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成長，要經(jīng)歷多少不為人知的驚嘆、恐慌、喜悅和憂傷？女人們在歲月的鏡子里被打磨，一天天變得堅硬。我們可能已經(jīng)淡忘了童年，又或許刻意屏蔽了青春期的記憶，可是總有那些焦慮又孤獨的時刻陸續(xù)襲來，沖擊著我們并不那么堅韌的外殼。

有人說，不管多么強大的人，都難以承受夢魘的重壓。許多勝利者在午夜夢回之時，往往被打回原形，所有閃耀的光環(huán)都不值一提地掉落下來。回到記憶的最深刻處，他或她，仍是那個一貧如洗的、弱不禁風(fēng)的孩子。記憶的疤痕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讓人們有了軟肋。這往往并不是一味向前狂奔就能甩掉的痕跡，我們可能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當時間都不夠時，我們需要的是直面那些痕跡，用新的眼光去審視、去正視、去追溯。相信總會有一個完整無缺的形象在那最初的地方，那最初的地方就像伊甸園一樣，無知而美好。

在詩人莎朗·奧茲的《重建伊甸園》中，女孩的成長之痛，少女的蛻變之謎，母親的破碎之美構(gòu)成了一個個精致的鏡頭。伴隨著跳躍著的、有力的詩句，我們仿佛跟著奧茲一起經(jīng)歷了那些生活的瞬間，在悲憫和欣慰的心態(tài)中尋找著心里那個最初的女孩。

《重建伊甸園》是美國詩人莎朗·奧茲二十多年寫作生涯中詩歌作品的精選集。莎朗·奧茲1942年出生美國于舊金山，在斯坦福大學(xué)和哥倫比亞大學(xué)接受教育，獲得哥倫比亞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她曾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國家批評家獎、T. S. 艾略特詩歌獎、普利策詩歌獎，1998-2000年榮任紐約州桂冠詩人。

莎朗·奧茲的詩句有著極具魅力和辨識度的現(xiàn)代寫作風(fēng)格，獲得主流詩歌界的認可，更是深受大眾喜愛。她被譽為“哺育美國詩歌的大地之母”，“詩歌的大師、國家的財富”，“以永不妥協(xié)的勇氣和深厚的天賦，以毫不動搖的信念和對經(jīng)驗的探索，精湛地完成了擁有非凡力量的作品。”

《重建伊甸園》所收錄的作品，是從她的七部獲獎詩集中精選出來，以童年、青春期、愛情、家庭生活為主題。她的筆下有個靈動調(diào)皮的小女孩，她“翻開常春藤葉子”，尋找著鼻涕蟲，“呼吸/那面墻的氣味，靜靜地站在那兒”（《鼻涕蟲女行家》）。這女孩有著大膽的幻想，也對生活充滿熱情。她站在游泳池邊，“站在那兒，光鮮水靈，/她的數(shù)學(xué)得分展開在她周圍的空氣中”(《一個男孩派對中的女孩》)。

暗淡的青春期，在奧茲的詩句里是多么可愛！“我很棒！我很棒！她感到/八年級在她身邊敞開大門，一只蝶蛹破裂著/并讓她飛出去，它在她身后落下……整所學(xué)校正在脫離她的肩膀，/像斗篷解開了扣子，而她向前跳躍”（《六月份：十三歲半》）。她用充滿溫情的語言描寫少女的初潮，當那“埃及紅的污漬”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少女去簡陋的地下室尋找母親，一個“四十歲矮小憔悴的/漂亮女人，離異一周了”,她“看見你的臉突然綻開，/快樂地發(fā)光。‘寶貝，’你說，/來到我跟前，伸出手，/覆蓋著微小精致的泡沫，像種子。”（《瞬間》）

奧茲以她獨特的犀利視角觀察和描摹著愛情。在《地形學(xué)》中，她用絕妙的筆觸描寫了愛人的結(jié)合：“我們的身體一起/優(yōu)美地躺著，像地圖鋪開/臉對臉，東方對西方……你的東部/標準時間壓入我的/太平洋時間，我的山地時間/撞擊著你的中部時間，你的/太陽從右邊迅速升起，我的/太陽從左邊迅速升起，你的/月亮從左邊緩慢升起，我的/月亮從右邊緩慢升起，直到/天空中所有四個天體/在我們上方燃燒，把我們密封在一起，/我們所有的城市成雙成對”。而對于那些無愛但卻做愛的人，他們“美如舞者，/在彼此身體上滑行，”卻只是“單個身體孤零零地在宇宙中/反抗它自己的最美時光。”(《沒有愛情的……》)

關(guān)于女性所承受的暴力，是個沉重的話題，對于奧茲來說尤其是。她生于一個并不幸福的家庭，從小遭受酗酒父親的打罵。她并不回避這一話題，在《對高級軍官們的指控》中直接控訴了家庭暴力。而在《女孩》中，她讓被性侵至死的女孩的朋友緩緩講述了這個故事。幸存者是一個啦啦隊長，“她知道/我們所有人從不想知道的一切，/而她翻筋斗，劈叉，搖動/在她掌中捏碎的啦啦球”。她傳遞著幸存者的憤怒，用悲憫而有力的筆講述了那些不該被忘卻的事件。

奧茲有著并不愉快的童年，她選擇直面心中的傷痛。在《我回溯到1937年5月》這首詩中，她帶著復(fù)雜的心態(tài)追溯了父親和母親的相遇。在她的眼中，父母相識的那一刻無疑是一場災(zāi)難，他們站立的地方，紅磚像“血色板塊”，鐵門是“閃亮的劍尖”。她試圖“在五月末的陽光下”勸阻他們:“你們將要殃及孩子們，/你們將要受苦，以你們聞所未聞的方式，/你們將會要死不活。”然而在“我想活著”的念頭下，作者最終淡淡地默許道：“做你們打算做的吧，而我將講述它。”她悲傷的童年與母親的退縮不無關(guān)系，最終也在詩句中達成了和解：“隨著/你希望你不曾那樣做，那/天空落在我周圍，它的碎片/在我眼里閃閃發(fā)亮，你蒼老，柔軟的/身體驚恐地絆倒在我身上……空中充滿飛濺的玻璃，我真不知道/說什么或我還能怎么樣，因為我早就原諒了你。”（《三十七年后我母親為我的童年道歉》）

多年之后，成為母親的奧茲擁有了平靜而強大的母性力量。《35/10》是一首特別能引起共情的詩，它寫35歲的母親和10歲的女兒，用日常而平靜的瞬間勾勒出美好溫馨的畫面：“在鏡前，從頭到尾刷著/我女兒絲綢似的棕發(fā)/我看見我頭上灰色的微光……當我的皮膚顯露/干枯的麻點時，她盛開像仙人掌尖/一朵濕潤而精致的花”。在這樣日常而動人的畫面中，她記錄下的是“一個古老/故事——在地球上我們擁有的最古老的——/更替的故事。”奧茲的詩歌就是這樣，接地氣、動人、美麗。她的詩歌就發(fā)生在房子里，在穿衣鏡邊。

在一切的回溯、重建、悲憫、寬恕之后，莎朗·奧茲給出的意象，還是那個最初的女孩：“當我想象我的死亡時，我會仰躺著，/靈魂會上升到肚皮，像一張蠟紙/飄出，女孩的形狀，翻身卷起，從仰臥到俯臥，像神靈的/地毯開始飛”（《天堂存在》）。

在這些寫給“她們”的詩句中，在一位女詩人富有魔力的講述中，形形色色的女性圖鑒串聯(lián)出了一座坍塌的伊甸園。當我們在園中穿梭，與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共通、和解，終能找到內(nèi)心深處那個女孩，為她重建一個伊甸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