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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與子同袍
    來源:解放軍報 | 豐杰  2022年09月02日08:45

    “聽說你和他是軍校同學、同批戰(zhàn)友?”那天,領(lǐng)導(dǎo)給我布置宣傳任務(wù)時說。

    我趕緊點頭。領(lǐng)導(dǎo)不知道的是,從軍校畢業(yè)后,因為分屬不同崗位,這些年我們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shù)。

    剛到5旅報到的時候,許江山被分配到離機關(guān)營區(qū)70公里的陣地管理營,而我則去了離機關(guān)30公里的修理營。我曾一度以為我是這一年所有軍校畢業(yè)學員中混得最慘的排長,直到一個半月后見到了許江山。他們陣地管理營有一臺升降設(shè)備出現(xiàn)了故障,旅里便安排我們營維修。“2連去一臺車和兩個老兵”營長吩咐道,“那個誰——小——小馮,你負責帶車吧。”

    勇士吉普從修理營下去,沿著公路朝山巒密集的方向開1個小時,鉆進了山谷,又從荒草蔥蘢的山路上軋過。從后視鏡望去,兩道車轍清晰規(guī)整,倒伏的蒿草上覆滿青綠的汁液。

    “這路也不知道修一修。”我坐在副駕駛,有些沒話找話。后排兩個老兵中稍年輕的那個應(yīng)和道:“排長這你就不知道了,這路是專門弄成這樣的,主要是為了偽裝隱藏。”

    “停車!”忽然從路旁的草叢里冒出一個穿吉利服、端著步槍、臉上畫著油彩的家伙,直挺挺攔在正前方,“哪個單位的?”把我們嚇了一大跳。

    司機一個急剎,總算在他前面一米開外把車剎住,遞上派車單。“修理營的,來給你們修設(shè)備。”對方檢查完派車單,又查看了我們的證件,這才咧開嘴笑了:“走吧!好久沒見過外單位的人了。”

    “許江山是在你們這里吧?”我問道。

    “在啊!就是我們排長。”

    “你們營我來過好多次,過去也沒這個啊。”司機指了指哨兵的潛伏哨位,又指了指他的吉利服,“還把特種兵這套搞上了。”

    “這都是我們許排長來了之后搞的。”司機看了看我的肩章,大概明白了我和他的關(guān)系,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

    “這山溝溝里還需要布暗哨嗎?”司機顯然還為剛才的驚險賭著氣。

    這我倒是不奇怪,在學校的時候,每次5公里武裝越野,只有許江山的水壺是灌滿水的,也只有他的防毒面具的濾罐是裝好的,還口口聲聲“把操場當戰(zhàn)場,把訓練當打仗”。

    車繼續(xù)往前開,再進去一公里左右又從馬路邊上冒出一個潛伏哨。好不容易車開到兩山夾縫的最窄處,又出來兩個哨兵,把我們從頭到尾一番檢查,這才打開了陣地那扇沉重的防爆鐵門。門里,許江山咧嘴笑著,只是那張溝溝坎坎的臉竟然比過去白了不少。

    兩個老兵被帶進洞庫里檢修去了,許江山拉著我說:“陪你轉(zhuǎn)轉(zhuǎn),參觀參觀。”這是一條修建在山底的洞庫,一枚枚乳白色的“大國長劍”就靜臥在這里,如同一盒沒有啟封的蠟筆。

    許江山的宿舍就在這洞庫里,跟這些“蠟筆”們只隔著一道防護門。“你看看我的床在哪里?”我看著空蕩蕩的洞庫搖了搖頭,他便哈哈笑著,變魔術(shù)一般從墻壁上“摳下”一塊50公分寬左右的“床板”來,放平,然后用一個不銹鋼架子固定。

    “晚上就睡這?”

    “那當然。”許江山的表情竟然帶著不可思議的顯擺,“我們?nèi)哦歼@樣睡。”

    “不見太陽?”

    “不見太陽。”許江山補充道,“你剛在洞口看到了吧?就那片空地十幾平方米,陽光只有中午能照進來個把小時,倒是半山腰有塊巖石,平整光滑,羽毛球場大小,每天能有一兩個小時的光照,所以天氣好的時候,這幫兵就喜歡躺在那兒曬一會兒太陽。”

    有那么一瞬間,我竟然有些同情心泛濫,我朝他厚實的胸大肌捶了一拳,“看到你混成這樣,我心里舒坦多了。”

    不久后,許江山調(diào)任4營2連連長。而我到了宣傳科。

    一天,我信步走到了4營,問道:“許江山在不在?”

    “啊?”4營的文書有些猝不及防,“不在。你要——采訪他么?”

    “嗯。”我點點頭,“他在哪兒?”

    “他帶戰(zhàn)士訓練去了。他啊,自從來了,天天薅著戰(zhàn)士搞什么精氣神訓練……咱們是導(dǎo)彈兵!學好理論、操好導(dǎo)彈這才是本職嘛。”

    “我去他宿舍看看?”

    “可以。”這個文書倒是有一說一,“來了之后給他分了宿舍。單間,他不住,非跟戰(zhàn)士們住一個大房間。喏,就是這一間。”

    這是一個班宿舍,規(guī)規(guī)整整安放了6張上下鋪,鋪面潔白平整,床頭統(tǒng)一朝向擺放著被子,被子顏色深的毫無疑問是新兵的,沒過兩遍水;顏色淺的大多是老兵的,跟著老兵摸爬滾打,在一次又一次漿洗中褪去了青澀,逐漸露出棉布面料的本真。因此,在連隊宿舍,一床泛白的、有棱有角的被子疊在床上,就像一枚老的黃銅勛章別在胸前,雖不耀眼,卻讓人肅然起敬。

    那次沒等他回來,我就走了。

    秋季駐訓開始,全旅整建制進行實彈發(fā)射演練。

    “今年的發(fā)射演練跟往年的不大一樣,是帶戰(zhàn)術(shù)背景的。”出發(fā)前,旅長提醒各營連,“我們一定不能掉以輕心。”

    軍列停靠車站,固定在火車平板上的近百臺裝備正在四平八穩(wěn)卸載,其余的人則大口大口吃著軍供站送來的西瓜和哈密瓜,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留著小平頭、穿著沒有軍銜胸標臂章迷彩服的小伙子的靠近。直到兩分鐘后,靠近軍列尾部的兩臺發(fā)射車底部冒起濃煙,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看著那一枚滋滋作響的發(fā)煙手雷,如同第一次下廚便燒著了鍋的新媳婦。

    不一會兒,戴著紅袖章白手套的導(dǎo)調(diào)組人員跑過來宣布:“你部遭‘小股敵特’襲擊,兩個導(dǎo)彈發(fā)射單元陣亡”。“陣亡”的正是3營的兩個發(fā)射單元。坐了4天3夜的火車來到這片戈壁荒漠,結(jié)果連下車的機會都沒有,又要坐上換了車頭的軍列原路返回。戰(zhàn)士們眼里噙著淚花,把剛剛卸下的背包又塞進車廂里。

    “回去好好練。”旅長拍了拍3營長的肩膀,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剩下的幾個營還不知道怎樣呢。”

    果不其然,4營1連在向發(fā)射陣地開進途中遭遇了遙控炸彈,盡管沒有人員傷亡,但沾染了彩色粉劑的發(fā)射車讓導(dǎo)調(diào)組判了“死刑”;1營更慘,召開議戰(zhàn)議訓會議的當口,指揮帳篷里竟然飛進了一架無人機,被判定被“斬首”……

    發(fā)射任務(wù)終于下達,這一次竟然爭取到兩發(fā)彈。2營1連和許江山的4營2連作為僅存的兩個發(fā)射連,盡管多次被“小股敵特”襲擾也損兵折將,但所幸骨干都在,完成任務(wù)沒問題。

    發(fā)射零日,萬里無云,兩個連隊聽令占領(lǐng)發(fā)射陣地,號手就位、導(dǎo)彈起豎、裝訂目標諸元、按下“點火”按鈕。伴隨著撕裂空氣的轟鳴,乳白色的導(dǎo)彈噴著明黃色的焰火直插云霄。歡呼聲響起,戰(zhàn)士們興高采烈拋著迷彩帽慶祝發(fā)射成功。

    再后來,許江山一路似乎很順,娶妻生子,還升任了4營營長。但就在他當營長后不久,部隊移防,要整建制搬走,我則被調(diào)到了基地。

    9月,我作為基地檢查調(diào)研工作組成員,陪一位首長去他們那里。

    車在茫茫戈壁如同一葉扁舟在風浪里前行。

    似乎又過了許久,終于見到了一團燈火。燈火越來越亮,能看清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營盤。

    一切安頓好后,深夜,許江山敲開我的房門,穿著鼓鼓囊囊的迷彩服正咧著嘴沖我笑——在樓道白晃晃的燈光下,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黑得不像樣子了。

    “走吧!”

    我愣住了:“去哪兒?”

    “帶你去見識一下邊關(guān)冷月。”

    盡管“邊關(guān)冷月”從他嘴里冒出來讓我很是意外,但我還是生硬地回絕了他:“我坐了一天的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困得不行了。”

    “趕緊穿衣服,別廢話。”他一只腳跨出房門,順手還拔掉了我的房卡。

    一股冷風吹得我打了個寒戰(zhàn),這時許江山不知從哪弄來一件迷彩大衣叫我披上。“走,帶你去我們營看看。” 許江山的4營,離招待所還有將近800米。

    “你瘋了吧,都12點了。”

    “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過去查查鋪嘛。”

    明月高懸頭頂,周遭一片冷寂,只有我們倆的腳步踩在沙地的聲音。時不時有暗哨從地窩子里冒出來,嚴厲地問一聲“口令”!許江山則同樣嚴肅地回答。

    “這方圓50公里,都是5旅的地盤。現(xiàn)在咱們的反應(yīng)速度、這備戰(zhàn)狀態(tài)、這火力,跟過去可不是一個水平,我跟你說老猛了……”

    這些不用他說,5旅的匯報稿里我早就看過了。我打斷他,問道:“多久沒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聲調(diào)低了下去,“還沒回去過呢。”

    “那就是說,還沒見過娃?”

    “沒呢!”一提到娃,他把手機掏了出來,屏幕上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家伙穿著紙尿褲正坐在地板上樂呵呵地笑著。

    “都這么大了!”

    “可不是嘛!”他的音量又放大起來,“現(xiàn)在會走啦,對著屏幕還能叫爸爸。”

    “現(xiàn)在你們的狀態(tài)怎么樣?”我是帶著報道任務(wù)來的,處長交待要反映出駐守高原官兵的思想狀態(tài),既然有現(xiàn)成的采訪對象在,就不能浪費。

    “沒問題!”許江山拍著胸脯,回答卻有些驢唇不對馬嘴:“現(xiàn)在完全可以說隨時能戰(zhàn)、準時發(fā)射、有效毀傷。”

    “聽說新型導(dǎo)彈快要定型了,馬上就要列裝。咱們基地要擴旅。”

    “真的!”許江山聽了幾乎要跳起來。

    “嗯。”我停住了腳步,看了看他,“基地準備抽組一批人先去廠家跟崗學習,熟悉裝備,后面就直接參與新旅組建。”

    “太好了!我想去!”許江山的眼神,哪怕在月色下都泛著光,“這怎么報名?”

    “我回頭問問干部處。”

    他一個勁地點著頭,嘴里卻不停地念叨著“新型、新型……”

    那次夜談后,他給我發(fā)來一條消息——

    “馮子,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老校長在我們的‘八一’閱兵式上說過:作為一名軍人,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是最大的幸運,也是最大的不幸。這么多年,我一直記得這一句話,期待著走向沖鋒的戰(zhàn)場。”

    看罷,我給他回了一條短信:“與子同袍。期待我們在戰(zhàn)場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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