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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西文學(xué)》2022年第8期|王兆勝:仙境里藏著一個夢
    來源:《廣西文學(xué)》2022年第8期 | 王兆勝  2022年08月25日08:32

    那年,我到陜西黃帝陵。下車,步行,穿過松柏,尋根。這是中華民族的發(fā)源地,炎黃子孫的心臟。

    站在黃土高坡,我想起故鄉(xiāng),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與黃帝有什么關(guān)系?

    自小開始,我一直認(rèn)為,我的出生地是中國的中心,別的都是邊地。站在黃帝陵前,人們都來尋根問祖,我突然感到被邊緣化了,我的家鄉(xiāng)離黃帝陵太遠(yuǎn)了。

    與陜北的“土”比,我的家鄉(xiāng)在海邊,更接近“水”,是盛產(chǎn)水的地方。

    在中國版圖上,黃土高坡以及高山峻嶺是何等壯觀。炎黃子孫離不開黃土這個基本色。

    秋意漸濃,大地與樹木變得金黃,生命進(jìn)入深秋。那是一個民族成熟的顏色。

    我的故鄉(xiāng)在東部,在山東東部,在膠東半島之上,也就是當(dāng)年周武王分封姜子牙所在的齊國東面。古代,它是登州府,現(xiàn)在是蓬萊市。

    黃帝陵位于中國的西北黃土高坡,我的故鄉(xiāng)面向大海,我屬于以海為家的人。

    我國東部海岸線像條漂亮的裙子,穿在祖國身上。這與西部地區(qū)頭頂高山、黃土高坡如結(jié)實的肌肉形成鮮明對照。再加上長江、黃河兩條長背帶,一起構(gòu)成中國的版圖。

    我的家鄉(xiāng)蓬萊在海岸線北部,離東面的煙臺八十多公里,離西面的龍口(原稱黃縣)六十多公里。

    煙臺東面是波濤洶涌的黃海,西北面是渤海灣。渤海灣是個內(nèi)海。我的家鄉(xiāng)蓬萊比較特別,它在波平浪靜的渤海灣內(nèi)。

    站在蓬萊閣上北望,那真是一片圣境:茫茫云海間,帆影點點,黃河水的混濁與大海的清澈形成一條涇渭分明線,這是大自然的杰作。

    渤海內(nèi)有個小島,名叫長山列島,簡稱“長島”。它是由三十二個島嶼和六十六個明礁組成,像一串明珠項鏈遺落于渤海灣內(nèi)。長島離蓬萊閣只有不到十六公里,據(jù)說,八仙曾在上面住過,沒事的時候常一起到蓬萊閣上玩,順便在上面喝酒作詩。

    我考大學(xué)體檢,第一次到蓬萊城,登蓬萊閣,遍觀其間的名勝古跡,感慨萬千。這是蘇軾來過的地方,那個喊出“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的抗倭英雄戚繼光生在這里,軍閥吳佩孚也是蓬萊人,這里還誕生了著名作家楊朔、楊振聲。在蓬萊閣下面向上看,它凌空欲飛,仿佛長了翅膀,向著天際和碧波萬頃的渤海,讓人感到十分震撼。在蓬萊閣上面北望,天地間一片遼闊,萬里清明讓人神清氣爽。遇上好季節(jié),特別是在雨霧彌漫時節(jié),還可能看到海市蜃樓。那是經(jīng)水霧折射,讓亭臺樓閣、車馬人喧景象再現(xiàn)。至于折射的是現(xiàn)在,還是遠(yuǎn)古,那就不知道了。

    蓬萊市離大連市的直線距離為一百七十公里,兩地隔渤海相望。如將二者比成戀人,從地圖上看,大連比蓬萊更加期待,它將尖端伸向大海,向蓬萊張望。多年來,一直有人構(gòu)想在其間建海底隧道,夢想一旦成真,快車半個多小時即可到達(dá)。

    將膠東半島與遼東半島合觀,它們像兩把鉗子、兩扇大門將渤海與東海固守和分開。將中國大陸比成人,渤海仿佛是中國之口,膠東半島與遼東半島就像兩顆門牙,蓬萊與大連是兩顆細(xì)牙,守護(hù)著祖國平安。

    人們習(xí)慣稱“齊魯文化”,將它說成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文化。其實,這是一種誤解,因為在“齊魯”中,包括“齊”與“魯”兩部分,而且“齊”在“魯”前,齊的特性和重要性不言而喻。換句話說,齊魯是齊國與魯國并稱,是齊文化與魯文化的融合。今天,所謂的“齊魯文化”,很多人將“齊”遺失,只剩下“魯”。

    其實,齊與魯自古不同。有時,“齊”看不起“魯”,反過來,“魯”也看不上“齊”。二者經(jīng)常來往甚至通婚,骨子里性格不同,也是不同的文化。魯國講禮,齊國放任;魯國崇儒,齊國尚道;魯國在內(nèi)陸,南依泰山;齊國深入海洋,以大海為家;魯國重文,齊國重商。這也是為什么,齊國有那么多奇人,如管仲、晏子、孫臏、田忌、徐福、東方朔都是齊人。據(jù)說,秦始皇多次東巡,到過瑯琊、芝罘等地,徐福也是從這里到海外尋找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因此,與魯國的陸地文化有別,齊國更多了些海洋文化和道家精神,是有靈氣、仙氣和神秘感的。

    當(dāng)然,齊魯文化并稱,也自有道理。除了地理連接,魯中有齊,齊中有魯,它們相互影響與交融。如我是齊人,也是齊魯人,儒家文化思想根深蒂固。到江南甚至一些偏地,都能看到孔廟、夫子廟、文廟,說明儒家文化流布甚廣,更何況齊國與魯國裙衣相連,齊人也是山東人。這也是為什么,身為齊人,一方面我彬彬有禮,但內(nèi)心更傾向齊人的奇思妙想、異想天開、天馬行空,有著一顆自由浪漫的心靈。

    我家在蓬萊城南四十公里,在所謂的“南山”里,是村里鎮(zhèn)上王家村。這就讓我這個“海邊人”,又成為山里人,是一個與“土”打交道的人。

    要說“我”,先說一說我的家史。至今,我不知道我的祖輩,他們從哪里來。當(dāng)然,我也不太清楚我自己最早的根脈。

    父親在世時,常給我講爺爺?shù)墓适拢仓v祖輩的來歷和延續(xù)。

    父親說:“我家是外來戶,來自云南大柳樹底下。當(dāng)時,是三兄弟從云南走走停停,到山東,他們分開,各奔東西。一個叫王國平的到了黃縣(今龍口)臺上村,王國棟不知道到了哪里,我們祖宗叫王國貴。”長久以來,我一直認(rèn)為,我是云南人,我的根在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為此,我還做過一番研究。

    父親留下一個家譜,前面有好幾代。三兄弟的老二即我的老祖宗叫王國貴,他的兒子叫王公太,王公太的兒子有王起山、王虎山,王起山的兒子叫王天德,王天德的兒子有王慶元、王天元,王天元的兒子有王芝、王榮。王芝有五子,他們分別是王嘉田、王嘉連、王嘉元、王嘉美、王嘉記。王嘉田有三子,他們是王殿成、王殿安、王殿尊。王殿安有二子,分別是王仁忠、王德忠。王德忠是家父,我兄弟五人,是兆字輩,我排行老四,家里和村里人都叫我“老四”,很少人叫我的名字。我家祖上的女輩姓氏較多,有崔、門、賈、趙、李、劉、周、隋、潘、方、張、唐等,幾乎未見王姓,說明王家的血統(tǒng)傳承有講究。祖上傳下來,兆字輩的后面,應(yīng)是“鳳”“訓(xùn)”(或“勛”,因為只知道讀音),別的就不知道了。

    需要說明的是,我的這個家譜幾經(jīng)抄寫,因為我家世代為農(nóng),有文化的人不多,難免出錯。比如,原來是豎排,在以前的兄弟大小排次是自右向左,到了父輩很有可能抄反,變成從左到右。還有,在王天德的兩個兒子中,王天元和王慶元是同輩,這有點別扭。如果是天字輩,王天德與王天元應(yīng)該是一輩。可是,王天元與王慶元兩人又都有一個“元”字。另外,王國貴的兒子叫王公太。我曾給家人提出,在整個家譜中,這個名字有點怪,與別的不諧調(diào),這是他的真名嗎?后來,有長輩說,曾在祖墳前面磚刻的字,確是這樣寫的。后來,我想了一下,很可能是后人忘了王公太的真名,用它代替。

    父親告訴我,我爺爺跟他說過:有一次,他在外地做木工活,遇到一個王姓人,也是殿字輩。一聊,兩人的輩分基本能對上,他的祖宗也是國字輩,叫王國平,在黃縣臺上村,是我祖宗王國貴的弟弟。接續(xù)上去后,爺爺與黃縣臺上開始走動。到父輩,黃縣臺上后繼無人,每年清明,我父親一直過去代為上墳送燈。到我們這一代就斷了。

    另一次,爺爺?shù)脚钊R趕集,他正在將一頭毛驢系在一棵樹上,又來了一個人也將自己的驢子系在同一棵樹上。結(jié)果,兩頭驢在一起相互摩擦脖子。爺爺奇怪,與那人攀談。越說越近,原來,家譜的輩分基本能對上,那人的祖上是三兄弟中的老大王國棟。原來,王國棟這一支也在蓬萊,是北溝鎮(zhèn)山王家村,與我家只隔了十多公里路。

    前些年,我侄子專程到山王家村尋根,找到王國棟的家譜。在這個家譜中,王國棟的兒子是“永和”,應(yīng)是“王永和”。永和的兒子是天字輩的“天有、天法”,下輩是“王純、王富、王堂”,這與我家的天字輩、“王芝、王榮”二字組成的名字對得上。但后面就對不上了。

    但是,山王家村有個與我家比較接近的家譜:嘉殿忠兆四個輩分完全一樣。這個家譜的嘉字輩上面,自左往右是“王奎、王楷、王顯、王模”,與我家的“王芝、王榮”二字的命名方式一樣。這個家譜再上面,從左到右是“天玉、天虎、天工”,前面應(yīng)該加姓“王”,與我家的“王天德”“王天元”是一輩。山王家村的天字輩前面是“王永義”(與王國棟的兒子王永和是一輩),再上一輩是“王國奠”(應(yīng)該是老字的“興”,因為有的家譜中是“王國興”),這與我家“王國貴”后面還有“王公太”和“王虎山、王起山”兩輩不符。我推想,可能是我家“王公太”與山王家村的“王永義”“王永和”是一輩,這樣就多出“王虎山、王起山”一輩。關(guān)鍵是,山王家村的家譜的“王國奠”(王國興)前面還有兩輩,分別是“王超英”(或王起英,因為“超”字中沒有“口”,可能是簡體字、民間寫的省筆字)、“宏禮”。在此,“宏禮”應(yīng)該是王宏禮。這樣,“王超英”“宏禮”(即王宏禮),很可能是我家祖上三兄弟的長輩。

    我猜想,有沒有這種可能:王國棟、王國貴、王國平三兄弟從云南大柳樹底下來山東,不是隨便來的,可能有“撲頭”(有家族中人提前來到山東,三兄弟有備而來)。如果說,王國興的父親王超英是我家祖上三兄弟的叔叔,他先一步來到山王家村。當(dāng)三兄弟來到山王家村,王國棟留下,我祖上王國貴和弟弟王國平離開,另尋他地落根也是可能的。這樣,宏禮(即王宏禮)就可能是王國興與我家祖上三兄弟王國棟、王國貴、王國平他們共同的爺爺。

    有一天,蓬萊王允德先生跟我說,山西大槐樹下有個地方叫“小云南”。我突然想,如果是這樣,有無這樣的可能:我家還是從山西大槐樹下“小云南”搬來的。祖輩代代相傳,于是“小云南”慢慢變成“云南”,“槐樹”成為“柳樹”?我爺爺虎背熊腰,一米九以上的個子,小爺爺王殿尊也很高。據(jù)說,我老爺爺王嘉田像一座小山,更加高大。如果真從云南來,他們能有這么高大?

    我的家譜不是原譜,是反復(fù)抄寫的,一定有錯誤,也會有各種疑問。比如,我祖上王國貴三兄弟其實相隔很近,也就幾十里路,為什么繁衍了近十代沒有聯(lián)系?聽父輩說,當(dāng)年王國貴與王國棟鬧別扭,一氣之下離開,出來自立門戶,這樣的話,不聯(lián)系似乎解釋得通。還有,我只順著我家這支溯源,每代有那么多兄弟(如“嘉”字輩是五兄弟),除了我爺爺王嘉田,嘉連、嘉元、嘉美、嘉記四兄弟的后代呢?不過,我家的家譜真實性基本屬實,這是我能尋根溯源的依據(jù)。

    我家自我以上至少有八代人住在山東蓬萊村里集鎮(zhèn)上王家村,這是我的根。至于更早的根,王國棟、王國貴、王國平三兄弟的來歷有兩種可能:一是從云南大柳樹底下來,到山東蓬萊山王家村短暫停留后分手,大哥留下,二弟、三弟到蓬萊、黃縣開枝散葉。二是隨著山西移民從“小云南”到大槐樹底下聚集,來到山東蓬萊山王家村,在此暫住后,三兄弟分開。若是第二種情況,那我更早的山西老家離陜西黃帝陵所在地就不是太遠(yuǎn)的。

    老輩說,我的祖上一直務(wù)農(nóng),識字不多。到王芝、王榮那一代,出了個唱戲的,還是男扮女裝,曾到濟(jì)南府演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估計是王榮。到爺爺這輩,他不好好務(wù)農(nóng),也不務(wù)正業(yè),吃喝嫖賭無所不能。不過,爺爺心靈手巧,木工、瓦工、鐵匠、蓋房造屋樣樣精通,還有一身好武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角色。

    伯父與父親老實得不能再老實,可用“無能”形容。他們誠實、善良、勤勞,更多繼承了他們母親的品質(zhì)。我兄弟五人加一個姐姐,只有我一人靠讀書出來。讀完高中,我在濟(jì)南讀完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工作四年后,1993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系攻讀博士學(xué)位,開始了長達(dá)三十年的北京生活。

    在農(nóng)村生活,特別是與土地打交道,我一直有一顆不安分的心。像夢一樣從土地里生根、發(fā)芽、開放,我長出翅膀,飛向山外以及更廣大的世界。這是一個苦旅,也是不斷超越自我的過程,其間充滿著說不出的歡愉。

    小時候,我到山里干活,往往對“干活”本身不感興趣,總愛尋新奇和做白日夢。春天,當(dāng)鳥兒歌唱,土地被耕耘一新,我喜歡玩細(xì)膩如粉的沙土,觀察那些被翻出土的蟲子,蠕動的蚯蚓吸引我的注意。有時,我會跟著小蟲子一直往土里挖下去,尋找它們的家,看與我的有什么不一樣。但有一點,我從不傷害蟲子,與它們和平相處。我對草木變化很好奇,有時會問自己:土地里怎么能長出各種新鮮、有不同的顏色的生物?柳樹發(fā)芽,折一枝下來,皮與骨分開,將柳枝皮剪成口哨,放在嘴里吹響,吹亮一個春天。躺在地上看天,眼睛追著云朵移動,就會浮想聯(lián)翩,越過遠(yuǎn)處的高山,飛到外面的世界。

    家鄉(xiāng)有很多傳說。最吸引我的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故事。當(dāng)“八仙”坐上鐘漢離的芭蕉扇子、何仙姑的荷葉,或坐在聯(lián)結(jié)的大葫蘆上,到大海深處尋找仙山,那是何等的瀟灑與氣派?還有,漢武帝尋仙來到蓬萊,不遇,建蓬萊閣,被稱為“望仙樓”。從小開始,我一直在心里想,那個“望仙樓”什么樣子?直到十九歲那年,這個夢想才得以實現(xiàn)。那天,我站在蓬萊閣上,向北向西望去,又做起新的夢——到更廣闊的世界探求。

    向四周望去,我村被遠(yuǎn)處的群山環(huán)繞,像銅墻鐵壁,特別是南面的艾山和西面的崮山較高,如戰(zhàn)士護(hù)衛(wèi)我的家園。仔細(xì)看去,高八百一十四米的艾山,像一尊大佛靜靜躺在那里,顯得寧靜安詳。崮山五百多米,有雙峰,山勢挺拔陡峭,怪石林立,被稱為“膠東小華山”。艾山和崮山合稱“艾崮山”,它南邊是棲霞,西邊是龍口,東邊是蓬萊,村里集鎮(zhèn)正處于艾崮山的最好觀光位置。

    據(jù)說,古時的艾崮山上有個大洞,它深不見底,洞口有幾個人的腰粗。有兩條大蛇住在里面,洞口被出入的大蛇磨得光滑如鏡。大蛇非常厲害,遠(yuǎn)隔數(shù)里的牛羊都能被它吸入口中。后來,一條蛇被人打死,另一條不知所終。我總覺得,“龍口”這個名字與這個巨大的蛇洞傳說有關(guān)。當(dāng)?shù)兀吧摺北环Q作“小龍”,蛇與龍是一家。還傳說,李世民曾帶兵到此,與高麗大將蓋叔文在崮山激戰(zhàn)。另外,這里有金代建筑和各種刻石。抗日戰(zhàn)爭時在此設(shè)兵工廠。至今,崮山上還留有插旗頂、校場、龍墩、繡墩以及屯兵遺跡。

    不能小瞧村里集鎮(zhèn)。這個地方有不少村都與古城有關(guān),像古城李家村、站馬村、古城東村、古城苗家村。村里集墓群的歷史可追溯到西周與春秋時期。南崮山上的龍興寺是金代的,是山東省重點保護(hù)文物。

    我十九歲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的世界闖蕩。家鄉(xiāng)的面目逐漸變得模糊,不過,那方土地和生活在其間的人從來沒有忘記。在閑暇和夜晚以及夢境,總會想念家鄉(xiāng),也會有縷縷云煙和家鄉(xiāng)的味道款款飄來。

    小時候,我常去與我村相隔五里的溫石湯村。一聽名字就感到溫暖,是的,那是我們每年年底都要去沐浴的地方,洗去一年的泥土與塵埃,還有灰垢與晦氣。

    至今,我還記得,被古老的石條圍成的湯泉讓整個房室變得水汽繚繞,赤身裸體的人們像一條條大魚沐浴其中,那種舒泰一下子消除了所有的煩惱與苦難,有令人銷魂的感受。

    多年來,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一直忘不了這個溫泉。

    現(xiàn)在,它裝修一新,寬敞、舒服、方便,以現(xiàn)代的新面目呈現(xiàn),只是小時候的原汁原味還有沒有!

    這個小山村與我的命運相連,那是我的中學(xué)老師劉有興的家,那里還有劉老師的兒子、也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與摯友——劉同光。

    同光兄從煙臺美術(shù)博物館書記、館長的位置退休,在溫石湯村建起他的“湯廬”,里面有“礪齋”。這是個“泉上書屋”,一下子將山村照亮了。

    在兩層樓的“湯廬”庭院中,自種的四季花草繁盛,同光兄醮著不滅的生命激情,用筆在其間寫生,賦詩作畫,充分享受一派田園風(fēng)光。

    室內(nèi),圖書與書畫作品琳瑯滿目,書卷氣與藝術(shù)氣息蕩漾于胸。劉同光用筆墨點染萬物生靈,于是所有的人與事都活過來,即使在嚴(yán)冬也不斷升騰起泉上的溫情。

    在村口矗立著一塊巨石,上面是書法家劉同光題寫的村名。書法在筆力遒勁中盡顯瀟灑與飛揚。

    在渤海之濱的龍口,作家張煒創(chuàng)辦了萬松浦書院,人未至即可聞到書香。在蓬萊村里集鎮(zhèn)的溫石湯村,有劉同光建起的“泉上書屋”,也是很有特色的一景。這是在海邊山鄉(xiāng)開出的文化藝術(shù)的美麗花朵。

    我在家鄉(xiāng)各學(xué)校讀書,基本都是步行。先是鄰村,后到村里集中學(xué),再到大辛店即蓬萊二中,后再轉(zhuǎn)到大柳行鄉(xiāng),最后又回到蓬萊二中。

    多年來,崎嶇的山路和漫長的行走阻止了我們的行期。

    記得,有一年放寒假,我與同學(xué)從大柳行中學(xué)回家,八十里山路走得精疲力竭,天很晚才回到家。

    有些路很難走,長長的山坡陡過四十五度,上下都非常困難。

    有個叫臥龍的地方。當(dāng)走上高坡,回頭再看腳下的村莊,居高臨下和難于上青天的感覺便油然而生。

    從大柳行鄉(xiāng)到我愛人家的水溝村,坡不長,但陡得可怕,常有人騎自行車不小心翻到溝里。

    我岳父在這條路上走了多年,每天在家與單位之間走兩個來回。他有時步行,條件好了騎自行車。他說,每次向坡下放車,都不寒而栗。我走過那個陡坡多次,確實感到險峻害怕。岳母每次上山干活,總要費力爬上高坡。有一次,我就在坡頂上,碰到岳母扛著農(nóng)具正準(zhǔn)備上山干活呢,于是我們又一起走下山坡回家。

    那年,我們夫妻倆回家,努力走上那個陡峭的高坡。在“會當(dāng)凌絕頂”時,長長舒了口氣。在四面遠(yuǎn)望中,有一覽無余的賞心悅目。突然,我發(fā)現(xiàn)路旁的土坡上,有一朵十分嬌艷的小黃花,它正在迎風(fēng)綻放。這讓我有一種非常美好的感受。

    現(xiàn)在回家,原來的山路一律變成一馬平川的公路。從煙臺到村里集,車程大大縮短,可朝發(fā)驟至。岳父母村的那個高坡也變成了平路,車能直接進(jìn)村,在方便之余又失去了難得的風(fēng)景。

    是的,當(dāng)乘車行駛在寬廣平坦的家鄉(xiāng)公路上,青少年走山路的艱辛滋味再也找不到了,在幸福感中總有一種失落感會悄然襲來。

    這讓我想起行者。他們穿上便衣,扎起褲腿,以堅定勇毅的步伐在山路上行進(jìn)。腳下是腳與地面接觸的輕微震動,心里裝著對腳下萬物特別是生靈的悲憫,沒有目的性地目視前方,所有的精氣神都灌注于雙腳與心中,這是一種修行的腳步,也是一種生命之旅。

    今天,我每次回到故鄉(xiāng),車輪無聲地向前,心里仍以行者的腳步連綴起年輕時的艱辛行旅。此時,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像泉水般從心中涌動而出。

    全國各地農(nóng)民都紛紛外出打工,我的家鄉(xiāng)人多數(shù)還待在村里,至多是離村不離鄉(xiāng),離鄉(xiāng)不離土,過一種相對安穩(wěn)、自在、自由的生活。這與蓬萊、膠東是一個風(fēng)水寶地有關(guān),也與家鄉(xiāng)父老的生活態(tài)度有關(guān)。

    膠東三面靠海,資源豐富,氣候宜人,也少有自然災(zāi)害。

    蓬萊身處煙臺半島內(nèi)的渤海灣,我家又在蓬萊市南的內(nèi)地,像睡在小搖籃中的嬰兒。

    有一年,弟弟給我打電話,焦慮甚至絕望地說:“小哥,現(xiàn)在麻煩了。”

    我讓他別慌,先說說什么事。

    他表示:“天氣預(yù)報說,明后天有臺風(fēng)到達(dá)煙臺,經(jīng)過蓬萊。現(xiàn)在正是果樹開花時節(jié),一場狂風(fēng)下來,我的果樹怎么辦?還指望秋天結(jié)果呢!”

    在弟弟的嘆息中,我安慰他:“凡事不要總是往壞處想,說不準(zhǔn)臺風(fēng)會繞道走,煙臺、蓬萊沒事呢!”

    弟弟說不可能,并讓我給他說明道理。我就分析說:“第一,我們那個地方歷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第二,臺風(fēng)北上,到了渤海灣,就會變?nèi)酰矔恍D(zhuǎn)出去,因為渤海灣本身就像個太極圖,也是一個旋轉(zhuǎn)輪。第三,蓬萊特別是村里集鎮(zhèn)周圍有艾崮群山阻擋,一定會降低風(fēng)力。”最后,我還加了一條,“你心態(tài)好,有好的精神面貌,臺風(fēng)自然就會變得膽怯。”

    我的解釋有點牽強附會,但弟弟好像有些信心了,他給了我句贊語:“說得有點道理,看來,小哥,你讀了一肚子書,還真沒白讀。”

    接連兩三天,我的心都為弟弟和家鄉(xiāng)懸著。

    突然,接到弟弟電話,他說臺風(fēng)還真的沒從蓬萊過,虛驚一場。果樹花朵安然無恙。他還補充說,看來,秋后的豐收有指望了。

    我的家鄉(xiāng)以煙臺蘋果聞名。只這么說說,一般人都不會怎么在意。

    可是,一旦在果樹開花季節(jié),你有幸來到膠東、煙臺、蓬萊,滿樹的粉白、滿山遍野的雪白,就會讓你的眼睛和心靈明亮起來。此時,你一定認(rèn)為,這才是真正的仙境,其實,這是最現(xiàn)實的人間。各式各樣的花朵,將家鄉(xiāng)裝扮得無比美麗,也像用詩意點燃了人生,還如醉人的波濤讓人心情蕩漾。特別是果樹花香陣陣襲來,蜜蜂在果樹花間忙碌,每個人心中都像是灌了蜂蜜。

    那年秋天,我回家到弟弟的果園觀光。紅艷艷的果實綴滿枝頭,有的實在承受不住,只得用樹干支撐。下到筐子的果實,飽滿碩大、色澤艷麗、喜氣洋洋,弟弟指著蘋果告訴我:“那都是錢啊!”

    村里、村頭、村外到處都是果實。型號不同,價值有高低。你可能看到糧食成堆,但很難看到蘋果成山的氣勢,用一個字概括,就是“爽”。有一個豐收季,一斤特等蘋果的收購價竟達(dá)到三塊多錢,一個大蘋果有時候幾乎有一斤重。你想一想,滿山遍野的果實能賣多少錢?

    這時,最讓我高興的是大哥、弟弟和全家人滿臉的喜慶,那上面寫滿了“知足”兩個字。雖然從剪枝、開花、掛果、套袋、打藥、下果,親人們付出很多很多。不過,不辛苦耕耘,哪能有好的收成?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了。

    有一天,我接到大侄子發(fā)來的照片,是關(guān)于我大哥歡樂勞動的場面。在照片上,大哥雙手抱著一棵大花生,是剛從地里刨出來的,還帶著泥土與綠葉。莖葉仿佛是一棵樹,結(jié)的花生果實有百十個,飽滿、結(jié)實、晶瑩的花生就像一個個白嫩的胖孩子,誰看了都禁不住喜歡。大哥笑容可掬,有主人翁的感覺。

    晚上,我給大哥打電話,祝賀他的豐收,特別提到那棵巨大的花生。

    大哥自信滿滿地說:“我也從沒看到這么大的一棵花生,真是奇跡!”

    我勸他少干活,讓兒子們多干。

    大哥就說:“沒事,我就幫他們掌掌眼。干了一輩子活,不干活,渾身不舒服。再說了,不干活了,對身體不好。”他還說,“現(xiàn)在政策好了,日子過得活泛了,干活心里來勁兒,挺好的,確實挺好的。”

    大哥連用了兩個“挺好的”,我心里也跟著敞亮起來,感到“確實挺好的”。

    手機、微信、視頻、互聯(lián)網(wǎng),大大方便了人們來往和相互交流。我常接到家鄉(xiāng)的親人、老師、同學(xué)、朋友發(fā)來的信息,那是我小時候做夢也做不到的。

    有朋友問我,哪個地方好,介紹介紹,他想出去走走看看。我推薦我的家鄉(xiāng)。

    他們在歸途中,往往忍不住給我打電話:“兆勝,真神了。”

    我問,怎么回事?

    他們就說:“一進(jìn)山東,視野就開闊了。來到膠東,一馬平川,只坐在車?yán)锟矗陀羞M(jìn)了仙境的感覺,仿佛自己也成了仙。”

    朋友的話中,還沒說過蓬萊仙境呢!更沒說到我那個處于南山中的小村子。

    【王兆勝,1963年生,山東蓬萊人。文學(xué)博士、二級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現(xiàn)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雜志社副總編輯、《中國文學(xué)批評》副主編;兼任陜西師范大學(xué)人文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特聘研究員、閩南師范大學(xué)“閩江學(xué)者”、魯迅文學(xué)獎評委、《文學(xué)評論》編委、中國文學(xué)批評研究會常務(wù)理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出版《林語堂的文化情懷》《林語堂大傳》《林語堂與中國文化》《20世紀(jì)中國散文精神》《新時期散文發(fā)展向度》《散文文體的張力與魅力》《天地之心與散文境界》《王兆勝學(xué)術(shù)自選集》等著作十六部。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文學(xué)評論》等刊物發(fā)表論文三百余篇,被《新華文摘》等轉(zhuǎn)摘六十多篇。編著《百年中國性靈散文》《精美散文詩讀本》及散文年選二十多部。有散文隨筆集《天地人心》《逍遙的境界》《負(fù)道抱器》《情之一字》等,不少散文入選中學(xué)教材、中高考試題和散文選本。獲得首屆冰心散文理論獎、《當(dāng)代作家評論》獎、第四屆全國報人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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