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宜:讀《子愷遺墨》斷想
太原的趙柱家先生讀了拙著《憑窗憶語》,通過文匯出版社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我,最近給我快遞來一本書。我拆開包裝,大開本,硬面精裝,趙樸初先生題寫的書名:《子愷遺墨》。
趙柱家先生主編的這本大著,收入了豐子愷先生抗戰(zhàn)時期在《宇宙風》插圖畫稿十三幅,豐先生論藝術的文章十六篇,以及豐先生師友及學者論豐子愷藝術的文章二十篇,其中有葉圣陶、朱自清、巴金、朱光潛、鄭振鐸、俞平伯、王朝聞、錢君匋等。
說起豐子愷,就要說到他的漫畫。
漫畫,原是一種鳥,就是我們通常叫作鷺鷥的。北宋晁以道《景迂生集》說到,“黃河多淘河之屬,有曰漫畫者,常以嘴畫水求魚。”公元1771年,日本一個叫鈴木煥鄉(xiāng)的,出版了一本漢文木刻隨筆集《漫畫隨筆》,其行文風格模仿宋洪邁《容齋隨筆》,因為喜歡那叫漫畫的鳥,才用它作了書名。后“浮世繪”風俗畫家葛飾北齋,把他變形夸大、用筆隨意、表現(xiàn)城鄉(xiāng)生活的畫,稱做漫畫,并出版了一本《北齋漫畫》,開了漫畫創(chuàng)作的先河。
上海最早刊出有漫畫特征的繪畫,是1904年3月27日上海警鐘日報的“時事漫畫”。1925年12月,豐子愷先生的第一本畫集《子愷漫畫》問世,著力促成這本漫畫出版的是鄭振鐸先生,之前也是他設法要來豐先生的一幅畫,以漫畫之名作為插圖,在《文學周刊》發(fā)表。《子愷漫畫》的出版和它的社會影響,對漫畫這一畫種在中國的流布普及起著重要作用,其形式和題材隨著時代的前進和形勢的發(fā)展,也有很大拓展。
豐子愷先生一生創(chuàng)作漫畫近五千幅,《子愷遺墨》收入的十三幅畫作,是劫后遺珍,它經(jīng)歷兵燹戰(zhàn)火,和風霜雨雪的磨難,現(xiàn)在得以公之于眾,實屬難得。
子愷先生多才多藝,他是作家、畫家、翻譯家,他的散文隨筆,他的畫,都獨具特色,自成一家。他也精通音律,會作曲,復旦大學校歌,作詞劉大白,作曲就是豐先生。
我與豐先生,雖素昧平生,倒也有些往事,趁此機會,可以說一說。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上海各大商店的招牌琳瑯滿目,五花八門,其中很多用書畫名家的手寫體,記得有馬公愚、趙冷月、胡問遂、舒同、胡鐵生等。上海兒童用品商店用了豐子愷先生的手寫體。豐先生的字有自己的特色,很受歡迎。文匯報著名記者全一毛,寫字就喜歡仿豐先生,同事都說他的字屬豐體。
豐先生的字,自成一體,考其源流,可追溯到晉代書法家索靖。索靖,字幼安,是東漢著名書法家張芝姊之孫,以擅寫草書著名于世,尤精章草,有書論《草書狀》一篇傳世。據(jù)豐先生給幼子豐新枚信,“你以前模仿我的字。我是以《月儀》為基礎的,所以你必須練《月儀》。”《月儀》便是索靖寫的字帖,豐先生對它評價很高,認為“古今以來無有可類比者”。
豐一吟、豐新枚寫字便都是家傳的豐體。
豐先生大概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的畫會上拍賣會。
那是1993年6月20日,上海朵云軒藝術品拍賣公司舉行書畫拍賣會,豐先生的一件作品《一輪紅日東方涌》被列為一號拍品。那幅作品以四萬到五萬元起拍,經(jīng)幾輪競價,最終以十一萬五千元,被手持一號競拍牌的香港張宗憲先生拍走。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藝術品拍賣會,對此留有深刻印象。
1990年的一天,筆會原主編徐開壘先生交給我兩篇豐先生的文稿,徐開壘先生雖然離職多年,但一直關心筆會。他給我的文稿:《寬蓋》《老汁鍋》。我即安排版面,以《散文兩篇》為題,于筆會頭條刊出。這兩篇文章一仍豐先生緣緣堂隨筆風格,娓娓而談,語言素樸清雅,風趣幽默。
《寬蓋》一文提到他老師李叔同出家的事,說那時自己二十來歲,跟隨老師去玉泉看一位程先生,以后他們二人先后在虎跑寺出家為僧,一人法號弘傘,一名為弘一,成了佛門師兄弟。之所以要豐先生隨行,是李叔同出家前后有些事要他幫助。
這位程先生,名中和,在二次革命時期當過師長,皈依佛門后,做了虎跑寺當家。抗戰(zhàn)勝利后,弘傘在上海收了一名徒弟,此人敵偽時期當過特務,有過血債,現(xiàn)在懺悔,決心放下手槍,出家為僧。弘傘也是拿過槍的,見他如此,便收他為徒,賜名寬蓋。寬蓋是見過世面的,辦事能干,豐先生倒是看他不順眼,覺得他“眼角倒豎,一臉橫肉,與底下的僧衣頗不相稱”。但弘傘對他十分信任,虎跑寺大權放手給他,連自己的圖章也交給了他。不想過了些時日,有一天,弘傘收到杭州法院的傳票,有人控告他擅自變賣寺產(chǎn)田地,賣契上蓋有弘傘圖章。原來寬蓋擅自做主,假師父之名,在寺后蓋了一所小洋房。弘傘這時才醒悟,但為時已晚,只能偷偷離開杭州,云游四方,遠走他鄉(xiāng)。待風頭過后,寬蓋從上海帶了一個女人,一起住在那個小洋房里。他還常常載了那個女人,開著機器腳踏車,在西湖邊上兜風。一次在樓外樓吃飯,恰與豐先生相遇,他滿不在乎打招呼,倒讓豐先生很覺尷尬。
《老汁鍋》寫豐先生家鄉(xiāng)一朱老先生,他家道富裕,而生活儉樸,每月只允家人初二、十六兩天吃葷。他自己常備一個老汁鍋,把吃剩下來的魚、肉、雞骨頭倒在里面,每日燒煮,經(jīng)日“享用”。他死后,他的后事辦得很體面,向城中紳士遍求挽詩,豐先生的岳父徐芮蓀也應邀寫挽詩一首:“寧使室人紛交謫,毋令吾口嗜肥鮮。而今公已騎鯨去,雞豚祭酒羅靈前。何如生作老饕者,飛觴醉月開瓊筵。”
豐先生說,朱家向他岳父征求挽詩,直是討罵。
豐先生岳父生性曠達,在家鄉(xiāng)當一名律師,一有收入,便攜老妻到處游玩,盡情享樂。他覺得老丈人“過分曠達,對子女養(yǎng)而不教”,以致兒子要靠父親獲得職業(yè),世態(tài)炎涼,父親一死,兒子便失業(yè),家境慘敗。“抗日戰(zhàn)爭期間,我?guī)Я嗽滥赶虼蠛蠓教与y,我的妻舅及其子女在淪陷區(qū),都不免饑寒。”聯(lián)想到豐先生《作父親》一文,他對孩子的教育,是何等細致入微,就不難理解他對老岳丈過分曠達的做派,會有微詞。
豐先生的這些遺作,都是在“文革”后期尚審查期間寫的。徐開壘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說,子愷先生在審查期間,一方面應付“四人幫”批斗,另一方面寫下文學散文33篇,并加“緣緣堂續(xù)筆”,陸續(xù)寄給遠在外地的幼子新枚,囑妥為保存,以期一旦黑暗過去,他的新作得以問世。由此可見,一介書生的豐先生,平和率真、慈悲為懷,他的堅強和非凡的定力,以及他的遠見卓識,是超乎常人的,他堅信,黑暗是暫時的,未來必定向好!
這些本來都已忘卻,因為讀《子愷遺墨》,打開了記憶的門,讓我想起這點點滴滴。
(此文寫作時曾參考美術史論家黃可先生《漫話海派漫畫》一書,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