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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債
    來源:河北日報 | 蔣子龍  2022年08月26日08:47

    作家欠文債,習(xí)以為常。對當事人來說,的確有種債極沉重的感覺,總讓人背負一生。我就欠了一筆這樣的債。

    1985年秋,接到了馮牧先生的信:“許久不見,時在念中。前些天我去內(nèi)蒙古,在火車上一夜讀了你的《燕趙悲歌》,害得我一晚未睡好。這篇東西,我以為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佳作,它的影響,可能再過一段時間才會看得明顯。希望你再鼓余勇,多寫幾篇這類令人蕩氣回腸之作。有一事相請:作家出版社開張了,明年要出一本大型刊物《中國作家》,初定了要我來管事。我不想一亮相就打不響頭炮。因此,懇切地希望你為這個刊物寫一篇(無論長短、無論題材)作品,作為對作協(xié)的支持,也作為對我的支持,使我不至于在去到后就陷于困境。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困’了……十月的中美作家會,還要煩你來參加助威,諒無推辭。”

    馮牧先生當時是中國作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我只是地方一名普通作家,這封沒有官腔、沒有套話,誠懇、平等的約稿信,給了我巨大的壓力。畢竟,馮先生對我還有知遇之恩。1979年,我的小說遭到批判,想不到,馮牧先生居然在北京公開支持我,肯定我的小說,并親自主持討論會。

    1982年,馮牧先生率領(lǐng)幾位中國作家赴美國參加第一次中美作家會議,歷時一個多月,我得以近距離接觸和觀察他,雅博多識,厚善大氣,他是難得一見的謙謙君子。參加中美作家會議的,有已經(jīng)獲得世界聲譽的美國著名作家,還有諸多旁聽的學(xué)者與作家,馮牧先生在會上從容溫潤、游刃有余,贏得美國作家的贊譽,于是,才有了后面許多年的中美作家的交流。

    那時,我還是一家工廠的業(yè)余作者,從馮團長身上學(xué)到很多東西,長了見識,特別是待人的那種自然雍和、心地清明。此后不久,我調(diào)離工廠,到天津作協(xié)任職,操辦的第一次文學(xué)報告會,馮先生從北京趕來為我撐臺,結(jié)果,想聽他報告的人太多,大廳擠不下,只好臨時轉(zhuǎn)移到禮堂。這樣一位有恩于我的前輩,親筆赴信要稿子,豈能不受寵若驚?他雖然在信里說“無論長短,無論題材”,我卻不能以一篇短文或隨意寫個短篇去應(yīng)景,他如此高抬《燕趙悲歌》,我必須拿出一個不低于這部中篇小說的作品,才對得住前輩的囑咐。

    當時,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在長篇里,曾專為此放下長篇,寫了兩部中篇小說,自覺都不是很理想,不敢寄給馮先生,只得又拾起長篇……就這么一拖再拖,轉(zhuǎn)眼兩三年過去了,大約是1988年夏,接到馮牧先生第二封催稿信:

    “我不久前開了刀,還在休養(yǎng)。我們的情況你可以想見。寫信給你是想尋求你的支持,免使《中國作家》面臨危境。因此,你曾答應(yīng)支援的大作,希能抓緊時間搞出來,以便趕上第五期(這一期是關(guān)鍵,影響到明年我們的命運問題)發(fā)表。最佳時間,也可能是最緊張的時限,是六月底或再拖兩三天,否則,工廠就會出麻煩。這是關(guān)系到我們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刊物能否生存下去、不被擠垮的大事,千萬請你幫一下這個忙。”

    我當即回信,講明自己的全部興趣和精力都用在長篇上了,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怕長篇收不了尾,實在不行,我可以把長篇的前半部先寄去……因為沒有最后完稿,我對這部書能否配得上前輩的厚望和《中國作家》,心里沒有底。沒有接到馮先生的回音。后來因為一些原因,我的創(chuàng)作不得不收筆。本來在寫作上就沒有大志向,于是,天天到海河游泳。這樣折騰了兩三年,我才真正全身心投入了創(chuàng)作。

    很遺憾,當時,馮牧先生已遽歸道山。我欠先生的賬卻不敢忘,長篇小說《人氣》完稿后,寄給了他創(chuàng)辦的《中國作家》。幾年后,我自己最看重的一部書《農(nóng)民帝國》,也照樣給了《中國作家》。倘若馮老有自己的墓地,而不是位列八寶山,我當?shù)剿哪骨胺贌@兩部書稿以祭。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農(nóng)民帝國》獲得了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并授予我“鄂爾多斯榮譽牧民”的稱號,隨贈一匹鄂爾多斯草原上的馬。

    中國文學(xué)刊物多,獎項也多,我寫作大半生,自然也獲得過一些獎勵,其中,令我覺得最沉實而具沖擊力的,就是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的獎杯——它是用青銅制作的一尊“蘇魯錠”。此物原是安放在成吉思汗金帳頂部和大旗的頂端,代表戰(zhàn)神和至高無上。鄂爾多斯是成吉思汗的永生之地,取“蘇魯錠”代表鄂爾多斯,立意不俗。

    我還十分珍視鄂爾多斯草原上“榮譽牧民”這個稱號。我來自農(nóng)村,當過農(nóng)民,眷戀土地,喜歡莊稼、草原和“六畜興旺”,曾寫過一篇文章《去趟草原一年不生氣》。許多人都認為,草原能治療憂愁、抑郁與憤怒。那一屆的頒獎大會就在鄂爾多斯烏審旗舉行,這里原是大夏國的國都所在地,時稱“統(tǒng)萬”。十六國時期,匈奴左賢王劉衛(wèi)辰與桓文皇后苻氏之子赫連勃勃,姿容俊美,多謀善戰(zhàn),東征西討,創(chuàng)建大夏國。

    那一次的頒獎會,也是至今我見過的最盛大的文學(xué)頒獎典禮了。在草原上搭起一座主席臺,主席臺兩側(cè)是觀禮臺,因為頒獎穿插在大型文藝表演之中,吸引了從四面八方聚集來的牧民,臺上臺下,人山人海。從鄂爾多斯草原各部趕來的馬術(shù)隊、摔跤手、烏蘭牧騎演出隊,以及穿著漂亮的各種樣式和花色的蒙古族服裝的模特隊,在草場上舉行了隆重的入場式。草原上一片歡騰,幾十匹駿馬依次風(fēng)馳電掣一圈圈掠過主席臺,騎手們在馬背上閃轉(zhuǎn)騰挪,上下翻飛……演出中有兩個年輕小伙子演唱“二人臺”,模擬一對老夫妻斗嘴,嗓音高亢婉轉(zhuǎn),響遏行云,又惟妙惟肖,入耳入心,令人迷醉。

    不禁想到馮牧先生懂戲,尤愛京劇,自己也能唱,假如這場頒獎大會有他在,會更圓滿……

    正走神兒,似乎聽到主持人喊我的名字,但聽而不聞,并未意識到“蔣子龍”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待現(xiàn)場沉寂下來,經(jīng)旁邊的人提醒,我才回過神來,趕緊起身離座,疾步驅(qū)前領(lǐng)獎。

    熱鬧歸熱鬧,興奮歸興奮,誰能想到,整場頒獎大會,我自始至終都在懷念馮牧先生。這一切,都因他創(chuàng)辦了《中國作家》,才有了跟鄂爾多斯的合作及這場特殊的頒獎會。我想,《中國作家》的編輯們和我一樣,心里是把這場盛大的頒獎會以及“蘇魯錠”杯和草原寶馬,獻給馮先生,作為對他的衷心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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