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后,拉美“文學繁榮”再回首
“拉美”、“文學”和“爆炸”這三個詞搭在一起,實在是富有張力的組合。按照智利作家何塞·多諾索的說法,那些最早給新興的拉丁美洲小說安上這個名號的人,可能認為它意味著短暫和空泛,“轟隆”一聲過后,留不下什么東西。然而事實證明,這場“文學爆炸”更應定義為接近英文本義的“文學繁榮”,因為留下了一批重新定義西班牙語文學的劃時代之作,而且經(jīng)由翻譯和傳播,它們還影響了世界其他地方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世界文學的經(jīng)典。它們讓全世界的出版商對當時的拉美文學刮目相看,其中的優(yōu)秀作品持續(xù)不斷地被關注、被引介。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拉美“文學爆炸”已經(jīng)成為世界文學史中的必要章節(jié)。
文學形式的革新者
關于拉美“文學爆炸”是何時開始,又是何時結束,學界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始于1960年代初,終于1970年代初。在此期間,涌現(xiàn)出一批高質量的拉丁美洲小說,尤以1967年出版的《百年孤獨》標志著這一波文學浪潮的頂點。人們普遍將1962年視為開啟之年。多諾索在《“文學爆炸”親歷記》中詳細回顧了這一年在智利康塞普西翁大學召開的會議。當時拉丁美洲風頭正勁的一批作家參加了會議,打破拉美各國間長久的文化隔閡,創(chuàng)作一種不但屬于本國、更屬于整個拉丁美洲的文學,成為與會者們的共識。
也是在這一年,一批后來被奉為經(jīng)典的拉美新小說幾乎同時面世,包括巴爾加斯·略薩的《城市與狗》和卡洛斯·富恩特斯的《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再加上胡里奧·科塔薩爾在1963年出版的《跳房子》,這三位作家與加西亞·馬爾克斯并稱為“文學爆炸”的四位主將。當然,拉美新小說不是在1960年代才憑空出世,而是經(jīng)歷了多年醞釀。有學者指出,這場文學運動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就開始探索嘗試,50年代加速推進,直至60年代全面爆發(fā)。
每一次文學革新,都是一次顛覆性的創(chuàng)舉——年輕作家們斷然拒絕上一輩人的美學理念,試圖另辟蹊徑。拉美新小說萌芽之前,在拉美小說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是那種用風俗主義的眼光、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書寫本地鄉(xiāng)土題材的作品,這些作品反映出當時陳舊閉塞、缺乏美學創(chuàng)新精神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拉丁美洲新一代的小說家們從歐洲和美國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學習創(chuàng)作方法,他們看重的不是這些故事“講什么”,而是“如何講”:原來小說還可以這么寫!然而,他們并不是單純地模仿歐美作家的寫法,而是對之有選擇地吸收,摸索出一套創(chuàng)造性方法,用來講自己土地上的故事。這些故事不再是本地風俗的記錄,而是對民族根源的追溯、對人的命運和拉丁美洲命運的探求、對社會現(xiàn)實富有哲理的映射和反思。
最開始做出這樣嘗試的作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并沒有在本國文學批評界和讀者群中引發(fā)廣泛關注。正是《百年孤獨》等作品的巨大成功,帶動了拉美小說的整體崛起,使得馬爾克斯之前的那些作品真正受到關注,讓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烏拉圭作家胡安·卡洛斯·奧內蒂、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等更為年長的拉美作家被“發(fā)現(xiàn)”。就這樣,從1899年出生的博爾赫斯到1936年出生的略薩,各個年齡層的拉美作家都被囊括其中,成為文學形式的革新者。
拉丁美洲的故事
王國維先生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羅曼·雅各布森斷言,每個時代的藝術中均有一種藝術作為主導。如果說在20世紀上半葉,拉美文學主導性的體裁是詩歌,那么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就成為拉美文學最有力的代表。詩歌能抒懷詠志、唱出個人的聲音,而小說則能講述民族的寓言。在拉丁美洲人民爭取解放的斗爭中,一種新的拉丁美洲共同體意識逐漸成形,這種意識影響到文學,同時也被文學所塑造。
拉美新小說講述的不僅是一地特有的故事,更是整個拉丁美洲的故事。這些故事往往從尋找根源的主題開始。在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中,一個男人帶著亡母的囑托,踏上了尋找生父的漫漫旅程。在《百年孤獨》的第一章,布恩迪亞帶著他的族人要打通一條連接馬孔多和外部世界的道路,他們沿著與西班牙征服者相反的路線行進,在雨林中發(fā)現(xiàn)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在這些故事里,原本生活在與世隔絕狀態(tài)中的拉丁美洲人一次次見證從歐美舶來的現(xiàn)代文明奇跡。例如在《百年孤獨》中作為拉丁美洲象征的小鎮(zhèn)馬孔多,第一次見到火車的居民只能以“一個嚇人的東西,好像一間廚房拖著一個鎮(zhèn)子”來形容這一現(xiàn)代發(fā)明,它既是進步的許諾,又似不祥之兆。對于他們來說,火車如同神話般魔幻。從這個意義上說,“魔幻”意味著欠發(fā)達,意味著尚未祛魅的狀態(tài)。馬爾克斯和他的同行們講述的,就是當時生活在欠發(fā)達狀態(tài)中的拉丁美洲人經(jīng)歷的歡欣與苦難,他們一次次被點燃又一次次被澆滅的希望。
當然,“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不等于當時拉美小說的全部。這些拉美故事不斷突破小說自身的界限,或與其它藝術形式有所聯(lián)系,或邀請讀者一起向傳統(tǒng)的小說閱讀方式發(fā)起挑戰(zhàn),它們意味著新的結構、新的語言。富恩特斯的《最明凈的地區(qū)》讀起來就像在觀看墨西哥現(xiàn)代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巨幅壁畫;阿萊霍·卡彭鐵爾的《追擊》采用了與交響曲的諸樂章相呼應的故事結構;略薩的《綠房子》如電影鏡頭般輪流展現(xiàn)在不同時空中并行、最后交織在一起的多條故事線;科塔薩爾的《跳房子》更為大膽,讓讀者自己去選擇章節(jié)的閱讀順序;卡夫雷拉·因凡特的《三只憂傷的老虎》從小說標題開始就不斷拋出文字游戲。在這些作品中,我們能感受到作家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和拉丁美洲人民不竭的生命力。這些力量的積聚,要突破小說固有的邊界,要釋放太多的能量。
從20世紀70年代起,拉美文學就難以復制那種劃時代作品集中誕生的熱鬧場面了,但其余波仍久久未平。在文學后輩們如伊莎貝爾·阿連德的《幽靈之家》中,能明顯看到《百年孤獨》的影子,羅貝托·波拉尼奧的《荒野偵探》也帶有《跳房子》的痕跡。曾經(jīng)幾乎不為世人所知的拉美小說,已經(jīng)成為各國出版商絕不會忽略的選題。60年后回看,這就是拉美文學的“走出去”,是拉美作家以飽含原創(chuàng)性的精神、跨越國界和大洲的眼光和氣度,嘗試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的可能性,實現(xiàn)了拉美小說的現(xiàn)代化與國際化。這也是拉美“文學爆炸”在熱鬧過后留下的一份寶貴的經(jīng)驗遺產(chǎn)。
(作者為南京大學西班牙語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