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魯濱遜漂流記》到《禮拜五》:“禮拜五”的新經典形象
西方文學史上,魯濱遜的形象眾所周知。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一部《魯濱遜漂流記》奠定了這位流落荒島數十載的孤獨者一個神話英雄的地位——魯濱遜是按資本主義文化模式塑造出來的獨自創(chuàng)造文明的英雄。他航海遇險,一人漂流到南美洲某荒島,靠著雙手和工具,造房子,修田地,種糧食,養(yǎng)牲畜,還從土著的刀火之下救下了一個野蠻人,取名禮拜五,收為奴隸……他用整整二十八年時間,把荒島建設成一個世外桃源,最后又奇跡般地回到歐洲,成為巨富。
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寫于1719年,此后整整三百年中,世人認定,魯濱遜這一文學形象,就是一個不安于現狀,勇于行動,不畏艱險,按現代文明模式開辟新天地的創(chuàng)造者。而禮拜五,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奴仆形象,他知恩報恩,忠心耿耿,心甘情愿跟隨魯濱遜走向新的文明。
然而在1967年,法國一個叫米歇爾·圖尼埃的四十三歲的小說家卻寫出了一本叫《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的小說,把魯濱遜和禮拜五的關系顛倒了過來。這部小說處女作出版后取得了相當的成功,榮獲當年的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
《禮拜五》在“題材”上是對笛福原作的戲仿,但“主題”上卻反其道而行之。笛福筆下的禮拜五在魯濱遜的教化下,從野蠻狀態(tài)走向現代文明,而在圖尼埃筆下,魯濱遜在荒島上逐步擺脫了文明的習性,通過禮拜五無意的啟迪、影響,完成了脫胎換骨的過程。確切地說,《禮拜五》是一篇“現代文明衰亡記”的新寓言。
這篇“新寓言”共十二章。第一章到第六章寫魯濱遜在遠洋航行中遇海難被棄于荒島,并開始與自然奮斗……與笛福的原作沒有質的不同。然而,從第七章起,作者筆鋒一轉,寫禮拜五來島后帶來了人際交往的可能性,(7F00)但這個新來者非但沒像魯濱遜期望的那樣,被馴化為一個忠誠的奴隸,反以他不羈的天性,把島上文明的跡象破壞得一干二凈,到第八章末尾,禮拜五惹禍,引起炸藥爆炸,使魯濱遜多年辛勞而得的文明果實毀于一旦。
在最后四章中,作者通過詳細描寫禮拜五與大自然呼吸與共的天性與行為,尤其是殺大公羊,用羊皮、羊腸、羊腦殼來做風箏和弦琴,敘述禮拜五如何慢慢地影響了魯濱遜,使這個島上的、西方文明的唯一代表逐步放棄了原有的文化傳統(tǒng),轉而追求與大自然的相融合……最后,當歐洲來的航船“白鳥號”靠岸時,魯濱遜拒絕搭船歸國,一心留在“太陽之島”的虛無飄渺的“靈薄獄”中。
禮拜五不是奴仆,魯濱遜亦非主人
在此,我們不妨從魯濱遜與禮拜五之間的關系出發(fā),來稍稍探究一下這兩個人物所表達、象征的人類文明進化過程中的不同類型:
在笛福筆下,魯濱遜與禮拜五的關系是主與仆的關系,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的關系,教化者與被教化者的關系。魯濱遜在孤島上開辟一個新的資本主義價值體系的成功,很大一部分是體現在他對禮拜五的馴服、調教上。他對禮拜五的制服,就是文明對原始、秩序對野蠻的勝利。
而在圖尼埃筆下的《禮拜五》中,魯濱遜雖仍是魯濱遜,而禮拜五卻不再是禮拜五。一開始,故事似乎跟《魯濱遜漂流記》沒什么兩樣,魯濱遜對禮拜五是高高在上的絕對主人,是握有生死大權的總督,是令行禁止的司令,是規(guī)勸訓導的牧師,簡直就是萬能的“主”的化身。
但從那一聲炸毀了魯濱遜幾乎所有勞動成果的炸藥爆響之后(第八章),事情就倒了一個個兒。禮拜五把魯濱遜創(chuàng)造的那一切,把他從資本主義文明社會帶來的那一套全部化為烏有。與此同時,禮拜五阻斷了魯濱遜與歐洲文明社會的一切連接與紐帶,使原本的文明人魯濱遜又返回到原始狀態(tài),跟禮拜五處在同等位置上。
第八章末尾山洞深處炸藥的那一聲爆響,是文明社會毀滅的象征,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可以把它想象為一種把人類帶入浩劫的戰(zhàn)爭(甚或是核爆);一種置人類于死地的大災難;一種巨大的地震、海嘯、火山爆發(fā)之類的災難;一種因盲目追求大發(fā)展、忽視環(huán)境保護而導致的地球生命圈危機……
從《禮拜五》最后部分來看,是原始的、野性的、質樸的、自然的、率真的禮拜五,說服了現代的、理性的、社會的、城府的、復雜的魯濱遜。從某種意義上,是禮拜五讓自己成了魯濱遜的主人。
小說末尾,禮拜五選擇離開孤島,搭乘途經的“白鳥號”前往西方文明社會,但“白鳥號”上的小水手“簡”卻下船來,跟魯濱遜一起留在了希望島上,這個小水手就是另一個禮拜五,魯濱遜給他取名為“禮拜四”,并預示了另外一種文明的可能性。
對經典作品的“翻寫”或“戲仿”
由圖尼埃的《禮拜五》對笛福《魯濱遜漂流記》的“戲仿”,我想到了文學史上經典作品的重新解讀或曰“翻寫”的問題。
其實,翻開西方文學史,幾乎每個時代都有對古老題材的“翻寫”,古希臘的戲劇如此,歐洲古典主義時期的悲劇也如此。真不知道有多少作者寫過“阿伽門農的故事”,寫過“奧德修斯(尤利西斯)與珀涅羅珀的故事”。薩特的《蒼蠅》寫出了人在面對荒誕命運的自我選擇,加繆的《卡里古拉》,則用所謂古代暴君的言行來寫現代人生存的荒誕感。法國另一位二十世紀的戲劇家季羅杜寫過《特洛伊戰(zhàn)爭不會發(fā)生》和《厄勒克特拉》這樣的劇本,都是借希臘神話來諷喻歷史和現實,他還有一出戲叫《安菲特里翁38》,劇名的意思是,據他統(tǒng)計,該戲已是西方文學中題為《安菲特里翁》的同名戲劇的第38個翻版。
而被一些批評家稱為“新寓言派”的圖尼埃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點,也正是通過對古代神話傳說、歷史史實、文學名著的再創(chuàng)作,賦予作品以新寓意。不僅《禮拜五》是如此,他的其他好多小說也是如此。
像圖尼埃這樣喜歡“舊瓶裝新酒”的寫法,在文學史上代表了一種新的傾向。《禮拜五》便是明證。另外,圖尼埃的《榿木王》也是對歌德的敘事詩《榿木王》的一種頗具新意的仿作,再往深處挖掘,它也是對歷史上日耳曼民族的相關傳說的一種“經典重寫”。有興趣的讀者不難找到它們,讀一讀,恐怕會對這位作家的“戲仿”有更深的體會。另外,他的一些還沒翻譯過來的作品如《加斯帕、梅爾基奧爾與巴爾塔扎爾》《吉爾和貞德》等都屬此類“戲仿”和“翻寫”。
其實,關于這一特點,“新寓言”派的尤瑟納爾說得好:“我喜歡以歷史來表達現實。比如說,現在世界上存在的大問題,過去世紀中都存在;現代生活的許多危機,根子往往在上幾個世紀。”
讀著《禮拜五》,我不由想起了十八世紀法國作家德尼·狄德羅的小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在這部小說中,狄德羅套用幾個世紀以來西方文學中“流浪漢小說”的套路,寫主仆二人游歷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堂吉訶德》中那位瘦高騎士與他的跟隨者桑丘·潘薩,當然,還有《巨人傳》中巨人國王龐大固埃與他的精明謀士巴汝日。在《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作為仆人的雅克無疑是一號人物,他的一言一行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主人,主導著主人,以至于到后來連主人也不由得承認,實際上,相信天命的雅克才是“他的主人的主人”。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把那本超前的“后現代”小說拿來,跟圖尼埃的《禮拜五》對照讀一讀。
通過這種比較,我們似乎可以說,在小說《禮拜五》中,禮拜五的言行無時不在影響著他那位所謂的主人魯濱遜。如果讓我給這部作品改個名,我恐怕會選擇《禮拜五和他的主人魯濱遜》,這樣的解讀,應該是我對同為十八世紀的歐洲作家笛福以及狄德羅,可能有的一種致敬。
所謂的“戲仿”,必然是一種“致敬”,難道不是嗎?米蘭·昆德拉曾寫過《雅克和他的主人》。他十分喜愛狄德羅的小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特地把它改寫成了戲劇,并強調,這是“向狄德羅致敬”的作品。當然,在昆德拉筆下,體現更明顯的是戲劇形式的創(chuàng)新,他以幾乎不可能的形式,在戲劇舞臺上重現了寫于十八世紀卻有了二十世紀先鋒小說意味的“實驗性小說”。
《魯濱遜漂流記》距今已有三百年歷史,且被文學史證明是部鼓吹資本主義價值體系之個人奮斗的經典名著。作為向《魯濱遜漂流記》致敬的《禮拜五》距今也有五十多年了,它已被證明了是部“戲仿”名著的現代杰作;一部質疑西方現代文明的超前之作。圖尼埃創(chuàng)造的“另一個”魯濱遜和“另一個”禮拜五的形象無疑是成功的,隨著時間推移,這兩個新寓言形象可能會與笛福筆下的相媲美。(7F00)
魯濱遜和禮拜五的神話,換言之,西方現代文明的輝煌與危機的神話,從十八世紀的笛福到今天的圖尼埃,不是貫穿這一條線嗎?
《禮拜五》有望也進入經典的行列。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法語文學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