)作《青銅葵花》的靈感。” 如春風般和暖,如微風般離開。湯銳同學,一個臨別也不愿驚擾朋友的人,更讓朋友們如此地傷痛而懷念…….
2022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