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貊為鄰
貊之身
挖煤跑運輸,都是刀口舔血。
我都干過。
程其康遞上兩句話,仿若遞上煙和打火機。
這地方太陽露臉少,灑一丁點太陽星兒,地上就長滿了曬太陽的人。萬年村村委會外的廣場上長了一群人,他們擺龍門陣、健身、打紙牌……紅墻、琉璃瓦、整齊的小高層,家家戶戶彩燈繞梁、繞樹。大熊貓塑像在廣場上扎堆,大大小小胖墩墩、圓滾滾,一個個憨態(tài)可掬。萬年村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村子,是小名響叮當?shù)男罗r(nóng)村。
程其康,萬年村民兵連長。眼前這個快60的硬板人,我喊他程叔。叔一喊,他的話就像大片大片的陽光向我潑來。
以往挖煤炭、砍木頭、運輸、跑山……啥掙錢我干啥。17歲砍樹,吃住都在老林子。晴天一身汗,雨天兩腿泥。一回坐拉木頭的車下山,翻了。車背上幾十根摟粗的圓木,頂上擠的20幾個人,一齊翻了。我眼睛都閉上了。“轟”一聲……圓木叮叮咚咚到處滾。木頭滾人也滾。我不動了,眼一睜,還活的,爬起來一通跑啊。跑遠了,慘叫聲中回過頭,不忍看。那回死了12個人。
22歲,趕煤炭車,又翻了——我翻車翻出經(jīng)驗了!隱忍和無奈都在安靜里打轉(zhuǎn),程叔像在說別人的事。
路爛,煤炭車慢,4個人坐在煤堆里。筲箕灣在修路,師傅方向打太滿,輪子軋在松土上,車一側(cè),翻了。看車子歪歪著,我趕緊朝反方向跳。吼了一嗓,3個人活了。另外一個反應(yīng)慢,給煤壓死了。
程叔揭開的老舊歲月,仿佛是揭開青苔覆蓋下的濕土,大地的脈動、呼吸和遍山的生命清晰凸顯。我跟著他的講述進入他的世界,他曾經(jīng)的森林。
不讓砍樹,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后來不讓挖煤,近兩年喊關(guān)電站,說是這山劃給了大熊貓。村民慌了。以往苦,到底有口飯吃。九死一生,好歹有個生的豁口。眼下連豁口都給堵了。這是要村民倒回去同野豬、猴子搶糧食?
好在水到窮處,云就起了。世界最大面積珙桐林驚現(xiàn)龍蒼溝。雅西高速貫穿此地。蘆山災(zāi)后重建。地利迎來天時,一束又一束的光打進龍蒼溝。接二連三,是五件事,另外兩件前后腳來。龍蒼溝國家森林公園成立。中國第二個大熊貓野化放歸基地建成。
資源不讓賣了,我們還可以“賣”風(fēng)景。春花秋月、夏風(fēng)冬雪……一樣“賣”!這也是飯!生態(tài)飯。旅游飯。
這地方森林覆蓋率高,風(fēng)景好,民風(fēng)淳。這些程叔是知道的,只是眼前這位土地般樸實的漢子,說不來漂亮的話。
程叔,你碰到過熊貓沒?
熊貓?
貊之棲
那東西啊,我跟他一處歇過。程叔說。
1998年,我們兩兄弟上山掰筍子,山上筍子多,尤其是釘釘竹的。釘釘竹,就是我們說的方竹,竹節(jié)上長一圈細釘釘。熊貓愛吃。農(nóng)歷七八月,但凡有把力氣的人都舍命上山掰筍子。莊稼只能吊命,想手頭有幾個寬裕錢,就靠這東西。洪雅、漢源、滎經(jīng)人都進山。搭個棚,山上吃,山上睡,一去10來天。筍子削了殼,炕干背下山。一來輕巧。二來干筍價好,也不愁壞。
有天我們兄弟倆回棚傻眼了,濕筍、干筍一根不剩。后來哥倆商量,各人半天,一人掰,一人守。我哥回來說,不曉得啥野物在老鷹崗把竹子按翻一槽,筍殼一地。野豬是拱,老熊不吃筍子,難道真是那家伙?那家伙有,輕易碰不到,鼻子靈著呢,聞著人味兒,老遠就走了。
第二天我專門往那地方尋——那家伙正坐著嚼筍子,離著10幾米,看得清清楚楚。人家硬是長得愛人,胖,還白凈,圓乎乎的,不帶一點兇氣。我看飽了才走。
后來聽說隔壁村有人抱回來一個小的,拴著喂了幾天,林業(yè)局的人聞風(fēng)進村喊放了。
老林子啥都有。野雞、猴子、野豬、麂子不說了。老熊不少,小熊貓也有。還有“催生子”,像長翅膀的松鼠,能從這樹飛到那樹。
以前的大相嶺,深山老林。野物多得滿山叫。出一趟門,10幾天不愁肉吃,但一進山,一個對時才回得來。
跑山嘛,見啥弄啥。筍子、龍苞、蕨菜、天麻、重樓、白及。筍子還分“紅山”“黑山”。碰到“黑山”,筍子生得不好。“紅山”倒生得好,但賣不起價。
一回圍野豬,跳彈了,眼見一個人倒向刺笆籠。倒下的人慌,立著的人更慌。磕絆穿跌跑過去,還好,只傷了腿肚子。兩根水青杠,幾根野藤子纏個架子就抬下山。碰到路遠人少傷得重的,骨頭就丟在深山老林了。
程叔說一句是一句,吐出的話頭像霰彈。霰彈過處,有死亡,有擦傷。
以往進山野物多,熱鬧。野物一叫喚,反而踏實。攆山狗攆山,叫“鬧山”,整匹山都鬧騰了。人和動物其實是互相依賴的,有野物,山水靈氣,才是活的,活山活水。沒有老鷹、貓頭鷹出來逮耗子,那家伙,一串一串牽起梭梭跑,能把你心給躥燃了。
那年頭,靠山打獵,靠水打魚。跑山人進山要敬山神爺,怕回不來呀。老年間的事了,現(xiàn)在可碰不得,保護動物嘛。
程叔,你曉得更老的老年間熊貓叫啥不?
叫啥?
貊!
啥?
貊之食
村里的地坡坡坎坎連不成片。遠看青幽幽一片,近了盡是荒柴。黃柏、茶,都種過,效果不好。倒是幾年前種的第一批方竹,盛產(chǎn)了。這回加大力度,把零地規(guī)劃起來,成立合作社,統(tǒng)一管理。村書記楊曉林,邊說邊往公路上走。紛紛雨好,栽竹子就得泥巴濕。
近八點,頂著雨,種苗車來了。村民們背著鋤頭鐮刀往下苗處靠攏。
2780棵,丈長,母帶兒兩年生,好活。沒有“煙斗”根,你看這須這根,資格得很。老板的自豪勁兒高過萬年村的山頭。
森林點兵靠春風(fēng),方竹基地點“兵”得靠人了。楊曉林挨家挨戶點發(fā)竹苗。
坑深挖,苗下快,鐵石踩。程叔順勢頭喊。鐵石是萬年村的方言——緊實、穩(wěn)當。
程叔似是被他這一聲引來的。正走得緊,程叔卻突然停了下來,側(cè)身看向路邊:老陶,你下點力哦,不要挖“肚臍兒”大個眼眼,苗子一杵,那不得行。
專家來過,說是外地杯苗好。大約是老陶在說話。
程叔答:杯苗,哪有我們本地釘釘竹服土。土生土長,適應(yīng)氣候,筍子生得多,吃味好。專家嘴上的火車在咱泥巴路上跑不起來,我們走慣的路,推著雞公車也跑得快。好歹得過手,掂掂斤兩。吃了一輩子筍子,哪能不曉得哪種好。我們山窮,可筍子比米多。
支書和程叔約著四下看看。一邊走,一個說,往年滿山種玉米,收一季莊稼,腰包沒鼓,腰桿倒瘦了不少。另一個接話,當初村里人放下鋸子、鐵鏟,臉黑得能扭出水來。都認為大熊貓跟人搶飯吃,國家顧野物不管人。現(xiàn)在才知道,竹子一坐窩,照樣有飯吃。
說話間到了李大姐家的自留地。程叔提了提下坑的竹苗。李大姐明了他的意思,不由笑了:自家還往自家墳頭撒花椒嗦。
李大姐往泥窩杵竹苗,手忙著,嘴也不閑:以往地里刨食,心上的繭疤比肉厚。面朝黃土背朝天,前腳收了菜籽后腳點玉米,沒個歇時。莊稼多,天氣潮,秋收的玉米曬不干,還受潮發(fā)霉,玉米粒能在玉米棒子上排開隊伍奓嘴生秧。得空進山找副業(yè),掰筍子、扯草藥,換幾塊鹽巴錢。當家人攬了殺豬匠的活路,有時候殺牛,殺羊。狗也殺。哪里能想到,種了大半輩子莊稼,如今放下“土巴碗”,開起了農(nóng)家樂,端起了“金缽缽”。
農(nóng)民翻身做掌柜了哇。你看你,里里外外都掙錢。支書接過話頭。
還不是托了大熊貓的福。李大姐想要忍住不笑,但沒忍住。
貊之客
山之陽,金光閃閃。謂之金山。
山之陰,白雪皚皚。謂為銀山。
金山銀山下的四川省滎經(jīng)縣龍蒼溝鎮(zhèn)萬年村是大熊貓國家公園“南大門”。占盡天時地利的萬年村不光建了房車營地,溫泉項目也在加速推進。給李大姐和其他村民開辦民宿撐腰壯膽的除了這些,還有眼皮底下發(fā)展民宿的成功經(jīng)驗:該村從10多年前就搞起了生態(tài)旅游,眼下已有65家民宿,村集體經(jīng)濟年收入達30多萬元。
將老宅整飭一新后,李大姐的民宿就開張了。鍋瓢碗盞一響錢就叮叮當當?shù)貋怼1苁詈涂囱┑娜耍瑺科鹚笏髞怼_h客來了就當這里是家,一住一兩個月。客走時,臘肉、洋芋、紅苕、青菜蘿卜、蔥蔥蒜苗一頓薅。鮮筍、干筍大袋裝了裝小袋,說熊貓吃的東西,我們也要吃。
下山時,見一輛外地車停在“翠竹長廊”樹蔭里,倆小孩立在路邊,看老陶往林子里拖竹苗。老陶手腳慢,扛幾根算幾根。程叔見了,扯一把又一把的荒草蓋在竹根上。
這片要規(guī)劃成500畝方竹基地,配套鮮筍采摘,林下觀光步道。程叔對客人說,以后體驗更好了,老哥,空了再來啊。
一定!
(作者:李 麗,系青年作家,現(xiàn)居四川滎經(jīng)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