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xué)》2022年第8期 | 金開:呂梁到太原(節(jié)選)
黃土高原
又回到了我的發(fā)源地。
剛下過雨,天晴云開。母親種的青椒茄子西紅柿豆角,都已結(jié)實,累累垂于枝間架上。雨后的西瓜地,是不能進去的。一顆顆瓜,一條條蔓,長得真是氣派,放眼看去,臥虎藏龍。群山出浴,青碧排空,風(fēng)也清新濕潤,呼吸之間,恍然明白人與草木才是息息相通的。村里最高處的廟梁上,那棵幾百年的老榆樹,孤獨地圪蹴在藍天之下。
這里窮是窮了點,可是,又不是土地的錯。你看,只要給點雨水,它就五谷豐登,萬類蔥蘢。過去的人們并不知道,他們的命運與太平洋印度洋有什么關(guān)系。東南季風(fēng)三年不來,有的人一輩子就娶不上媳婦了。
對面是長梁。長梁下一彎濕地,是崖口。崖口懸地百尺,土甚厚,全坐在石盤上,過去地濕水豐,一坡好地,莊稼比別處的更顯深綠。巖口石壁上夏天直掛潺潺水簾,冬天倒豎冰凌寶塔。而今水涸,只長一塄酸棗。濕地也已退耕還為草坡。
崖口曾有爺爺?shù)囊粔K自留地。因為離家較近,爺爺就在這里種豆角,夏土豆,紅薯,胡蘿卜,西葫蘆,芫荽,蔥,芝麻等,以供日常食用。我和弟弟妹妹們常來崖口采摘,也懶得采摘,主要是玩。烈日炎炎,玩會兒就累了,就坐在大大的獨帚草的影子下,吃胡蘿卜,看爺爺采摘。我想,爺爺是個好農(nóng)民,有一天我要種地,就像爺爺這樣種地。過去村里的人們講究不知其人而觀其地,誰種的地像誰。爺爺是個好農(nóng)民。
現(xiàn)在我長大了,農(nóng)民還是農(nóng)民,不過是不種地的農(nóng)民了。而爺爺就埋在對面的西山梁,已是黃土一抔。我站在三十年后的村子里,看著三十年前的那一彎濕地。看著這些山梁土坡,峁塬溝壑。這里是黃土高原。歷久以來,人們皆以風(fēng)成說來解釋這片高原的前世今生。我也是黃土啊,那么我這一百二十斤黃土,在宇宙大爆炸之初,茫茫太空,無數(shù)塵埃嘯聚,我這點黃土或者什么元素,就隨機搭載了這顆星球,散落在西域中亞一帶,八百萬年前,再次騰空而起御風(fēng)而行,逍遙數(shù)萬里,落入汪洋大澤,多少次變成魚蝦水草,地老天荒洪水退去,我以淤泥的模樣顯露人世,感受山川靈氣日月光華,終由黃土而站成人。
如果黃土是我們的原材料,那么,我有多少次都曾是我的歷代先祖,是他們胸前的骨頭,額上的眉毛,或者屁股上的一點贅肉,或者多少次也曾是他們種過的莊稼,養(yǎng)過的牲口,以及打罵過的婆娘。
我是這土地活生生的一部分。
山水經(jīng)
我家屏風(fēng),是一排山,名為雷腿峁。窯洞后面半里之遙,坐落在青天之外,赭黃平頂,緊緊挨著,自西北向東南一字排開,大的十二座,連上一尊小的,是十三座。小時候曾跟著家人在那平頂上種過蓖麻,葵花,玉米,谷子,也摘過酸棗追過野兔,跳著伸手去采云摸天,從高高的山塄上把尿撒出去,也因為爬這么高的山來干活,氣呼呼地想把這些山夷為平地,或者撂了狠話,總有一天要頭也不回地離開這里。每次從遠方歸來,開車一過紅巖嶂,這排山就撲到眼前來,列陣歡迎我回家。潛山歸去,匡山讀書,古人選址固佳,可惜夏日多霧,冬日少雪,不如雷腿峁風(fēng)骨凜然,陽光,星空,大雪,皆如特供。窯洞更是點睛之筆,住在眼里一樣的曠朗。雷腿峁下的日子是亮晶晶的。
我家圪塄下面,過去是一口泉,汩汩流出,匯入下面自西北蜿蜒而來的小河,村里叫此泉為大井巖。小河小得可愛,水多時,能沖到膝蓋,水少時,剛拂過腳面。水特別清,夏日陽光照在水上,每一只蝌蚪皆作兩只游,一只凌空而游,一只伏細沙上游。沿著坑坑洼洼的河灘彎曲流走大約三百步,是數(shù)丈懸崖,崖下石壁直凹進去,使得崖頭如檐高高伸出,河水從檐上飛流直下,注入下面狀如滿月的石盤,揚珠散玉,兩壁回響,清脆激越。村里姑娘媳婦們常在石盤上洗衣服,各色的衣服曬在石盤上,遠望如牡丹盛開。水簾左側(cè)的石壁縫里,青苔斑駁,有泉水潺潺,或懸空而滴,或伏壁而下,聚之小小石潭,是為二井巖。大井巖的泉水清爽純凈,是汾酒,二井巖的泉水甘甜醇厚,是茅臺。二井巖的石盤向前百步,層層下疊五米左右,有石坑如巨鍋,是三井巖,上游淙淙,石鍋里水經(jīng)常滿滿的,我們會赤身躺在里面曬太陽,看對面石壁上筑了窩的灰鴿白鴿嘚兒咕嘚兒咕叫著。三井巖的鍋裝不下二泉一河,水往外溢,繼續(xù)前行,差不多也是百步左右,又有石坑如大舟者,是四井巖,水坑里有泥沙淤積,我們會從水坑這邊接連跳入,手腳并用使勁撲騰,一直撲騰到對面,上岸已是一群泥猴,有乘風(fēng)破浪蛟龍入海之慨。小河繼續(xù)向前流,可就沒有五井巖六井巖了,奔流五六里,進入蔚汾河,蔚汾河奔流十幾里,進入黃河。
三年前,這里修建工業(yè)大道,小河,大井巖,二井巖,三井巖,四井巖,全部被活埋。現(xiàn)在,在她們上面,是周道如砥。我沒有鎮(zhèn)撫一方的大權(quán),沒能讓工業(yè)大道改道讓路,留她們在世上。我再也找不到她們了。
可是,我不甘心。我翻《山海經(jīng)》,翻《水經(jīng)注》,里面有呂梁,有汾水,有文水,涑水,湛水,晉水,就是沒有我家門前的山與河。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是中國山河的戶口本,怎么能沒有我家門前的山河呢,我想找機會把她們偷偷補進去,可是,那跟晏子使楚而走了小門有什么區(qū)別呢。
如今,我明白了,像我家門前的山水,天下何其之多,而有多少是入了《山海經(jīng)》和《水經(jīng)注》的呢,入了《山海經(jīng)》 《水經(jīng)注》的,又有多少山是徒有其名,又有多少水是蕩然無存的呢?那么,就記在心里吧,記在筆下吧,我將為家門口的山水另辟屬于她們的山經(jīng)水注。或者說,她們本來就是《山海經(jīng)》外的山,《水經(jīng)注》外的水,猶如傳說里的方外之人,化外之民,以及那些未入仙籍的妖魅精靈。
黃河
我總是喜歡去川口看黃河。得意張狂的時候,看黃河,消沉頹喪的時候,看黃河,無所事事的時候,也來看黃河,我和黃河相互熟悉對方的身體故事和各種心情表情。黃河是我的知己,導(dǎo)師,心肝寶貝。
近來黃河瘦了。水氣清冽,風(fēng)波不興,平平而過,沙岸上幾只水鳥且飲且啄,集羽徜徉。孤零零一只鐵舟橫著,四野闃無人影。下游彎道處青山如鐘,鐘也不聲不響,然而,做一天黃河還是要撞一天鐘的。黃河聽我這樣說,呵呵笑了。
我曾見過晨光暮色里的黃河,見過驕陽皓月幽暗星空下的黃河,見過大漠草原懸崖峭壁下的黃河,見過千里冰封如玉帶環(huán)繞的黃河,見過暴風(fēng)驟雨里馳騁縱橫的黃河,見過銅汁鐵水般翻滾奔騰的黃河,見過靜水流深溫柔如處子的黃河,曾在青海海東,甘肅蘭州,寧夏中衛(wèi),內(nèi)蒙包頭,山西呂梁,陜西龍門,河南洛陽,山東濟南,無數(shù)次看見過黃河,每次都如見大賓,如睹天人,也如看見我的黃臉婆的母親,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撿石片子打水漂,興奮得像是頭一次看見。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看見黃河還是說起黃河,我都有身出名門之慨,以黃河以榮,視她為生命之源。
黃河離開星宿海,下昆侖,出河套,本可沿陰山,過燕山,直走華北平原北部而入海,可是造化不止弄人也弄黃河。淮南子記載,龍門未辟,呂梁未鑿,河出孟門之上,大溢逆流,無有丘陵,高阜滅之,名曰洪水。如果黃河是洪水,呂梁就是猛獸,這頭猛獸硬生生把黃河掰彎了,黃河在呂梁遭受重大挫折,落荒南去,不想此身一跌,并未全非,先跳壺口,再躍龍門,而后長出了汾渭二河的金色雙翼,腋下順勢就孵化出了整個中華文明。大道行簡,大川走彎,是呂梁成就了黃河。如果黃河北走燕山,尋了捷徑,水經(jīng)開篇第一注,不會是她。
我也無數(shù)次在司馬遷酈道元李白的文字里,看見過黃河。古賢今人,但寫黃河,我能讀到的一篇不落,絕妙處過目不忘,往往成誦。發(fā)現(xiàn)只要語涉黃河,他們筆下就有了天地之力,得了江山之助,炳炳麟麟,行氣如虹。河出圖,洛出書,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知道,河圖實乃二十八宿組成的星象圖,那么此河誠為銀河而非黃河。銀河也好,黃河也罷,天樞悠悠,地脈泱泱,以河圖洛書為源的文明上游,皆在黃河流域發(fā)端大概是沒有疑義的。中華文化的第一個象形文字,即是由黃河借昆侖之水在黃土高原上寫就,漢字天然的磅礴氣象因此而流貫宇宙。
想起上次與朋友看黃河,我們在灘聲浪花里縱論古今興廢。黃河龍盤,呂梁虎踞,江山風(fēng)月本無常主,而閑者自是主人。
界河口
去蔚汾鎮(zhèn),一路向東,過惡虎灘,到界河口,訪一口泉。
十七歲那年夏天,跟著姑父跑煤車,從蔚汾鎮(zhèn)拉煤,沿這條路翻燒炭山,送往岢嵐城。姑父養(yǎng)了兩掛東風(fēng)汽車,他和表弟跑一掛,我和雇來的另一個年輕司機跑一掛,司機叫青了,濃眉大眼,常咧嘴笑著,在駕駛室里上身常脫得只剩白色二股筋背心,露出健美的肌肉,老喜歡停車帶我去明通溝水庫洗澡,喜歡在上山的路上,打開車窗唱歌,罵娘,吐煙頭,講黃段子解嘴饞。晚上上山,前后都是煤車,盤旋而上,車燈照著車尾,山底排到山頂,遠遠望去,車流壯麗宛如緩緩飛升的巨龍。路彎而陡且窄,我們的車哼哼爬坡,仿佛在拉著整個沉沉的黑夜勉力上山。這時候,青了是不唱歌的,拉直眼光,左看右看,額頭冒汗,心里繃著一根弦,好像在跟汽車一起使勁。如果前面任意一輛車壞了,坐半坡了,所有后面的車就都熄火吧,下車尿尿,上車泡面,然后睡覺,除此別無選擇。山上半夜特別冷,縮成一團,在座位上左翻身,右翻身,跪著睡,仰著睡,蓋著上衣睡,腿套進袖子,頭鉆進褲襠,手把兩邊衣襟拽住,緊緊裹著,心里努力造夢,想象此時此刻正睡在火爐里,睡在暖水瓶里,睡在不知誰家媳婦的被窩里,還是凍醒了,干脆不睡了,下車在山上走走。皓月當空,星光閃爍,遠近高低起伏的山嶺,堆銀覆雪,一片清輝,松林肅穆,夜氣暗浮,車都斜斜停著,前望不到頭,后望不到尾,像一群熟睡的鐵獸,可愛而富有靈性,有序地蹲伏在亙古不變的寂靜山巔之上,我頂著滿天星光,四顧茫然,恍如置身另外一個星球,撿起一塊石子,朝山谷里擲去,想打起幾只鳥,居然跟投進海里一般。車下待久了,上車居然找到了溫暖的感覺,青了睡得跟死去一樣安靜。即使他睡得有多死,一聽外面有馬達聲,一躍而起,擰著馬達:“趕緊走,不能和你姑父相跟著,趕中午還要去岢嵐城看姑娘呢!”一片馬達聲中,我們又乘著上山的巨龍起飛了。青了說得沒錯,快到岢嵐城外的時候,已近中午,兩面的綠樹之下,撒著一路姑娘,各色裙子短褲,在陽光下分外迷人。
回程是空車,車行如箭,下山如飛。一到界河口,路的右邊有藍色小飯店,店里有可口的過油肉和漂亮的老板娘等著我們呢。路的左邊是山上下來的一股清泉,淙淙流入路下面的石洞,直奔對面的蔚汾河而去。像我們這種跑大車的每天都排在這里,吃飯以后,用泉水洗車,加水,洗臉。
我開車慢慢走著,依稀辨認出當年泉水出山的地方,只有青青一片草,記憶里那股豐滿甘洌的泉水,而今已在太平洋的天風(fēng)海濤里不息流轉(zhuǎn)。遙望燒炭山,當年那條曾經(jīng)夜夜騰龍的飛升之路,也已廢棄,蔓草叢生,沒入山間。山頂?shù)脑旗F之中,有用于發(fā)電的三葉大風(fēng)車悠悠轉(zhuǎn)動,若隱若現(xiàn),似幻似真,像極了那段無法言說的年輕歲月。
世界十七歲
蔚汾鎮(zhèn),我們的縣城,我的高中生涯就是在這里度過的。如今走在小城的街上,總是幻想一抬頭,看見十七歲的自己迎面走來。
十七歲是創(chuàng)世紀的年齡,我十七歲,世界就十七歲。一輛后輪銹色環(huán)生的山地車能騎出千里馬的感覺,一騎絕塵,耳邊的風(fēng)十七歲,風(fēng)中的綠樹十七歲,城外的南山十七歲,十七歲,生命徐徐展開漫無邊際。
雖然上學(xué)是一件苦惱的事情,但是高中生活,依然豐富而美好。老師在講臺上苦口婆心傳道授業(yè)解惑,傳的授的都是對的,只是惑解錯了地方。十七歲的眼睛是江南蓮塘的魚,東西南北的游戲,大人們被生活壓得變形,而十七歲皆若空游無所依。哪里有漂亮的女生,哪里就是蓮塘。給坐在第三排的女同學(xué)寫情書,情書寫得恨不得自己嫁給自己。坐在無人知曉的夜里,掏心掏肺寫著醉醺醺的情詩,卻沒地方發(fā)表。
星期天就是爬南山。山上的樹叢里,豎著一排排墓碑。抬頭看看太陽,低頭看看山下的小城,俯仰自得,走近那些草叢里的墓碑,一個一個認識一下。看樣子,這些人都是想壽比南山來。活著的時候,他們應(yīng)該也爬過不少次,最后一次是爬不上來了,抬著也要上來。埋在山頂,分明要做高人。他們生前在山下的城里,可能每天擦肩而過卻老死不相識,死后并肩躺在一起,魂而有知,相見恨晚。墓碑只有名字,生卒年月,沒有詩。人活一世,如果不曾寫過一首詩,算不算交白卷?
十七歲都是好看的,各種好看。顯著標志是留長頭發(fā)。留長頭發(fā)要趁早。黑發(fā)不知長發(fā)好,白首方悔留不了,禿頂了更是抱憾終生。書到一百歲也能讀,長頭發(fā)不行。手腕上是七彩手鏈,袖里珍藏著光五色呀。牛仔褲,運動鞋,配一個馬龍·白蘭度那樣的白背心,渾身囊括的是二十世紀全球的軒昂帥氣。港臺文化是真正的青春文化,那么多電影和流行歌,正是為我輩量身定做。港臺的聲音是水盈盈亮晶晶的,是周南召南唐詩宋詞留下的海外遺孤。誰的青春沒有沐浴過一曲鄧麗君?沒有摩挲過一首張國榮?誰沒做過四大天王二周一成的噴血擁躉?同桌看武俠小說,上午五百頁,下午五百頁,是看小說的天才。難怪金庸不寫了,十個金庸寫,也趕不上他看的。金庸泄氣了。我買了顆籃球,很便宜,十二元,是橡膠的,一日三摩挲,早晚都在球場,可惜半個月就打爆了。特別喜歡那種帶球突破的感覺,比千里走單騎難多了也爽多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三五步即行遍天下,對方圍追堵截六七人就是百萬雄師,球如懷里的阿斗,不得閃失,急吼吼奔到籃板下轉(zhuǎn)身起投,萬一投中,那是要比范進中舉都能樂得瘋掉。也不知道是因為喜歡貝克漢姆才喜歡上足球呢,還是因為喜歡足球才喜歡上貝克漢姆,我那時多么想擁有一雙球鞋和一套球衣,可惜直至高中畢業(yè),也沒能如愿。
那時候好吃。世界是流動的盛宴,我們是年輕的饕餮,有吞并世界的野胃。不好意思,祖上皆饞,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魚與熊掌皆我所欲,家風(fēng)如此,我們是地道的饞宗。年輕的味蕾含苞欲放,一張餡餅,一碗炒面皮,一瓶可口可樂,都能把自己吃成小神仙。冬天的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一宿舍同學(xué)相跟著出了校門,去燈火闌珊的街頭,圍坐在熱氣騰騰的大鍋跟前,一人一碗羊雜碎,油汪汪的辣子把湯蓋成赤水,蔥花香菜撒在細粉上面,滿江紅配原上草,大紅大綠,一口下去,欲仙欲死。粉,雜碎,湯,都吃完了,還要讓老板再來一勺清湯,清湯不要錢。夜里有時也吃泡面,方便面,辣條,火腿腸,這三樣零食是天生的投緣,少了誰都是殘羹一碗。凝神吃完,鼓腹而歌,愜意地稱宿舍為不讀書的三味書屋。
晚自習(xí)后回到宿舍的時光,是最熱鬧的。大家會一邊洗刷,一邊海闊天空地聊起來,討論當今最漂亮的女星是誰,誰說是誰好像誰就是誰的,只有評委的選美大會開始了,這么多發(fā)燒友在挺自己的夢里心肝,香港女明星們的耳朵都在發(fā)燒。聶小倩美得驚天地泣鬼神,我要是遇著,吸血只當是獻身了。十三姨留學(xué)回來,美得跟混了血似的,只有東方不敗這種古典美之集大成者才能勝彼一籌。文藝復(fù)興以來,漂亮也是天才,蒙娜麗莎要是個丑八怪,估計文藝還沒復(fù)興就覆滅了。曾經(jīng)有那樣一段愛情,擺在你的面前而你不懂珍惜,如果給你重來的機會,那是刻舟求愛,愛或許還在,舟已經(jīng)是破得回不去啦。火柴叼嘴上,鈔票點紙煙,小馬哥這些動作,是香港電影里可遇不可求的精彩瞬間,他瘸了以后更富魅力,走起路來,風(fēng)度翩翩成了風(fēng)度一偏一偏。大清朝真是出人才,文有曹雪芹,武有黃飛鴻。古惑仔要出現(xiàn)在北方冬天雪后陽光灑亮的縣城里,一身黑,睡覺都似乎一絲不茍飄逸有致的長發(fā)自然是頂配,戒了笑似的,手插口袋,誰都不愛,那才叫酷。每人一臺袖珍錄音機,床頭一摞磁帶,戴著耳機聽著歌,十里平湖霜滿天,好一個寸寸青絲愁華年的良夜啊,黎明不要來了,吻別,忘情水,不羈的風(fēng),上海灘,滄海一聲笑,紅日,野百合也有春天,真心英雄,追夢人,明天會更好,窗外,水手,大海,過火,愛在深秋,光輝歲月,宿舍樓燈火通明如游輪,喧鬧著泊在北方的深夜里,看著墻上張曼玉林青霞王祖賢這些大尤物的畫片,覺得世界就像她們的樣子。同學(xué)們個個志大才疏豪情萬丈,上下鋪的睡夢里都是無量前程,在天上是北斗,在地上是司南,沒有一把勺子自認為是尋常灶具。十七歲就好在什么也不算,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但是什么都不在話下。十七歲憧憬出門遠行,以為條條大道如青天,哪里想過路上會有虎豹當?shù)来蠛忧皺M?
黃鐘大呂的一九九九年,是耶穌紀元第二個千年來無數(shù)人想看而沒看到的世紀之末,風(fēng)起于青萍而止于草莽,雞叫雞的,狗叫狗的,眾說紛紜世紀末的華麗。那是我紀元的第十七年,似乎磅礴的未來指日可待,于是提前坐享了想要的人生,錄像廳,臺球廳,歌廳,操場,廣場,溜冰場,公園,書店,月夜南山,風(fēng)雪河灘,煙雨街巷,去的地方妻妾成群,就是教室成了冷宮。那個夏天,在黃土高原的窯洞里,窯洞前的槐蔭下,自封是槐蔭侯,大興土木寫起了長篇,拉筆桿子鬧革命,一直鬧騰到今天,放眼望去,四海荒涼,雞飛狗跳,一代人都跑光了,又一代人也跑光了,喜劇演過了,悲劇也演過了,酒神在壁龕里,看著我孤零零地站在陽光照耀下的舞臺中央,自編自導(dǎo)的我不知該如何把握未來的角色。
十七歲是精靈,點水穿花,千姿百態(tài)。十七歲以后,我們就被趕進人類,精靈們絕大多數(shù)是變得精而不靈,靈而不精,或者既不精也不靈甚至墮入陰溝魔道了。我們將偶爾或者局部做做精靈,比如仰望星空的時候,放下屠刀的時候,或者任何哭泣的時候。多少年后,站在蔚汾鎮(zhèn)人流如織的街頭,回首十七歲,相看兩驚覺,仿佛是眼前陌上花開,頭頂大雪紛飛。這世界曾經(jīng)是我的,我說綠,天地就綠了。我說走,大海就開了。我要歡呼,歡呼則風(fēng)雨至。一個人在他的上古神話里,驕傲似王子,瀟灑如公子。愛過那么多身影和笑臉,太上不能忘,最下也可及。那些按需分配足斤足兩的相思,銷魂為氣蝕骨成灰,流轉(zhuǎn)不滅而雜然賦形,在上為流風(fēng)回雪沙塵暴,在下為鮮花彩蝶幺蛾子。可把這十七歲比作什么呢,比作生命之禮吧,只是當時惘然,健美的裸身羨慕衣服,飄逸的長發(fā)羨慕發(fā)卡,十七歲渴望未來。未來什么都有,唯獨沒有十七歲。這里是星際之門,循著光亮由此出發(fā),無論多遠都是出走的半徑,即使畫出再大的圓滿,再炫的壯錦,金馬玉堂,花滿春殿,破浪乘風(fēng),青云直上,勉強算是后十七歲。
呂梁到太原
九九年,我考到了蔚汾鎮(zhèn)的興縣中學(xué)。
開學(xué)不到兩個月,剛上高中的那種新鮮感就消失殆盡,空虛壓抑的生活又跟初中時代接續(xù)上了。每天上課,老師教老師的書,同學(xué)看同學(xué)的書,我翻我自己的書,坐在最后一排,云游四海。無聊的時候,暗戀前面的女同學(xué),練字,寫情書,給筆友寫信,戴耳機聽歌,胡寫亂畫,竊竊私語,就等下課了去收發(fā)室收取信件。
同桌愛看武俠小說,我是除了武俠言情什么都看,文學(xué)江湖上的各家各路各門各派,逮住什么讀什么。尤其喜歡李敖,把縣城書店里李敖的各種文集買了個遍。數(shù)理化雖然不是全部放棄,也不再努力學(xué)習(xí),無知無畏,我行我素,懵懵懂懂要走一條獨立的道路,苦于不得其門。作業(yè)是得交的,勉強都能做來,偶爾做不了東抄西抄。覺得這些課程應(yīng)該只給那些有志于當科學(xué)家的孩兒們上就行了,人分男女,學(xué)分文理,胸肌和乳房不可兼得。于是我的理科就慢慢和我的乳頭一樣了,成為象征性的存在。語文課,更不需要聽。歷史課,也就自己翻書亂看一頓,然后趴在書上,和書里的古人睡在一起。其余時間就是早戀。其實戀愛不存在早晚,這個道理類似于有志不在年高。我在初二因談戀愛“敗壞校風(fēng)”被校方開除,高二結(jié)束又重蹈覆轍,與女同學(xué)明目張膽雙進雙出校園,把校領(lǐng)導(dǎo)都不放在眼里,最后被校方勸退,做了檢查方算了事。高二時,還和幾位同學(xué)自籌資金,為全縣中學(xué)辦了一份文學(xué)報紙,荷爾蒙冒充才華,使不完的胡鬧勁。
戀愛還沒談夠,高考就如期而至,不出意料地落榜,復(fù)讀。在復(fù)讀的日子里,我開始認真反思,內(nèi)心空洞的狂妄,在現(xiàn)實面前像個肥皂泡沫一樣,不吹自破。我需要找一個地方,認真讀書。于是一冬天寫了一部二十萬字的幼稚可笑的長篇小說,第二年春天背著書稿投奔北大和山大,最終選擇進入山西大學(xué)旁聽。但是旁聽不到兩個月,我又失望了,所謂本科,不過就是照本宣科。所有教育本質(zhì)上都是自我教育。我決定不再給學(xué)校教育添麻煩了,輕狂的本能又發(fā)作了,我要自學(xué)成才了。
就這樣,在大部分年輕人開始懈怠讀書的時候,我卻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為時五年的自學(xué)生涯,在比鄰山西大學(xué)的許西村,租了一間高層斗室,讀書寫作。剛?cè)ヌ教幷遗笥鸦欤院韧嫠#瑹o樂不作,但是喧囂和浮躁過后,在這座繁華而陌生的城市里,深深的失落感巨大的疏離感虛幻的使命感時時涌起,我努力逼迫自己讀書,孤獨寂寞的時候,也曾在墻上門上貼了紙條以自律。據(jù)說人在娘肚里的十月,走完的是人類的整個進化歷程,我也把此次讀書作為行走東西方文化歷程的一次漫游。
五年的自學(xué),我并沒有成才,而只混到材與不材之間,無拘無束,苦樂自處。直到零八年春天,我結(jié)婚了,我知道在往后的很長時間里,再不可能這么自在地讀書寫作了,于是趁手里有點積蓄,又沒有家庭負擔(dān),花一年時間寫了一部小說,算是對這五年自由時光的深情告別,然后離開了太原。
呂梁到太原,跋山涉水,風(fēng)景一路,構(gòu)成我青春的旅程。
……
(此為節(jié)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xué)》2022第8期)
【金開,1982 年生,山西興縣人。高中畢業(yè),在內(nèi)蒙古從事服裝行業(yè)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