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
編者按:近日,學(xué)者徐晉如新著《國文課》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大學(xué)問出版。作者從《詩經(jīng)》講到明清傳奇,依本儒家詩教觀,指出詩古文辭才是中國文學(xué)的正脈,風(fēng)雅是中國文學(xué)的根本特征,對中國文學(xué)的主流文體和主要作家作出全新的闡述,意在恢復(fù)風(fēng)雅傳統(tǒng),重接中國文脈。中國作家網(wǎng)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特遴選其中《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一章發(fā)布,以饗讀者。
《國文課》,徐晉如 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大學(xué)問2022年5月出版
純粹的文字藝術(shù)
屈子的賦,摯情充溢,前無古人,后鮮來者。后世弄文之士,大都特別重視賦這一文體,平生詩文輯成集子,一般來說會把賦放在最前面以作壓卷,卻并非為了向屈子致敬。而是因為,在所有文字的藝術(shù)當(dāng)中,賦是最難的,它要求創(chuàng)作者掌握最多的詞匯,記住最多的典故,文氣上要堂皇宏奧,就像是漢朝的建章宮殿,千門萬戶,壯麗無倫,最考驗一個人的才氣、學(xué)養(yǎng)。對于詩文來說,深邃的思想、豐沛的感情是靈魂和本源,而在賦這一獨(dú)立于詩文以外的“第三”文體中,卻只能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繼屈子而興的漢代辭賦家,大多沒有屈子的人格精神,但他們的作品也同樣是千秋典范,他們是把一種純粹的文字藝術(shù)玩到了極致。
何謂“純粹的文字藝術(shù)”呢?中國現(xiàn)代有人提出的所謂“純詩”的概念,梁宗岱解釋說:“所謂純詩,便是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及感傷的情調(diào),而純粹憑借那構(gòu)成它底形體的原素 — 音樂和色彩 — 產(chǎn)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象底感應(yīng),而超度我們底靈魂到一種神游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談詩》,見《詩與真?詩與真二集》)他認(rèn)為純詩所構(gòu)成的是一個“絕對獨(dú)立,絕對自由,比現(xiàn)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同上),而憑借的就是含蓄融洽的意境美。純詩說無疑是對中國詩歌以寄托為尚、以教化為旨?xì)w的傳統(tǒng)的反動,它要的是詩歌剝離其政治的、社會的功能,甚至完全否定詩的本質(zhì) — 宣泄情志,使詩歌變成單純的美術(shù)品。屈子以后絕大多數(shù)的賦,也是不重視騷心詩志的“純粹的文字藝術(shù)”,要求的是絕對的才情,對文字的絕對精深的把握運(yùn)用。也正因此,賦就成為科舉時代必考的科目之一。古語有云:“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在先秦時代,內(nèi)政外交場合都需要嫻于辭令的人才,從一個人對賦體的掌握程度,就可以考察他是否勝任大夫之職。然而,只有賦的才能,卻沒有比興風(fēng)諫的精神,真能做一個合格的大夫嗎?
一般來說,賦與詩詞曲并列,被劃在“韻文”當(dāng)中。韻文即押韻的文字,除了詩詞曲賦,還有頌、銘、贊、箴、祭等必須押韻的應(yīng)用文體。但若從文體風(fēng)格上分,中國的文體可分三大類,曰詩、曰文、曰賦。這是因為,從終極理想上說,詩是要言志、要緣情的,文是要載道的,惟獨(dú)賦只需要營構(gòu)出一座文辭的殿堂就可以了,相對詩文,賦不那么強(qiáng)調(diào)“為己”,而往往多是“為人”的。抒情、言志、載道,語尚雅潔,以含蓄蘊(yùn)藉為工。賦恰恰相反,重視的是張皇鋪陳,纖屑不遺,與詩文大異其趣。賦是金馬玉堂之士或想成為金馬玉堂之士者的文學(xué),它適合歌頌而不便于批判。揚(yáng)雄批評漢朝的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 — 大抵是借規(guī)誡奢靡之名而鼓勵奢靡,可謂一語中的。晉代陸機(jī)在《文賦》中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體物,是窮形盡相地描摹物態(tài);瀏亮,本是明朗之意,但與綺靡為對語,就該是指賦不像詩那樣偏于悲傷,而有暢朗高蹈之致。由于知識分子天然地就是一切時代的批判者,天然地就是不滿于現(xiàn)實(shí)的理想主義者,他們在情感上就必然會更親近沉郁悲涼的詩,而很難有暢朗高蹈的心態(tài)。賦體盛行的時代,往往是最缺乏思想、最缺乏詩性的時代。
《文心雕龍?詮賦第八》引用晉代摯虞《文章流別論》的話說: “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古之作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情之發(fā),因辭以形之,禮義之旨,須事以明之,故有賦焉。所以假象盡辭,敷陳其志。前世為賦者,有孫卿、屈原,尚頗有古詩之義,至宋玉則多淫浮之病矣。《楚辭》之賦,賦之善者也。故揚(yáng)子稱賦莫深于《離騷》。”
《文章流別論》一書今天已經(jīng)亡佚,從《文心雕龍》的引述看,摯虞認(rèn)為人的思想感情,禮義人倫的大道,都須藉事而闡明,不能訴之空言,這才需要賦的手段。賦本來只是一種敷陳的藝術(shù)手法,它的要旨是托于事象,也就是依靠講故事來抒情達(dá)意。假象盡辭,指出了賦的兩大特征:第一賦必須假借事象,也即依托于故事;第二是追求文辭的華美鋪張,即所謂盡辭。因為有了這兩大特征,賦必然就呈現(xiàn)出鋪陳張皇的風(fēng)格。賦者鋪也(賦與鋪古音聲母一致,韻母相同,只是聲調(diào)有別),賦的本意,就是鋪陳,也即《文章流別論》所說的敷陳(敷、鋪二字,古音完全一樣)。
摯虞又認(rèn)為,荀子和屈子的賦頗有古詩之義,這是因為荀、屈的賦作,為的是諷喻、進(jìn)諫,有益于世道人心。然而宋玉之賦,就多淫浮之病了。淫的意思是過分,情感不知節(jié)制,文辭往而不復(fù),即所謂淫;浮的意思是不深入,思想情感流于表面,即所謂浮。淫浮有違中庸之道,這是摯虞不滿宋玉賦作的原因。故謂“《楚辭》之賦,賦之善者也”。
大儒荀子之賦
當(dāng)然,戰(zhàn)國時《楚辭》還只是稱作“辭”,并沒有像漢代人一樣,明確辭是賦的一種。第一位明確使用“賦”這一文體的作家是大儒荀子。《漢書?藝文志》記載他有賦十篇,但東漢時已僅存八篇,其中一篇是《成相》,另外《賦篇》包含了五篇賦和兩首佹詩,這算作七篇,五篇賦按照順序分別是《禮賦》《知賦》《云賦》《蠶賦》和《箴賦》,兩首佹詩(即詭異激切之詩)也被算在了荀子的賦作當(dāng)中。
《成相》篇跟一般的賦不同,更加接近于箴銘。全文篇制甚長,僅舉第一段,可知其馀:
請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墮賢良!人主無賢,如瞽無相。何倀倀!請布基。慎圣人,愚而自專事不治。主忌茍勝,群臣莫諫,必逢災(zāi)。論臣過,反其施。尊主安國尚賢義。拒諫飾非,愚而上同,國必禍。
上文凡三換韻,相、殃、良、相、倀是第一組韻,基、治(音持)、災(zāi)是第二組韻,施(音莎)、義(音俄)、禍?zhǔn)堑谌M韻。“成相”的本意是完成樂曲的演奏,“請成相”意即請允許我演奏這首曲子。荀子用韻文唱誦,再三和君主講,如果你不注重賢良,聽不進(jìn)去優(yōu)秀的人才和大臣的意見,就如同一個盲人,沒有人去幫助他,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所以為君者不能一切事情獨(dú)斷獨(dú)行,不能內(nèi)心猜忌,不能爭強(qiáng)好勝,聽不進(jìn)去別人的意見,有違斯道者,國家就有災(zāi)禍。《成相》與我們熟悉的賦不同,不注意辭華,但其托于事象,靠故事說話,倒的確是賦的本旨所在。
《荀子?賦篇》中的五篇賦,都像是在猜謎語。如《禮賦》:
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為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強(qiáng)。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
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歟?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歟?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歟?性不得則若禽獸,性得之則甚雅似者歟?匹夫隆之則為圣人,諸侯隆之則一四海者歟?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
荀子先設(shè)問,有一樣物事,非絲非帛,卻與絲帛一樣有美好的紋理,斐然成章。它又非日月,卻能和日月一樣普照天下。生人因之而長生,死者因之而享受尊嚴(yán),因為有了它,城郭便能堅固,三軍也變得剛強(qiáng)。凡得其精粹者,可以為天子,即使所得駁而不純,也不失為諸侯霸主,倘使一毫不得,國家就會覆亡。我稟性愚暗,不明其為何物,請問大王您知道答案嗎?
本章用韻,為“章、明、葬、強(qiáng)、王、亡、王”七字,明古音芒。“物”“帛”“月”三字也葉韻,但這是偶然而合,并不是本章用韻的正格。
王的回復(fù)也很有意思,他同樣用譎辭隱語作答:它是有文章而無采飾的物事吧?它是簡便易知,合情合理的物事吧?它是君子所崇敬,小人所輕忽的物事吧?它是缺少了就會性同禽獸,擁有了就會舉止高雅的物事吧?它是普通人尊崇它,可以成為圣人,諸侯尊崇它,可以成天子的物事吧?它極明白而又簡約,很合乎天道而又體于人性,請容許我說出答案:這樣物事就是禮啊。
本章的韻腳是“采、理、不、似、海、體、禮”七字,古音之尤韻可通押,“不”字在尤部,可以和之部的“采、理、似、海、體、禮”押韻。當(dāng)然我們今天可以念作pǐ,把“不”字理解為是“否”字的通假。
荀子的賦是最早冠以“賦”之名的作品。他的賦繼承了《詩經(jīng)》主文而譎諫的傳統(tǒng)。譎,言之迂也,即有話不直接說。儒家強(qiáng)調(diào)將心比心,所謂言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所以大臣向君主進(jìn)諫,不能說特別刺耳的話,要主文而譎諫,言辭須有文飾。這種傳統(tǒng)被荀子的賦所繼承,他用猜謎語的方式,自己不說出答案,讓王說出答案,這就是主文而譎諫。《賦篇》中的五篇賦,在結(jié)構(gòu)方面對后世也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后世賦的主客體,由主先倡一事,客再和一事相應(yīng),或甲先說一事,乙更說一事駁甲,丙又說一事駁甲乙,這樣的結(jié)構(gòu)就是從荀子的賦開始的。
荀子的賦繼承了《詩經(jīng)》鋪采摛文,體物寫志的藝術(shù)手法。作為“詩六義”之一的“賦”,要求鋪陳辭采,舒展文筆,通過對物象的描摩、事象的敘述來抒寫情志。體物,可以理解為是直接的描寫與刻畫。荀子在這方面顯然是繼承了《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
《漢書?藝文志》里面有一段專講詩賦,說:“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fēng)(fè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yáng)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他認(rèn)為賦而可以上接詩旨的,首推荀子和屈子,其后的宋玉和唐勒就稍見遜色,到了漢朝的枚乘、司馬相如和揚(yáng)子云,更重視文辭的堂皇鋪張之美,反而遺忘了古詩的諷諭之義,可謂燭幽照潛之論。
《子虛賦》:盛世文章之代表
漢代是賦的極盛時代,漢賦文字之沉博絕麗,氣象之閎衍壯闊,此后一切時代,皆莫之與京。陳天倪先生一語道破個中奧秘:“開國之時,氣象偉大,故其文雍容揄揚(yáng)。觀西漢初唐所奏各賦,皆唐皇典麗,可見其概。”(黎開云《石牌國立中山大學(xué)賦》評語)中國文學(xué)之所以推崇詩騷,重視思想深刻、興慨幽微的作品,與中華民族漫長的苦難歷程密不可分。歷史上的中國,亂離多而太平少,愈是深刻悲涼、幽微婉曲的作品,愈易引起各個時代的讀者的共鳴。而漢代則不同。漢代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大一統(tǒng)的朝代,社會穩(wěn)定、國力強(qiáng)盛,就像是一個血?dú)夥絼偟那嗄辏X得天下事無不可為者。他決不瞻前顧后,對未來充滿希望,他的面前,是一望無垠的待開墾的莽原,他仰觀俯察天地的盛美,有著與宇宙同流的豪邁氣概。樂觀者決不會深刻,但只有漢代那些樂觀的作家,才能寫出氣象恢宏,辭豐文麗的大賦來。
漢朝的書法也特別高古簡樸。今天我們看無論是漢代的碑拓,還是漢簡里那些不知名的書家的作品,都可以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雄健古直之氣。不像后世的書法,筆畫越寫越緊,漢朝人的字是自然的、舒展的、奔放的。這就正如漢朝人的心氣一樣,磅礴豐沛,充塞于天地之間。正是漢人高蹈絕塵的生命氣質(zhì),孕育出了汪洋恣肆的漢大賦。
漢賦的第一位大作家是司馬相如。他在游梁國時所作的《子虛賦》流傳于世,已被漢武帝所欣賞,后因同邑楊得意為武帝狗監(jiān),遂召相如。相如說這篇賦講的是諸侯之事,請更作天游獵之賦。于是司馬相如續(xù)寫《上林賦》,述天子畋獵。《子虛》《上林》二賦,既可獨(dú)立成篇,又可以看成是一個整篇。司馬相如作出了精心的結(jié)構(gòu)經(jīng)營,如果我們忽略掉那些奢麗的詞藻,只看結(jié)構(gòu)的話,簡直就是一篇精彩的小說。宋代的話本小說以至明清的擬話本,在話本的
正篇之前,往往先說一個與正篇相關(guān)的小故事,以引入話頭,司馬相如早就這樣干了。
他假設(shè)了三個人物,一為楚國的使臣子虛,二是齊人烏有先生,第三位是代表天子的亡是公。《子虛賦》先從子虛追陪齊王畋獵引入,這個場景的作用,是為下文三人的對話張本。司馬相如寫道:“畋罷,子虛過姹烏有先生。”姹通詫,是夸耀之意。子虛參加完畋獵,為什么要在烏有先生跟前夸耀?這是賦中的第一個懸念。下面是解決這個懸念:
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畋,樂乎?”
子虛曰:“樂。”
“獲多乎?”
曰:“少。”
“然則何樂?”
對曰:“仆樂齊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以云夢之事也。”
短短的一段對話,有曲折,有波瀾,文氣貫注,一下子就把讀者帶入他精心營造的場景中去。接寫子虛先簡要鋪敘齊王車騎之眾,曰:“車駕千乘,選徒萬騎,畋于海濱。列卒滿澤,罘網(wǎng)彌山。掩兔轔鹿,射麋腳麟。騖于鹽浦,割鮮染輪。射中獲多,矜而自功。”漢賦多存上古音,文中“山”與“功”二字,今天讀來已完全不押韻了,但在西漢時還是押韻的。對齊王畋獵的描寫只是一個小小的鋪墊,相當(dāng)于子虛樹了一反例,再來駁倒它。他把《子虛賦》的高潮留給了對楚王畋于云夢的描述,一番侈麗的夸飾,直說得“齊王無以應(yīng)”,默然不語惘然如有失。但賦寫到這里還沒有結(jié)束,烏有先生的駁論,更是峰回路轉(zhuǎn)。他指責(zé)子虛,“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高”,是“彰君惡,傷私義”的行為。最后對齊國疆域之廣,物產(chǎn)之饒,一筆帶過,說齊國“吞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何以齊王不回應(yīng)子虛呢?烏有先生說:“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游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不復(fù),何為無以應(yīng)哉!”這一段寫得特別斬截,但辭雖斷而意不斷,這才能引出《上林賦》更加侈麗瑰偉的鋪敘。
在《子虛賦》的主體部分,子虛先虛張聲勢,說楚有七澤,我只見其中最小的云夢澤,但已方九百里。澤中有山,“盤紆岪郁。隆崇峍崪。岑崯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陀。下屬江河。”用兩句一韻的繁密寫法,營造出緊張的帶有壓迫感的聲情。再講其土怎樣,其石如何,其東西南北物產(chǎn)之豐饒,珍禽異獸,不可遍舉。至此方切入畋獵之事:“于是乎王乃使專諸之倫,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駮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從麾下的猛士,刻畫到楚王的車具服器,每一樣器具之前,都有其獨(dú)特的定語,這是為著突出楚王服御的競奇呈珍,獨(dú)一無二。日常語言中不會有這樣的修辭,但在賦當(dāng)中就十分常見,不如此便顯不出夸飾的美。就像舞臺上的角色,總要粉墨停勻才會好看,而生活中盡管有女子濃妝艷抹,一般卻不會化成舞臺妝。注釋家會告訴你,駮是一種外形似馬,卻生了獨(dú)角鋸齒的猛獸,虎豹都是它口中的美食,可是它們卻被馴服來給楚王拉車;雕玉是刻玉以飾車,魚須大概是鯨須,用它來做旃(曲柄旗)的穗子,可真是威風(fēng)!明月,特指會發(fā)光的鮫珠;干將是著名的劍師;烏號弓傳說是黃帝乘龍升天,小臣不得上,抱著龍身上掉下的黃帝弓號哭,所以叫烏號;服是盛箭矢的袋子,夏服是因夏后氏有良弓名繁弱,其箭亦良,夏服的意思就是繁弱之服……然而即使你不知道這些典故出處,你依然能讀出一種壯美雄奇的氣勢,就像你并不明白古玉上紋飾圖案的意思,但一點(diǎn)也不妨礙你去欣賞它的蒼古淳樸。
在以四言為主的行文之中,司馬相如忽又插了數(shù)句三言的句子:“蹴跫跫,轔距虛。軼野馬, 陶 。乘遺風(fēng),射游淇。”三言音節(jié)簡短,讀來別有一種斬截鏗鏘。跫跫、距虛、野馬、陶 、遺風(fēng)、游淇都是形似馬的獸,排布比類在一起,更增行文的氣勢。
更為了得的是,在描摹完畋獵的威猛雄武之后,司馬相如轉(zhuǎn)而寫隨從楚王的美人,“于是鄭女曼姬,被阿 ,揄纻縞,雜纖羅,垂霧縠(屋韻)。襞 褰縐,紆徐委曲(屋韻)。郁橈溪谷(屋韻)。衯衯裶裶,揚(yáng)袘戌削(宵韻)。蜚襳垂髾(宵韻)。扶輿猗靡,翕呷萃蔡(祭韻)。下摩蘭蕙,上拂羽蓋(蓋韻,與祭韻通押)。錯翡翠之威蕤(微韻)。繆繞玉綏(微韻)。眇眇忽忽(物韻)。若神仙之仿佛(物韻)。”(括號中所注為上古音系的韻部)在剛強(qiáng)勁健的描寫之外,復(fù)綴以婉麗舒徐的形象,這樣地兩相映照,剛者愈見其剛,柔者更顯其柔。文藝作品中張力的產(chǎn)生,多由于今昔之比、洪纖之別、陰陽之判的對照。蘇軾《和子由論書》詩中談到書法的秘訣:“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這一創(chuàng)作秘訣,不止書法適用,文學(xué)中乃至所有藝術(shù)中也適用。上段描寫大抵只是在描寫美人們衣著的華美,飾品的名貴,行動的曼妙,今人讀來會覺得艱深,一是因為 、縞、縠、袘、襳、髾這些名詞早已從日常的生活中消失了,二是作者還特地用了不少的聯(lián)綿字,也是我們讀普通的詩文時很不經(jīng)見的詞語。所謂聯(lián)綿字是指單獨(dú)一個字不表示意思,兩個字連在一起,才表達(dá)一個完整的意思。聯(lián)綿字多從聲音上影響人的思維,所以又有聲母相同的雙聲聯(lián)綿字和韻母相同的疊韻聯(lián)綿字。文中襞、紆徐、委曲、郁橈、衯裶、戌削、猗靡、翕呷、萃蔡、翡翠、威蕤、繆繞、眇忽、仿佛都是聯(lián)綿字。一般文體都以達(dá)意為尚,反對雕鏤刻巧,但賦是純?nèi)坏拿阑膶W(xué),愈雕鏤愈刻巧,愈見其工。
司馬相如的風(fēng)骨
在我們一般人看來,《子虛賦》的辭藻已經(jīng)華美得無以復(fù)加了,展現(xiàn)出的境界的壯麗,恐怕也讓人嘆為觀止了。但在《上林賦》的開頭,亡是公把子虛和烏有先生一筆抹倒。他先咄咄逼人,從治國之大義上說起,謂“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齊國私通外族肅慎,越出國界而畋獵,已違大義;子虛、烏有二位,不去闡明君臣之義、諸侯之禮,只是比誰個的國君更奢侈更荒淫,這哪里是在發(fā)揚(yáng)國君的美譽(yù)?反而是彰君之惡,既貶損了國君,又貶損了自個兒。再讓一步,說你們何嘗見過真正的巨麗之觀?天子的上林苑,其巨麗宏偉才遠(yuǎn)超你們的想象。
他說涇、渭、灞、浐、酆、鄗、潦、潏八條大河,都在上林苑中流過:“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霸、浐,出入涇、渭。酆、鄗、潦、潏,紆馀委蛇,經(jīng)營乎其內(nèi)。蕩蕩兮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tài)。”他寫水勢的雄渾暴怒:“汨乎渾流,順阿而下。赴隘 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涌滂 。滭浡滵汩。湢測泌瀄。橫流逆折。轉(zhuǎn)騰潎冽。澎濞沆瀣。穹隆云撓,蜿灗膠戾。逾波趨浥,蒞蒞下瀨。批壧沖壅,奔揚(yáng)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湛湛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再描繪水流由暴怒而轉(zhuǎn)平靜:“馳波跳沫,汩濦漂疾,悠遠(yuǎn)長懷。寂漻無聲,肆乎永歸。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滈,東注大湖,衍溢陂池。”疊用聯(lián)綿字,從字形和聲音兩方面著手,選色設(shè)聲,帶給人以“巨麗”的感受。
寫完上林苑的水態(tài),再寫水中物產(chǎn)的豐饒。不惜堆詞砌藻,極盡夸飾。接以寫苑中山的高峻嵯峨,地勢的起伏多變,香草遍野,芬芳襲人。周流泛觀苑內(nèi),“瞋盼軋沕。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崖。日出東沼,入乎西陂”。遼闊豐茂的上林苑,無物不備,更有“離宮別館,彌山跨谷”。接下來當(dāng)然又是一通宏麗無儔的描寫。最后說:“若此輩者,數(shù)百千處。娛游往來,宮宿館舍。庖廚不徙,后宮不移,百官備具。”說的是離宮別館中,人員齊備。上林苑這樣宏大的氣魄,又豈是楚齊二諸侯國可比的?
亡是公言天子畋獵,氣象極之高峻。他講述天子的儀仗:“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軒,后道游。”傳說黃帝“駕象車,六蛟龍”,賦中用的是這個語典。“六”字用如動詞,是以六龍駕車之意。蜺旌用宋玉《高唐賦》“蜺為旌”的語典。可見司馬相如不止自鑄偉詞,也善于學(xué)習(xí)前人的文辭創(chuàng)造。皮軒是用虎皮裝飾的車,道游則是道車和游車。道車五乘,游車九乘,都在天子的乘輿之前,“后道游”是跟隨在道、游之后的意思。天子從行精壯無倫:“孫叔奉轡,衛(wèi)公參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太仆公孫賀和大將軍衛(wèi)青扈從,試問齊楚有之乎?天子所馳騁的場所之遼闊,隊伍之雄壯,更非諸侯之國可以夢見:“鼓嚴(yán)簿,縱獠者。河江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雷起。殷天動地。先后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簿”指鹵簿,即出行的儀仗隊。河專指黃河,江也只是專指長江,“阹”是打獵時居山谷地勢而掩捕,“櫓”是用以瞭望的樓,“河江為阹,泰山為櫓”,可以想見,天子校獵不囿于上林苑,而是把整個天下作為他的獵場。
《上林賦》寫天子狩獵,去盡浮辭,動感十足:“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鹖蘇,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馬。陵三嵕之危,下磧歷之坻。徑陖赴險,越壑厲水。椎蜚廉,弄獬豸。格瑕蛤, 猛氏。羂騕褭,射封豕。箭不茍害,解脰陷腦。弓不虛發(fā),應(yīng)聲而倒。”司馬相如在此處惜墨如金,簡省到了極致,整段只有兩個“之”字和一個“而”字是助字,所以顯得特別剛健有力。所謂“生貔豹”是生裂貔豹之意,“手熊羆”是手格熊羆,“足野羊”是足踢野羊而斃之。“绔白虎”是繩絆白虎……司馬相如窮盡了每一個字的功用,也將文辭的張力發(fā)揮到了極致。
打完獵之后的“游戲懈怠”又是另一番光景:“置酒乎昊天之臺,張樂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鉅(虡)。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巴渝》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顛(滇)歌。”誠所謂“荊吳鄭衛(wèi)之聲,《韶》《濩》《武》《象》之樂,陰淫案衍之音。鄢郢繽紛,《激楚》結(jié)風(fēng)。俳優(yōu)侏儒,《狄鞮》之倡。”《巴渝》,舞名;《于遮》《韶》《濩》《武》《象》《楚》《狄鞮》,曲名;宋、蔡、淮南、文成、滇、荊、吳、鄭、衛(wèi)、鄢、郢,皆地名。即使是“所以娛耳目樂心意”的,也是“麗靡爛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天子身側(cè)的美人,像青琴、宓妃這些神女一般“絕殊離俗,姣冶嫻都”,齊楚諸侯之國,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司馬相如雖以辭賦見幸,但他的身上仍然有著士人的風(fēng)骨。在《上林賦》的最后,是他對漢武帝的諷喻和進(jìn)諫,這才是全篇主旨所在。他假想天子于酒中樂酣之時,茫然而有思,反省畋獵的太過奢侈,于是乃解酒罷獵,命有司把上林苑的土地墾辟成農(nóng)田,推倒圍墻,填平溝塹,讓山澤之民得以生息。池沼中的水產(chǎn),任憑民取,不再高筑宮墻,常備冗員于其中。發(fā)倉開廩,賑濟(jì)貧窮,讓鰥寡孤獨(dú)的人,都能有以養(yǎng)育。
天子從此便不再游獵了嗎?否。天子仍然有游獵之事,但卻是升華了的不再奢侈的游獵:“于是歷吉日以齋戒,襲朝衣,乘法駕,建華旗,鳴玉鸞,游乎六藝之囿,騖乎仁義之涂。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建干戚,載云 ,掩群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他是把六藝之學(xué)當(dāng)成了新的上林苑,《貍首》是一首逸詩的篇名,不見于今之《詩經(jīng)》,《騶虞》是《召南》中的一篇,云 即天畢星,載云 是說天子以天畢星為車,即順乎天道之意。“君子樂胥,受天之祜”出自《小雅》的《桑扈》。天子“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不再以獵獲怪獸為目標(biāo),他要的是“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內(nèi),靡不受獲”。天下人皆受其澤,所獵獲的是“天下大悅(說),向風(fēng)而聽,隨流而化,喟然興道而遷義。刑錯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羨于五帝”。這樣的游獵,天下誰不喜之?
最后,作者借亡是公之口批評齊楚二國:“無德厚之恩,務(wù)在獨(dú)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而貪雉兔之獲。”他們的國家不過地方千里,打獵的苑囿卻占九百,老百姓何以耕種,何以為食?以諸侯之細(xì),卻享受天子的奢侈,老百姓又如何不被其害呢?司馬相如后來成為一位有作為的官員,與他即使在侈麗的大賦中也堅守道統(tǒng)是分不開的。
父女辭賦家的為己之賦
大賦務(wù)求宏麗,雖是賦家的個人創(chuàng)制,卻呈現(xiàn)出國家意志集體精神,堪稱廟堂文學(xué)的極則。譬如為人君者建造宮殿,必使其高峻雄偉,以使民眾生出崇仰之心。漢代著名的大賦尚有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二京賦》、左思的《三都賦》、揚(yáng)雄的《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等。嘗臠一勺,可知全鼎之味。班固父班彪,妹班昭,并為文章作手。他們父女的紀(jì)游之賦,在鴻篇巨制的大賦以外別出心裁,是純?nèi)粸榧旱奈膶W(xué),也更加接近屈賦的精神氣質(zhì)。
班彪漢更始年間避難涼州,發(fā)長安,至安定,而作《北征賦》,行文結(jié)構(gòu)頗擬屈原《涉江》,以行途所見入筆,夾以感慨,摻以議論。賦的開頭抒志直入:“余遭世之顛覆兮,罹填塞之阨災(zāi)。舊室滅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奮袂以北征兮,超絕跡而遠(yuǎn)游。”他每經(jīng)一地,則生一慨,橫今縱古,思往悲來,最后落實(shí)到題旨中:“游子悲其故鄉(xiāng),心愴悢以傷懷。撫長劍而慨息,泣漣落而霑衣。攬余涕以於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陰曀之不陽兮,嗟久失其平度。諒時運(yùn)之所為兮,永伊郁其誰愬?”於邑音wūyì,今寫作嗚咽,陰曀喻國事昏亂,曀是天陰而有風(fēng)之意。失其平度,是失掉了正常的社會秩序。永伊郁,就是長抑郁,愬通訴。相比大賦而言,文字要淺近得多。
班彪不是一位自鑄偉詞的大作家,他的《北征賦》里很多的雙音詞,都是出自《詩經(jīng)》《楚辭》,這叫作“用語典”。宋代黃庭堅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說的是無一字,實(shí)際是無二字,即沒有一個雙音詞是沒有來歷的。黃庭堅說的就是用語典。用語典的好處是詩文的文辭會古雅典重,后世詩人文士,莫不重視運(yùn)用語典,用語典成為中國文學(xué)的最基本的修辭手段。不會用語典,無論詩詞文賦,都入不得門,只能是中國文藝的門外漢。
班昭因嫁曹世叔,世稱曹大家(gū),于班固去世后,續(xù)成《漢書》,是歷代女作家中成就最高的一位。漢安帝永初七年,隨子曹成赴陳留,著有《東征賦》。她的文辭自然而不雕鏤,隨行見景,因景而生情:因“乃舉趾而升輿兮,夕予宿乎偃師”而感慨“遂去故而就新兮,志愴悢而懷悲”;因“歷七邑而觀覽”而生出“小人性之懷土兮,自書傳而有焉”的同情;遵路先賢遺跡,而懷想孔子、子路、蘧伯玉,乃有“唯令德為不朽兮,身既沒而名存。惟經(jīng)典之所美兮,貴道德與仁賢”的感悟。她喟嘆于后世君子之道“衰微而遭患兮,遂陵遲而不興”,卻更堅定儒家的信仰:“知性命之在天,由力行而近仁。勉仰高而蹈景兮,盡忠恕而與人。好正直而不回兮,精誠通于明神。庶靈祇之鑒照兮,貞良而輔信(shēn)。”處己之嚴(yán),立身之正,境界之高,于歷代女作家中不作第二人想。
清代何義門評論《東征賦》,說是“儒者之言,不愧母師女士矣”。班昭是一位真正的女士,即女性的士大夫。由這位女士的作品,我們可以想見漢代文化擁有著多么健康的體魄。
屈子精神的傳承人
《史記》稱“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全面繼承了屈子生命精神的辭賦家,是西漢的賈誼。賈誼是洛陽人,年十八,才華穎發(fā),為鄉(xiāng)里所稱。河南太守吳公十分欣賞他的才華,做上廷尉之后,向漢文帝推薦賈誼,遂以他為博士。賈誼當(dāng)時年才二十馀,在所有博士中年紀(jì)最輕,但能力也最強(qiáng),甚得文帝信任,一年即超拔為太中大夫。但他給漢文帝的建議觸犯了既得利益集團(tuán),絳侯周勃、灌侯灌嬰、東陽侯張相如、御史大夫馮敬之屬競相在文帝面前毀謗他,說他“年少初學(xué),專欲擅權(quán),紛亂諸事”,文帝漸漸疏遠(yuǎn)他,不采納他的建議,并將他貶為長沙王太傅。賈誼聽說長沙地勢卑下,氣候潮濕,自度性命不久,兼以遷客之心,意不自得,臨湘水而作著名的《吊屈原賦》。這篇賦因純系個人情感之寄托,故而特別近于屈子的賦。
《吊屈原賦》的第一段有些像后世詩文前的小序:“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cè)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交待了作賦的緣由,但已傾注了充沛的情感。接下來他列舉種種不合理的現(xiàn)實(shí):鸞鳳伏竄于地,鴟梟翱翔于天;不像人子的“阘茸”,因善于溜須拍馬而得志,賢人圣者,卻因性情方正,而橫遭貶抑。伯夷是千古知名的清高之士,世人反顛倒價值,以盜跖為清廉,以伯夷為貪。在不辨真?zhèn)巍⑺枷胂齺y的世人眼中,莫邪這樣著名的利劍,竟不及鉛刀鋒利;轉(zhuǎn)棄周鼎,把破瓦壺當(dāng)成寶;讓疲乏的牛去駕車,以行步遲緩的驢在兩旁共駕,卻讓駿馬去拖曳沉重的鹽車。殷商時傳下的禮帽“章甫”,被用來墊鞋底。如此現(xiàn)實(shí),讓賢良方正之士情何以堪!他感嘆屈子“逢時不祥”,不由生發(fā)出對屈子的同理心:“嗟苦先生兮,獨(dú)離此咎!”離即罹,遭受,與《離騷》之離同義。
《吊屈原賦》與屈子《九章》諸篇最接近,都是引事類比,重在議論。“訊曰”以下,相當(dāng)于是屈賦中的“亂曰”,是卒章明志、點(diǎn)明主題思想的部分。他說:“已矣!國其莫我知,獨(dú)堙郁兮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縮而遠(yuǎn)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彌融爚以隱處兮,夫豈從蟻與蛭螾?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yuǎn)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云異夫犬羊!”算了吧!國人既不能知我,心中的抑郁又能向誰分說呢?你看那飄飛高逝的鳳鳥,都引退而遠(yuǎn)去;看看潛藏九淵下的神龍吧,都要深潛而自保,它遠(yuǎn)離明光,潛游到水的最深處去,不愿與蟻、蛭、蚯蚓為伍。圣人之所以為世所貴,便因他們生具神德,懂得遠(yuǎn)離濁世,保藏好自己,如果騏驥被人系羈,不能騁足奔跑,那與犬羊有什么分別呢?賈誼真能理解屈子一顆憂愁激憤的心,否則不會有對屈子“逢世不祥”“獨(dú)離此咎”的同情。但他的這番論說,卻都是對屈子的批評。何以故呢?說人就是說自己,他批評屈子不能做到遠(yuǎn)害自藏,其實(shí)要暗示的卻是,自己與屈子正是同一類人,同一副肝腸。“國其莫我知”的“我”,既是指屈子,也是指賈生。
賈誼更進(jìn)一層批評道:“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覽德輝焉下之;見細(xì)德之險征兮,搖增翮逝而去之。彼尋常之污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鳣 兮,固將制于蟻螻。”屈子遭受的痛苦,是“咎由自取”,歷觀九州,何處不可為?為什么定要懷郢都不肯去?鳳凰在千仞之高的天空上翱翔,只在人君有德之世才會停下棲息,一旦發(fā)現(xiàn)危險的征兆,立即振翅飛遠(yuǎn)。寬不過丈的溝渠,焉能容納吞舟之巨魚?橫行江湖的鳣 ,一旦失水,也會被螻蟻所制。這里的“彼尋常之污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鳣 兮,固將制于蟻螻”,用了《莊子?庚桑楚》里的典故,庚桑楚謂弟子曰:“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魚,蕩而失水,則蟻能苦之。”庚桑楚要說明“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的道理,賈誼借用道家的說法,明是指摘屈子,暗是批判小國暗主,不容忠臣,致其為讒賊小臣所害。我們知道,很多時候一個人說話的內(nèi)容并不代表他的內(nèi)心,只有通過他說話的語氣,才能準(zhǔn)確把握他的本意。賈誼是純正的儒家,《吊屈原賦》在字面意思上都是道家的,但它在語氣上,卻是儒家的,他的心理狀態(tài)與屈子同構(gòu),都有著“知其不可而為之”“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悲劇情懷。也正因此,司馬遷作《史記》,將屈子與賈生并列為傳,并垂于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