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陰影線”
陰影線
最初是這個書名吸引了我,它很像近些日子的一個隱喻,位于光線分割的兩個過渡空間之間,一旦被意識到,則是段在思考中獨立成形了的時間。在康拉德的這“一部自白”里,成長的過程需要被表述出來,他尋找到的容器是大海。船長離開舊的船,掌舵新的船,遇到疾病和風暴的挑戰(zhàn),是一個跨過“陰影線”的故事。
離職
“陰影線”是什么,首先要意識到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很像短篇小說當中會浮現(xiàn)出的啟示。我去面試新工作,見到的第一個校長,他問我,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區(qū)別在哪里?面對數(shù)學專業(yè)出身的校長,我必須把這個問題條分縷析地回答出來,然而如果我足夠誠懇,我可能會說,我不大知道。短篇小說的終極意義在于某些含義仍舊曖昧的時刻,我們發(fā)現(xiàn)自我的價值,發(fā)現(xiàn)世界的真相,可愛或者殘酷,外部與內(nèi)部混雜交錯。它在設計中來到主人公的跟前,瞬間滑過的啟示,我們用故事將之賦形,與此同時,原本的它就已經(jīng)消失。
近期的爆款美劇《人生切割術》,原名直譯就是“離職”。要說現(xiàn)實主義,它可能更為直接細致。而《陰影線》中的“我”,離職并不來源于邏輯上的考量,而是一種意識上的感召。正如康拉德在后記當中所希望的,從現(xiàn)實主義來理解,“陰影線”是他看到了這條線,浮現(xiàn)在自我與世界的關系之中。離職是一個情節(jié),一種生活的斷裂,一個被賦形的改變。孟子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
這大概是啟示能夠誕生的時刻,靈動、飄逸、突如其來,帶有某些規(guī)律又看似無跡可尋。沒錯,我也離職了。固然存在著許多理性的考量與權衡,但決定性的一擊在于身處索然的事務中,忽然間有另一個人跳出來問自己,你在這里干什么?
那位校長對我的回答并不滿意,于是我繼續(xù)求職。像康拉德在大海里展開故事一樣,“求在我者也”,在現(xiàn)實層面我必須積極書寫自己的故事。這個時候我收到了朋友送來的這本書,當然,這只是最為淺層的共鳴。
大海如鏡
康拉德的小說人物曾說:“一個人要么是海員,要么不是海員,我無疑是海員。”在康拉德的寫作里,“大海”早已經(jīng)由一種本文分析上的隱喻,成為一種本質(zhì)性的內(nèi)容。它就是敘述內(nèi)容本身,是外部世界與自我的結合方式。用海上的故事來探討“陰影線”是渾然天成的,它既有很多情節(jié)上的便利,風暴、疾病、人的勇氣與堅定,又能夠詮釋小說中人物生命的價值與喜悅,最為優(yōu)秀的船員時刻掛念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下船之前堅持要求結清工資,而當海上風平浪靜之后的美景襲來之時,感受到“短暫的獲得自由后的狂喜”。
小說中“我”的陰影線在新航程中產(chǎn)生。“如果你能一直前進,就算是半速,也會感到很高興的……另外一條:人要勇敢地與厄運做斗爭,勇于面對錯誤和良心之類的事物……”而對于康拉德而言,“大海”當然還有另一層含義。
對于寫作者來說,你所賴以生存的書寫核心是一面鏡子,它接納你、成就你,但它是有限的共同體。大海及其有關的現(xiàn)實舞臺,能夠容納康拉德筆下所有的人物,但容納不了他自己。他是個海員,但他同時也是個寫作者。
青春期
離開少年時代,不是所有人都會跨過青春期,但“陰影線”的浮現(xiàn)卻并不稀罕。我的求職過程并不順利,除了外部環(huán)境原因之外,還有自身的原因。作為一名寫作愛好者,我曾經(jīng)想最大程度地放棄對于生活的要求來追求藝術,現(xiàn)在具體而堅實的生活本身,一點一點來到我的面前,向我尋求解決方案。
現(xiàn)實世界并不是文學世界,文學教給我們的東西并不能直接運用于現(xiàn)實社會中,甚至,常有南轅北轍之感。小說創(chuàng)作當中要設計的一個核心矛盾是,人物靠什么為生。這是對現(xiàn)實生活某種核心邏輯的復刻,這是我的“陰影線”,然而,當自閉的我走出某種理想主義的幻夢,投身于現(xiàn)實矛盾,卻發(fā)現(xiàn)了自身更大的能量。盡管我并不同意,但不草率拒絕。懷著更積極的愿望去了解外部的世界與不同的人,穿出同溫層,承擔更多的工作。理念上,這大概符合儒家對于人格完善的理想路徑,這是孟子說的,求在我者。
然而,“大海”之隱喻存在的意義就在于孟子所說的后半句,“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一艘放棄了的船,另一艘開出去了的新的船,以為已經(jīng)解決了的疾病又在航程中復發(fā),在任何風暴之下,只能擁有“短暫的獲得自由后的狂喜”。上部寫的是出發(fā)之前,下部是航程之中,最后我和前輩賈爾斯船長交談,他用平靜的語氣對我總結,“每一樣東西都需要學習——這是許多少年所不理解的”,一個敘述的結構看似最后被收束了起來。
對康拉德來說,與其說這是一部作品,更像是個私人總結。這也符合這套叢書的初衷,“記憶的角落”,在康拉德這里,大概是一位被忽視過的矛盾的晚年的懷念大海的寫作者。
然而這么多的定語也像個隱喻。“陰影線”所帶來的啟示并不能夠被精確表述和定義,小說結尾處兩人的交談,是嘗試逐漸用文字賦形的時刻,但啟示是什么?收束之后,它又重新被打開。“他自知胸膛里承載著這樣一個敵人,這是他的艱辛命運”,這樣的“警報”響徹在大海的上空。
跨過“陰影線”,從少年進入青年,是在生活層面上,也是在創(chuàng)作意義上。度過了青春期,就是成熟期,關鍵的“警報”是不要留戀,不要回頭。但妙處在于,跨過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可以有很多次青春期。小說構造的是有限的現(xiàn)實,從藝術和現(xiàn)實兩方面,我們都需要留下繼續(xù)拾級而上的背影,最大的敬意給予現(xiàn)實本身、與勇敢承擔任何一種現(xiàn)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