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戰(zhàn)友
我們?nèi)齻€戰(zhàn)友的人生經(jīng)歷,神奇得簡直像一個人,世間少有。我們的家鄉(xiāng)就在佛都法門寺所在地陜西扶風縣。18歲那年,我們穿上第一套軍裝,乘坐綠皮火車到青藏高原當上汽車兵,眼下退休在京城,六十多年間從未分離過。我說的三個戰(zhàn)友就是竇孝鵬、白宗林,還有我。
我在海淀區(qū)翠微軍休所、竇孝鵬在豐臺區(qū)軍休20所、白宗林在海淀區(qū)田村軍休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天空,也有自己的一份土地,如果說,我們?nèi)齻€戰(zhàn)友共有一方天空和一份土地,也許不算夸張。
我們?nèi)私?jīng)歷的第一個單位是汽車76團,先是在汽車教導營學習汽車駕駛和修理,畢業(yè)后分配到汽車連隊當駕駛員,執(zhí)行從甘肅峽東至拉薩的長途運輸任務,途中要經(jīng)過祁連山、昆侖山、風火山和唐古拉山。不久,我們就調(diào)到團政治處當見習干事,我在組織股、竇孝鵬在宣傳股、白宗林在青年股。其間,我們都開始了業(yè)余創(chuàng)作,時不時在蘭州軍區(qū)和西藏軍區(qū)的報紙上,能看到我們寫的報道和小故事。至今給我留下抹不去印象的是,竇孝鵬寫的散文《西出陽關有親人》,發(fā)表在《解放軍報》上。這篇散文是取王維的邊疆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中”意境而反其意創(chuàng)作的,反映的是陽關道上的養(yǎng)路工人和軍車司機難以割舍的魚水深情。我讀后眼前一下子感到那么豁亮,心頭涌出絲絲暖意。我也多次駕車從陽關走過,也知道這首唐詩,怎么就沒有聯(lián)想到以它為意蘊寫作呢?生活中一些容易得到的事物反而容易失去,關鍵是多讀書多聯(lián)想,才會生發(fā)新天地。直至數(shù)十年后,我每每給文學愛好者說起寫作,還要深情地提到孝鵬這篇散文對我創(chuàng)作的警示。那篇散文的剪報樣我一直保存著,后來翻閱得掉了一個角,我從別處剪來同樣的文字補貼上所缺的字。
那個年代,高原部隊的文化娛樂生活,單調(diào)得像戈壁灘枯萎的紅柳苞一樣,看一回電影也要“跑片”輪流看。什么意思?一個電影放映隊要在五六個部隊駐地來回跑,汽車部隊、兵站、轉(zhuǎn)運站、醫(yī)院……輪到我們頭上不差不多有一周時間了!我們團的王政委多次對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我們?nèi)齻€說:“你們是咱們團里的秀才,要發(fā)揮特長,給指戰(zhàn)員們的業(yè)余生活添點亮色!”團首長有令,我們照辦,在政治處高主任的具體領導下,我們的文化娛樂生活開始起步了。
團里業(yè)余文藝演出隊應時成立,編導、演員都由我們?nèi)齻€人包攬。編劇自然是竇孝鵬,這之前他在蘭州軍區(qū)《連隊文藝》上,發(fā)表過小話劇《問路》,還得了創(chuàng)作獎。長得白白凈凈的白宗林在我們?nèi)胛榍熬统Q輵颍野缪莸氖桥恰N腋墒裁茨兀侩m然當時在《解放軍報》發(fā)表過散文,且獲得了總政治部頒發(fā)的“四好連隊五好戰(zhàn)士”征文證書,但是對于唱呀跳呀實在外行。竇孝鵬便給我虛設了一個職務:導演助理兼后備演員。我們的具體任務是配合部隊的中心任務編排節(jié)目。我現(xiàn)在可以回憶起來的節(jié)目有《搶拖斗》《梅花歡喜滿天雪》《未婚妻來信》《問路》《東郭先生》等。所有的演出都是天作帳子地當臺,鑼鼓家伙一敲就開場。如果只有一個連隊從線上執(zhí)勤回營,我們就在連隊的院里撐一塊幕布演,如果是兩個以上的連隊回營,就在大操場演出。難忘這樣一個搞笑的例子,那是演活報劇《東郭先生》,只有兩個演員:東郭先生和一只狼。孝鵬指名道姓讓白宗林飾演東郭先生,誰扮演狼呢?這時他的目光投向了我:“該你露一手了!”
這家伙真壞,原來他說讓我當后備演員,是在這兒等著我呢!演就演吧,以大局為重,反正把一件皮大衣翻過來往身上一披,露不著臉,誰曉得狼是誰扮演的呢!漏洞出在狼撲向東郭先生那個動作。也許是我太緊張,該撲向東郭時沒有及時撲,急得白宗林直喊:“快撲,往我身上撲!”看演出的指戰(zhàn)員都聽見了、看到了,滿臺下哄堂大笑。多少年過去了,每每提起這件事,我們?nèi)齻€人都會笑得前仰后合,露牙歪嘴!高原軍營的生活多有情趣,苦中含樂!
我們團里的文化娛樂活動搞得有聲有色,有一個人的作用不得不提及──團俱樂部主任鄭福存。他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是華北軍區(qū)文工團分隊長,曾和田華同臺演過歌劇《白毛女》,田華扮演喜兒,他扮演喜兒的父親楊白勞。可想而知,有這樣一位資深的俱樂部主任,團隊的文化娛樂還能落在別的團隊后面嗎?我們演出的節(jié)目曾參加過蘭州軍區(qū)業(yè)余文藝會演,竇孝鵬創(chuàng)作的小話劇《問路》,還獲得了創(chuàng)作和表演雙獎。
天空飄著被風吹散的雪片,指不定哪一天會聚在一起凝成落雨的云。1964年春天,我在參加了總政治部宣傳部舉辦的第九期新聞干部學習班后,一紙調(diào)令被調(diào)到了總后勤部宣傳部。次年,竇孝鵬在出席了全國青年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后,也調(diào)到了總后勤部宣傳部。開始我倆都在創(chuàng)作室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后來又一同調(diào)到《后勤》雜志社當編輯和記者。不久,總后勤部召開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大會,挑選了一批有寫作能力的年輕人摻沙子進了總后機關,白宗林也被選中到了《后勤》雜志社。我們?nèi)嗽谝粭潣巧系娜齻€房間辦公,但是出操同站一個隊列,吃飯同進一個食堂,住的屋里是三張同樣的單人床。
“文革”中,我們仨各自帶著從八百里秦川吃著苞谷碴成人的鄉(xiāng)土妻子,辦理了隨軍手續(xù)在京城安了家,同住在總后勤部大院的一棟筒子樓里。這之后,白宗林趟了一段仕途之路,在汽車團、格爾木兵站部和解放軍三〇四醫(yī)院政治部擔任領導職務。我和竇孝鵬初心不改地繼續(xù)揮筆爬格子,激情一年勝似一年地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和報告文學。
三人用生命影響著生命。我們闖蕩高原的腳印被冰雪埋在冰雪里,當然也埋在長安街的柏油馬路上,春風一次次把這些腳印叫醒,濺出火花來。
1987年8月,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竇孝鵬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崩潰的雪山》,這是最早反映西藏平叛的長篇。1990年,解放軍總政治部將該書作為在全國遴選的“百部優(yōu)秀圖書”向全軍部隊進行了推介。我的書柜里至今仍然珍藏著孝鵬簽名的這本書,他的簽字是:“我把我們共同見證的西藏平叛先一步見諸文字,誠懇得到你的指正。”指正,談不上。我認真通讀了這部長篇小說倒是一點不假。其實,我也早就有寫此類題材報告文學的打算,且已動筆。善于把別人作品的優(yōu)長融會貫通在自己的寫作中,這不是低級的模仿。在自己的這類題材的散文、報告文學寫作中,《奔潰的雪山》多次啟示我寫作。平叛題材的長篇到了也沒寫成,最后只寫了三萬字的散文《情斷無人區(qū)》,發(fā)表在《解放軍文藝》上。高山橫在眼前越不過去呀!
我和孝鵬的第一本散文集《春滿青藏線》,兩人合集,1975年3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這不是我和孝鵬的本意,也許是天意吧!事情是這樣的:“文革”前,天津的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批在全國很有影響的散文作品,百花文藝出版社因此名貫神州。作為文學青年,將百花文藝出版社看成了散文的殿堂。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倆沒有商量,連任何暗示也沒有,就各自將自己的散文作品寄給百花文藝出版社。我的散文集叫《青藏線上》,孝鵬的散文集取名《長長的青藏線》。出版社收到兩本同樣是反映高原軍營生活題材的書稿,便將兩本書捏合為一本書,合二為一,以《春滿青藏線》為書名出版了。不能不佩服編輯的良苦用心,還真有點高山流水、劍膽琴心的意味呢!當時“文革”剛結(jié)束,百花文藝出版社這個牌子有點柔情,還沒亮相,是以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名義出書呢!
我的散文集《藏地兵書》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后,竇孝鵬寫下了《七旬老兵叩開魯迅文學獎的大門》,文中寫道:王宗仁“在職時,一趟趟上高原,或許是職責所系,退休后,他不聽家人勸阻,仍不安分地一次次闖高原,與雪山、戈壁灘親近,觸摸昆侖山、通天河,寫出了一個個感人至深的高原汽車兵、兵站兵、管線兵、衛(wèi)生兵、通信兵、倉庫兵(包括一些家屬),所以,他給自己的書起名為《藏地兵書》,是名副其實的。這也是他的作品具有生命力的根源所在。大家都說,他退休后煥發(fā)出了自己生命的第二個青春期”。孝鵬這篇文章,2016年獲全國第三屆“書寫人生第二春有獎征文大賽”一等獎。
我們?nèi)齻€戰(zhàn)友在青藏高原所經(jīng)歷的苦也罷,甜也好,所有這些都會隨風而去,后來者也許不會重復。但是,如何面對苦難,如何享受生活的甘甜,后來者可能會得到一些啟示。我們只是三顆星星而已,沒有月亮那么亮,更沒有太陽那么溫熱。我們在茫茫人海里,各占其后,互相依托,各得其所,有路只知朝前走,共閃微光,共享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