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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世間有“她”,但又沒完全“有”
    來源:北京青年報 | 章旭  2022年09月16日16:00

    初看到《世間有她》這個片名時,我是暗自驚喜的。

    喬安娜·拉斯在《如何抑止女性寫作》中寫道:“和男性的經(jīng)歷相比,女性的經(jīng)歷不僅僅經(jīng)常被認(rèn)為不夠豐富、不具代表性、微不足道,而且人們在對作者性別進行判斷后,還可能對其作品的實際內(nèi)容進行歪曲。”“女性的作品常常被徹底侵吞,最簡單的重新歸類是把它們從存在的類別變成不存在的類別。”

    女性寫作的被貶抑性,同樣適用于電影表達——在華語電影中,女性主義題材一度是罕見的,抑或僅僅被視作需要遮掩的邊緣化的“他者”。直到新千年之后,女性主義電影作品才漸漸去蔽,甚至在近幾年呈現(xiàn)出向話語場域中心位移的趨勢——北影節(jié)“女性力量”單元的設(shè)置便是一種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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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片名中極富性別色彩的“她”字可窺知,《世間有她》正是在這樣一種女性主義微浪潮中“上岸”的作品。但看完電影,便會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與其說它是一次女性的自我表達,不如說它是一篇主旋律命題作文。

    一如《如何抑止女性寫作》中所指出:“女性生活是男性生活被掩蓋的那一部分真相。”女性主義電影正是以鏡頭語言,將“這一部分真相”呈現(xiàn)出來的。從這個角度看,《世間有她》的確是女性主義的。影片的三個故事,都是透過女性的視線,來體察疫情之中的世界。而且,這種體察摒棄了傳統(tǒng)災(zāi)難敘事中英雄主義的宏大視角,不再僅僅注視女性醫(yī)務(wù)工作者群體,而是將目光投向微觀的日常生活中的女性個體。但同時,這種女性敘事是不完全的,抑或說對于女性內(nèi)在體驗的探索,是不完整的,電影中的故事普遍漸漸滑向一種“正確”的窠臼,從而使得對于女性這一性別視角的深味戛然而止。

    當(dāng)然,不論是李少紅、陳沖還是張艾嘉,她們在講述故事之初,都攫住了當(dāng)代女性的一些核心困境。

    李少紅單元探討的是婆媳矛盾:武漢新春將至,玥兒感染了新冠,婆婆執(zhí)意將她隔離出去,直到自己也開始發(fā)燒,而不得不讓兒子和孫子離開,單獨和兒媳共處一屋,婆媳之間的嫌隙終于走向了劍拔弩張。矛盾的高峰是婆媳的一段對話,玥兒問婆婆:“您為了誰活著?”婆婆回答:“為了他們,我要不為著他們,我就白活了。”在我看來,這段對話或許是對于中國式婆媳矛盾根源的一次切中肯綮的探尋。

    在中國的傳統(tǒng)語境中,女性是無法自我賦值的,她是妻子、是母親、是兒媳,卻唯獨不是她自己,于是,她的價值只能借由瑣碎而勞冗的家庭生活,尤其是撫育子女來實現(xiàn)。而這種被規(guī)訓(xùn)的觀念,甚至?xí)诖H間傳承,她會將自己的生存姿態(tài)和生活樣態(tài)同構(gòu)性地投射到兒媳身上——玥兒對于自我的“看見”,甚至對于她的“看見”,在她這里都不啻為一種“離經(jīng)叛道”。而玥兒作為新女性,對于婆婆的這種蒙昧的“奉獻精神”同樣是抵牾的,她向丈夫抱怨:“我在她眼里就跟空氣一樣”——她渴望作為獨立的個體被認(rèn)同,渴望被同為女性的婆婆“看見”。至此,矛盾避無可避。

    陳沖單元則將鏡頭對準(zhǔn)了少女的困境——一段不被祝福的愛情。小鹿和昭華是大學(xué)的戀人,畢業(yè)后,昭華留在了武漢,而小鹿回到了北京,成為千千萬萬異地戀情侶中的一對。母親刻意回避著昭華的存在,不斷暗戳戳地撮合自己青睞的男孩和小鹿在一起。直到疫情暴發(fā),昭華不幸感染,小鹿在生日聚會上和朋友們商量偷偷買票去武漢探望他,而這一計劃被旁邊的母親聽到。于是,母親向社區(qū)謊報家里有人剛從武漢回來,小鹿被居家隔離。她看著視頻里的昭華猝然暈厥,連最后那句“珍重”也沒來得及說出口。

    這樣熾熱而堅定的愛意,千辛萬苦、甘受不辭的執(zhí)拗,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也要靠近對方的一腔孤勇,實在是一種典型的女性經(jīng)驗,俗稱“戀愛腦”(我們很難想象這樣一種經(jīng)驗發(fā)生在男性身上)。這種“戀愛腦”與愚蠢無關(guān),它是生命力最本真、純粹、浪漫而又深刻的涌現(xiàn),但這種生命力的蔚然涌現(xiàn),卻可能遭遇貧瘠現(xiàn)實的阻抑——比如距離的阻隔,比如世俗條件的懸殊,比如父母的拒斥。

    小鹿知道真相后,那凝滯的沉默,與母親佯裝的若無其事間,構(gòu)成了一種極致的張力,那是一種平靜之下暗涌的獰厲的撕裂與對峙。而另一處極致的張力,則發(fā)生在小鹿和昭華流著淚打視頻的夜晚,他們看著屏幕中那個可愛的年輕臉龐,那樣想無限靠近對方的企望,卻又終將成為觸不可及的絕望,實在令人動容。

    張艾嘉單元敘說的是一個極富現(xiàn)代性的女性困境:職業(yè)女性該如何平衡事業(yè)與家庭。香港疫情期間,記者梁靜思終日周旋在社會新聞、家庭生計和兩個孩子之間,同時她與丈夫的關(guān)系也有著巨大的裂隙,幾近離婚邊緣。這樣一種“喪偶式”婚姻所孕生的齟齬,終于在兒子斌斌被丈夫帶到海邊玩耍而發(fā)燒后,徹底爆裂。

    梁靜思質(zhì)問丈夫:“為什么每一次都是我請假?”丈夫則振振有詞:“以前叫你請假都是為了這個家。”這樣的PUA所帶來的窒息感,是太多中國職場女性所諳熟的——在她們丈夫的視域中,傳統(tǒng)家庭分工依然具有堅不可摧的合法性。于是,女性為了照顧好家庭,便只能讓渡自己的職業(yè)理想,壓縮甚至放棄實現(xiàn)自我社會價值的權(quán)利。

    而在職場,女性空間同樣受到男性職員的擠壓。女性這種壓抑、逼仄、分裂的生存圖景,在梁靜思的那個夢境中肆意膨脹:她一邊作為記者瘋狂抓拍購買食品的老嫗,一邊作為主婦瘋狂搶購米面,卻在抱著物資奔襲回家的途中淪為同為記者的丈夫鏡頭下的“素材”……無邊的焦慮就這么從銀幕中噴涌而出,迅速地將觀眾湮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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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或許是過于追求一種“正確”,三個故事在觸及到了女性的多重困境之后,都沒有徹底沉潛下去,順著那或許幽暗的內(nèi)在空間繼續(xù)向深處探求,而是轉(zhuǎn)向了一種看似“合理”的對于矛盾的外在性化解。于是,對于女性被遮蔽的焦灼、不安、疲累、壓抑、困頓的凝視,對于女性和男性之間,以及女性群體內(nèi)部的溝壑的撫摩,都漸漸被“家和萬事興”“人間自有真情在”“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等具有普世性的價值訴求所取代。

    玥兒的母親打來電話,玥兒強忍內(nèi)心的委屈,告訴母親婆婆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旋即,婆婆為自己的冷硬痛心疾首,兩人相顧垂淚。但我卻完全沒有被這猝不及防的柔軟和溫存所打動,只覺得突兀。后面則是意料之中的套路:經(jīng)過瀕臨死亡時彼此關(guān)懷的洗禮,玥兒和婆婆徹底走向了和解。訴諸正能量固然無可厚非,和解亦是理想中的歸處,但影片中“寬恕”的發(fā)生,卻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和解”是一種回避,一種對于女性在漫長的掙扎、碰撞和匍匐中艱難成長的回避——它只是一種從外部被拋擲進來的結(jié)果。這種簡單化、模式化的處理,其實是一種“偷懶”與“討巧”。

    小鹿的故事作為青春里的愛情片斷,無疑是凄美而動人的,但從女性獨特而精微的生命經(jīng)驗維度看,它又稍顯單薄。影片最富張力的表達,我以為是小鹿得知自己去不了武漢之后的沉默——冰涼的眼神仿佛在咆哮。可惜的是,母親和女兒之間這種耐人尋味的緊張,之后就遽然松懈了——其實,母親和女兒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本應(yīng)是女性敘事的一個雋永入口。同樣的女性身份會讓她們對彼此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理解與顧惜,但秩序等級的存在,成長語境的差異,以及閱歷的不對稱性,亦會催生她們之間無法消融的對峙。甚至在很多敘事中,母親與女兒之間牽纏著一種近乎“仇恨”的情緒——在母親眼中,女兒作為“寄生者”對她的生命構(gòu)成了某種盤剝,于是,女兒獨立的渴求在她這里不啻為一種“背叛”。

    然而,這些女性深邃又細(xì)微的,甚至帶有某種本源性的生命體驗,在影片中是萎縮的——后面則完全窄化為愛情這一單維的生命體驗。至此,小鹿的困境也終于歸于簡單與淺白——如何面對情深意篤的戀人的溘然長逝。她的成長也終于隨著周迅畫外音里那句“我不知道小鹿該如何與昭華告別,或者說與這段愛情告別”而成為不透明的可能性。

    梁靜思的故事,可以說是完成度最高,也最舉重若輕的,但依舊難以逃脫前后割裂的弊病。從斌斌被確診沒有感染新冠的那一刻開始,電影的節(jié)奏便漸漸崩壞——不久前還對丈夫宣告“如果斌斌有事,我會恨你一輩子”的梁靜思,幾乎一瞬間原諒了丈夫,行將分崩離析的夫妻,幾乎一瞬間冰釋前嫌。最后,故事毫無懸念地陷入了那個俗套的love&peace敘事——“那時候,我們要的只是彼此。”

    “和解”的完成,依舊依附于一種外在力量的強行置入,而非女性對自我、對他者、對愛的更為遼闊的理解和更為深重的體認(rèn)——如果斌斌罹患了新冠,梁靜思又該如何面對這一段關(guān)系呢?于是,電影此前關(guān)于女性議題的漂亮探尋,終究墜入不知所蹤的虛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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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看來,影片對于女性困境探悉的“隔靴搔癢”,和女性主義敘事的“未完成”,其根柢在于女性這個微觀落點和疫情這個宏觀落點之間的難以彌合。一方面,影片試圖從新冠疫情這一宏大的歷史事件切入,觀照女性的困境、女性的成長、女性的力量;另一方面,影片又試圖探討,人何以穿越和抵御瘟疫這種突如其來的巨大劫難,并看到尋常生活的珍貴。三位導(dǎo)演始終在這兩個面向之間擰巴、逡巡,并最終向主旋律刻意對焦,而弱化甚至虛化了女性主題。

    于是,本應(yīng)以災(zāi)難為語境的對于女性的凝注,漸漸倒置為以女性視角對于災(zāi)難的凝注——關(guān)于在疫情中的獲得和失去,關(guān)于守望相助,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珍惜。一如電影的宣傳語:“世事無常,你比想象更堅強”“一起打敗生活的難”——確實治愈又溫情,但卻使人們最初期待的女性內(nèi)核,漂浮成表層的紋理。相形之下,我更欣賞張翎在小說《余震》中的敘事——前景始終是小燈這個女性的創(chuàng)痛、深淵和內(nèi)心的余震,而那場天災(zāi),只是引發(fā)她生命中綿延震蕩的那個最原初的背景。

    說到底,這部電影,是一次女性主義的失焦。世間有她,但不完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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