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星星隱沒。施工現(xiàn)場，最后一道焊口上的焊光熄滅，大慶油田工程建設(shè)公司的焊工王召軍和他的徒弟王天明幾乎同時摘下面罩，相視一笑。

“不錯！焊接紋路規(guī)整。”王召軍仔細檢查焊道之后說：“天明，你記住，焊道就是咱們焊工的簽名。簽了名，就要為自己的工作負責。”

焊道，是指金屬焊接形成的焊縫。“焊道就是簽名”，這句擲地有聲的話正是他們焊工的信條。

一

2002年，高考失利的王召軍坐在房間里，等著父親責備自己。那天，一直等到晨光微亮，寂靜中才響起腳步聲。父親推開門，默默坐到他的床邊。

王召軍不敢看父親的眼睛。令他意外的是，父親一改往日的嚴厲，輕輕拍著王召軍的肩膀說：“路，都是自己走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牢牢記住：腳下的每一步都是未來。不管以后干啥，要有三不做：不做眼高手低的人，不做怨天尤人的人，不做滿腹牢騷的人！”

父親的話，王召軍似懂非懂。他很想看清楚自己的未來到底是什么樣的，可是眼前只有朦朧的晨光。

思前想后，王召軍最終選擇去技校學焊工。他鉚足勁兒練習，每天彎著腰一頭扎在工位上，同樣的技術(shù)動作別人練一遍，自己就練十遍、百遍。盡管如此刻苦，第一次到工作現(xiàn)場，王召軍還是被上了一課：現(xiàn)場的老師傅們?yōu)榱耸┕みM度，幾乎都是風里來雨里去。在焊儲油罐的時候，一個小小的氣孔或者砂眼，都會成為安全隱患。這樣的高強度和高標準，是他在學校里沒見識過的。

王召軍觀察著師傅，在心里默默記下師傅的技術(shù)動作。一段時間下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摸到了門道，就跟師傅提出想要自己上手試一試。師傅直接拒絕了他：“現(xiàn)在施工的是注水管線，一旦出問題，項目要受大影響。”王召軍覺得師傅太過謹慎，轉(zhuǎn)頭指著儲油罐下的底座說：“師傅，你要是信不過我，那讓我先試一下這個底座吧。這個我肯定沒問題。”師傅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王召軍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焊道焊好，讓師傅承認自己！第二天凌晨4點，他顧不上洗臉，更來不及吃飯，早早到了現(xiàn)場，一干就是整整一天，終于在快下班的時候完成了焊接工作。王召軍驕傲地摘下面罩，期盼得到師傅的贊許。一回頭，卻只看見師傅陰沉的臉。師傅沒說話，接過他手里的焊槍，把焊道從頭到尾返修了一遍。

“怎么，不服？”看著一臉委屈的王召軍，師傅問。

“師傅，這個底座焊道有三十米，我一天就焊完了……”王召軍覺得自己的速度是沒問題的。

師傅在他身邊坐下說：“你光想著速度快，不想質(zhì)量問題。作為焊工，焊道就是簽名。咱們每一道焊口都要經(jīng)得起檢驗。你想想，在學校，焊接練習都是在工位上，焊件都給你擺好了，讓你在最舒服的姿勢下焊接，最多也就是彎著腰。在現(xiàn)場，你也看到了，咱們得趴著、跪著，適應焊件的角度。姿勢不一樣，你就拿不出培訓時的水平。本事不夠，可以再練。態(tài)度不認真，是大忌。”

這一番話，王召軍深深地記在心里，從此更加刻苦，只要有機會就給自己加碼練習。王召軍始終堅信：把簡單的動作重復百遍、千遍，才能成就精品。日復一日的苦練，讓王召軍的焊接誤差遠遠低于國家標準規(guī)定的誤差值，精細堪比工藝品。他的技藝不斷精進，師傅贊許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二

王召軍很滿意自己的成績，可是師傅總時不時地提醒他：“只有完美的焊道，還不算是一個優(yōu)秀的焊工。”

一年秋天，師傅告訴他，石油工程建設(shè)系統(tǒng)在廣西桂林舉辦了全國青年焊工選拔賽。“比賽的前三名能晉升工人技師，你能進前三就行了。”

“師傅，我能拿第一。”王召軍覺得師傅對自己期望太低。他看著自己完成的焊道，胸有成竹地說。

師傅搖搖頭，告誡道：“人外有人。不要自視太高。”

比賽結(jié)束，王召軍只得了第四名，他郁悶地回到師傅身旁。師傅見徒弟有些泄氣，安慰他說：“比賽輸了，對你來說也是好事兒。干好焊接，不是光憑著一股子猛勁兒就可以的。你還要不斷接觸新的工藝理論、學習特殊材料焊接技術(shù)，把理論應用到實踐中。這次比賽輸在哪兒，咱們就補哪兒。在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

師傅的話句句點在心坎上。從此一到休息時，王召軍就抱著焊接理論書看。為了學到更專業(yè)的知識，他還報考了成人高考的焊接專業(yè)，拿到了本科學歷。

三年后，王召軍再一次接到全國比賽的通知。這一次的比賽地點還是廣西桂林。想到上次桂林選拔賽的失利，王召軍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是，這幾年的時間，自己從沒有放棄過，一直在踏踏實實練技術(shù)，認認真真學理論。他想，這一次，一定要證明自己。

汗水終得回報。王召軍在比賽中獲得了冠軍。同年，他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當祝賀的掌聲響起，王召軍理解了師傅的話：每一道焊口就是人生的一步路。

一轉(zhuǎn)眼，到了2011年春天。這一天，王召軍還在工地上忙碌，項目經(jīng)理叫住他，遞過來一份文件。王召軍看了一眼，上面赫然寫著：“嘉克杯”國際焊接技能大賽。

走上國際賽場，這件事王召軍還沒想過。但機會到來時，他一點都沒猶豫。接下來的日子，王召軍除了練，還是練，就連吃飯的時候都要拿著筷子當焊槍比畫一下。他知道，只有高度的專注才能達到最好的狀態(tài)。

比賽的日子越來越近，領(lǐng)導邀請在這邊技術(shù)交流的外國專家為訓練效果查漏補缺。外國專家仔細查看王召軍的焊件，轉(zhuǎn)頭問翻譯：“這個是誰焊的？”

得知是眼前這位年輕人的時候，專家握住王召軍的手，突然捏了捏他的胳膊。眾人一時詫異，不明所以。專家則笑著問翻譯：“我想知道，這個胳膊里是不是裝了機械？他的焊道像機器操作的一樣規(guī)整！”

這一番話，讓王召軍對未來的比賽信心十足。可很快，比賽組委會就通知參賽選手，比賽內(nèi)容有更改。之前訓練積累的經(jīng)驗一下子作廢，此時距離比賽只剩二十天的時間。王召軍內(nèi)心忐忑地回到家。父親聽他說明了比賽的情況，對王召軍說：“緩解壓力的唯一辦法就是解決問題。只要你為自己真正拼搏過、努力過就行。不要害怕規(guī)則的變化，要努力為成功想辦法。”

王召軍又一頭扎進訓練場。

功夫不負有心人。2011年9月，當裁判宣布“嘉克杯”國際焊接技能大賽技師組鎢極惰性氣體保護焊單項第一名是王召軍的時候，眼淚在王召軍的眼眶里打轉(zhuǎn)。

榮譽是對勤奮的嘉獎。載譽歸來的王召軍被寄予厚望，公司成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工作室，為青年焊工解決工作中出現(xiàn)的疑難問題。

三

2012年的一天，王召軍走進焊接培訓教室。角落里一個專注的年輕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就是出生于1993年的焊工王天明。

剛拿起焊槍不久的王天明控制不好焊接溫度，手法也不熟練，正在發(fā)愁。聽到有人搭話，他頭都沒抬一下。

沒想到，來人三言兩語，就點破了王天明技術(shù)的癥結(jié)所在。他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認出眼前這個人正是同行們口中的“焊王”王召軍。

“師傅！”王天明脫口而出。

這一聲“師傅”，還真就讓王召軍收下了王天明這個徒弟。王召軍很喜歡這個年輕人拼搏的勁頭，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幫他糾正，一個焊件一個焊件地輔導他訓練。白天，王天明跟著師傅認真學習，把師傅糾正過的焊件用手機拍照，晚上睡覺之前一遍一遍地看，反復琢磨哪里焊得不好。他把自己琢磨出來的問題都記在筆記本上，一有時間就向師傅請教。

這一天休息的時候，王召軍看見王天明正在翻看一沓打印的資料。

“看什么呢？”王召軍問道。

“師傅，那天你講課的時候提到，搖把焊技術(shù)現(xiàn)在會的人還不多，我上網(wǎng)找資料了解了一下。我還想多接觸一下特種材料焊接技術(shù)，以后能用得上。”看著眼前努力的徒弟，王召軍像是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師傅，我聽說……”王天明停頓了一下，欲言又止。

“你聽說什么？”

“我聽說你當初也是高考沒有考好，然后……”

王召軍笑了：“你這個‘也是’很說明問題呀。”

“你是怎么一步一步走進國際賽場的？我也想像你一樣。”王天明鼓足勇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這個問題嘛……”王召軍笑了笑：“人生是一次長跑。你看到的是成績，但成績的背后是對日常的敬畏之心，每一天都要把事情做好。焊口是焊點組成的，人生也是一樣，你要認認真真走好每一步。”說著，王召軍遞過去一份文件：“想和我一樣，就上賽場試一試。”

這份文件，正是2013年“嘉克杯”國際焊接技能大賽的通知。

這份通知一下子點燃了王天明的斗志。他一門心思撲在訓練上，白天在工位上苦練技術(shù)，晚上回到宿舍補習外語。臨近比賽，王天明提前到舉辦地德國進行適應性訓練。他白天把訓練中遇到的問題拍下來，晚上回到宿舍，通過網(wǎng)絡(luò)和身在國內(nèi)的師傅交流。由于時差，他們的交流總是從夜里12點開始，直到凌晨才結(jié)束。盡管備賽很辛苦，但有了師傅的指導，王天明底氣十足。

終于，登上賽場的日子到了。王天明將與來自二十多個國家的近百名頂尖焊工同臺競技。這次比賽和師傅之前參加的不同，采用全開放式賽場，現(xiàn)場允許所有人近距離參觀、拍攝。這讓王天明有點緊張。他穩(wěn)住心緒，盯緊自己的焊道，高度的專注讓他周圍仿佛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

比賽結(jié)束，王天明覺得周圍又恢復了嘈雜。突然，在嘈雜聲中，王天明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接著他看見周圍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當聽到鎢極氬弧焊第一名得主是自己的時候，他幾乎要振臂吶喊！他握緊拳頭，向空中揮了揮，他做到了！

青年焊工王天明，終于和師傅一樣，代表中國，站在了國際賽場的領(lǐng)獎臺上。

四

獲獎之后，王天明最想做的，就是像師傅一樣，把比賽經(jīng)驗應用到生產(chǎn)中去。

2014年3月，王天明參與的工程項目進入沖刺階段，必須在十二個小時之內(nèi)完成三十八處焊接工作。否則隨著氣溫下降，施工現(xiàn)場的情況會變得更復雜。同時，項目管線錯綜，地下不斷返水，給操作帶來額外的困難和危險。王天明帶領(lǐng)“青年突擊隊”充分做好安全保障和前期檢測后，拿著氣焊槍、焊把輪流施焊。他充分運用參加大賽時總結(jié)的對稱式焊法、搖把焊等技術(shù)，提前三個小時完成攻堅任務。

幾年后，師徒二人又一次在工作中相遇了。王召軍帶領(lǐng)的“尖刀隊”和王天明帶領(lǐng)的“青年突擊隊”向著大興安嶺進發(fā)。他們的目標是重要原油管道工程——漠大二線。

這又是一次攻堅戰(zhàn)。

項目的具體位置是大興安嶺新林段滾兔嶺。這里的施工空間小，焊接難度大，是連續(xù)坡度最長的一段管道焊接任務，也是施工難度最大的區(qū)段。3月的大興安嶺，氣溫仍然在零下三十多攝氏度。嚴寒讓機械難以施展，容易拖慢施工進度。而工程要求必須在5月之前完成主體焊接，否則就會錯過后續(xù)施工的最佳季節(jié)，影響投產(chǎn)。

這樣的重點工程，技術(shù)參數(shù)要求極其嚴格。更重要的是，這里的管線需要采取下向焊的方式，這要求焊接速度必須快上加快。火車上，師徒二人一夜未眠，爭分奪秒地研究在坡度地勢下怎樣改進焊接方法，壓縮施工時間，提高焊接質(zhì)量。

盡管提前了解過地形，到了現(xiàn)場師徒二人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施工難度遠比想象中更高。山路蜿蜒，他們只能徒步勘察地形。

王召軍其實不是第一次在這個地區(qū)參加項目施工。上一次他施工的位置是一處沼澤。雖然當時的嚴寒也造成了不少麻煩，但和眼下的情況相比，沼澤至少還算是平地。王天明站在師傅身邊，看著汽車往山上一臺一臺拖設(shè)備，驚道：“師傅，我看這山坡得有三四十度。”

“不止。”王召軍指著不遠處的山坡說：“那邊能有六七十度，而且山上全是碎石。這樣的情況下，焊接速度和質(zhì)量都容易出問題。看來咱們預想的還是簡單了。明天再早點到現(xiàn)場。”

第二天，早上5點不到，師徒二人已經(jīng)站在山坡上開啟了設(shè)備。設(shè)備在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山坡上放了一夜，按鈕按下去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預熱，才一點點開始啟動。

為了適應山體的坡度，師徒二人只能單膝撐地或者仰面斜躺，進行焊接作業(yè)。遇到角度更大的地方，還需要借助板凳、木墩支撐在身體下面。兩個人始終保持焊接姿勢一動不動，硬是在寒風中累出了滿身大汗，尤其雙手，一會兒就麻木了。他們搓搓手、跺跺腳，把穩(wěn)焊槍，又投入緊張的工作中。師徒二人各自施展絕活，僅用十天時間，就完成了該區(qū)段兩公里多的管道焊接任務。

當焊光熄滅，王召軍和王天明共同在漠大二線上留下了他們的“簽名”。

項目結(jié)束了，但師徒二人對技藝的追求還在繼續(xù)。

師傅王召軍繼續(xù)大膽創(chuàng)新，發(fā)明了五十多項革新成果，其中七項獲得國家新型專利。徒弟王天明像師傅當年一樣，不斷精進，陸續(xù)獲得了“全國青年崗位能手”等榮譽，又作為黑龍江省第十二屆青年聯(lián)合會副主席，策劃了“龍江工匠”走近青年的活動，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把工匠精神傳遞給更多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