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英雄金筆
前不久,我在黃石日報社位于9層樓的資料室里,找到了父親于1957年9月發(fā)表在《黃石日報》上的處女作《打響了第一炮》。頓時,我的眼睛濕潤了,父親伏案寫作,手執(zhí)鋼筆疾書的情景,浮現(xiàn)在我面前。
今天,我們大都是用電腦打字,拿手機發(fā)信息,而當(dāng)年的父親卻用手中的這支鋼筆,在36年的13000多個日日夜夜里,寫下了200多萬字的新聞采訪筆記和稿件,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工人日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等各大報刊臺發(fā)稿80萬字,出版發(fā)行了新聞通訊集《鋼花璀璨》,并留傳給我50多萬字的采訪心得和工作筆記,成為我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鋼的城》的珍貴資料。
作者近照
與報紙結(jié)緣
父親這支鋼筆得來不易!與他的一生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父親小時候家境貧寒,高小畢業(yè)后就回家務(wù)農(nóng)。他很愛學(xué)習(xí),為了寫好字,沒有錢買紙和筆,白天勞動間歇時,就折斷一根小樹枝當(dāng)筆,在地上認真練習(xí);夜晚睡覺時,他用右手無名指在床上那張破舊的草席上反復(fù)書寫。父親的字寫得剛勁有力,但常常寫出格,我想這也是父親當(dāng)年在艱苦環(huán)境下練習(xí)書寫留下的習(xí)慣吧!可以想象,父親為了心中的一個夢想付出了多少艱辛的努力。
1956年7月,伯父羅承寶給湖南老家發(fā)了一封加急電報:“大冶鋼廠招工,速來。”正在井下挑煤的父親,高興得扔掉煤筐,一口氣跑回家里,拿起行李就往火車站奔。
在煉鋼廠當(dāng)工人的父親,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他很愛學(xué)習(xí),別的工人下班去逛街跳舞,父親就一個人在宿舍里看書。他憑著一股拼勁,白天上班,業(yè)余時間負責(zé)工段黑板報,晚上就趴在床上寫稿,投遞給《黃石日報》等報刊臺。從此,父親就和報紙結(jié)緣。他的文章見報率很高,最多一個月見報三篇,成為《黃石日報》的骨干通訊員。1958年5月,為了報道冶鋼新建的平爐煉出的第一爐鋼,父親深夜冒雨爬到冶鋼四門桂竹坪山上職工宿舍里采訪,渾身淋得透濕不說,摸黑下山時還摔了一跤。他忍著傷痛,連夜寫好《為了第一爐鋼水》,隔天就在《黃石日報》登載了,車間領(lǐng)導(dǎo)贊揚道,這篇報道對工人的鼓舞很大!
父親的勤奮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1960年3月1日,父親被調(diào)到《黃石日報》任記者。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報社發(fā)給父親一支嶄新的上海造的英雄金筆。它十三點五厘米長,筆桿米黃色,筆筒是銀色不銹鋼,筆掛黃橙橙的。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用這種金筆的人很少,父親也是頭一回。從此,父親把金筆當(dāng)寶貝,隨身帶著,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珍惜。白天,他用這支筆寫稿,晚上,這支筆和衣服一起掛在床頭上,伴隨著他入眠。別人向父親借什么東西他都不吝嗇,唯獨這支英雄金筆,他寧愿得罪人,從不輕易借出去。
2017年11月,我寫的《懷念我的父親羅寶山》在《東楚晚報》上發(fā)表,網(wǎng)絡(luò)平臺轉(zhuǎn)載后,被《大冶有色報》原總編輯歐陽宴看到后,他流著淚在文章后面留言:“九年了,羅寶山同志,我離開黃石定居新加坡后,一直向黃石的朋友打聽您的消息。沒想到今天看到您兒子寫的文章,才知道您已去世九年。寶山啊,悠悠歲月我們一同走過,您在大冶鋼廠騎著自行車到處采訪的鏡頭仿佛就在昨天。每次見您通宵熬夜寫稿而布滿血絲的眼睛,讓我實在感動!”
歐陽宴叔叔今年80多歲,身體非常好。我前年夏天去新加坡時,他還專門請我吃飯。回憶起當(dāng)年在《黃石日報》和我父親一起做記者的經(jīng)歷,歐陽叔叔清楚地記得,父親當(dāng)年穿著黑色的中山服,上衣左邊的口袋里插著那支英雄金筆,從不離身,時常拿出來在隨身攜帶的采訪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
今年,是父親曾經(jīng)工作過的《黃石日報》創(chuàng)刊70周年。我被邀請參觀父親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現(xiàn)在的黃石日報社不再是當(dāng)年的黃石港路邊的小平房,20層的大樓里,采編排版都是計算機操作。明亮的辦公室里,記者們?nèi)怯秒娔X寫稿。盡管有手機,外出采訪,筆和本子還是要帶的。于是,父親的英雄金筆又被老一輩的記者同行們提起。
作者父親年輕時的留影
父親當(dāng)年手握英雄金筆,在煉鋼爐旁采訪時奮筆疾書的神態(tài),就像戰(zhàn)士拿著武器,人和工具相處時間長了,感情油然而生。父親用心愛的英雄金筆寫他熟悉的煉鋼生產(chǎn)、煉鋼生活、煉鋼兄弟,如數(shù)家珍。在《鋼水紅似火》一文中,他描述出鋼的情景充滿感情,細致入微:“平爐臺下,砌爐工敲打著耐火磚,眼巴巴的望著出鋼口;煉鋼工人握著鐵鏟、鋼釬,藍色的眼鏡緊貼著鼻梁,一刻不離地守候在爐前。”
“鋼,通紅的鋼水!在人們眼里晃動、閃光!為祖國多煉一爐鋼,工人們都感到是最大的幸福和榮光!”他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的《斗志昂揚戰(zhàn)高溫,爭分奪秒創(chuàng)高產(chǎn)》一稿,更是發(fā)自肺腑地贊美了燈火輝煌的十里鋼城。
1962年,父親從《黃石日報》調(diào)回大冶鋼廠《冶鋼報》。仍然用這支英雄金筆采訪、寫稿。久而久之,筆尖寫禿了,他走遍全市所有的修筆店,沒有一家能換這支金筆尖的。后來打聽武漢市有專門換金筆尖的商店,父親花費三元多錢,專程跑到武漢換了一個新的英雄金筆尖。36年來,這支鋼筆筆尖已經(jīng)換過9次了。
父親在擔(dān)任冶鋼報社總編輯期間,用這支金筆簽發(fā)過許多期《冶鋼報》,給無數(shù)名記者和通訊員改過稿。他常常說,記者不僅要精通新聞寫作,更要有責(zé)任和精神。雖然他的職務(wù)不斷地變動,但他終身筆耕不輟。
他采寫的通訊《百年老廠的新貌》,就是這種職業(yè)情懷的最好寫照。該篇反映的是大冶鋼廠職工自力更生闖新路,推動企業(yè)變化發(fā)展的內(nèi)容,為了準(zhǔn)確地描述十里鋼城的外景,父親特意凌晨去海觀山等待著看長江西塞山的日出,用英雄金筆描繪“廠房闊大方正,煙囪高聳入云”的鋼城早晨的壯觀情景;為了采寫一線工人為國爭光爭分奪秒煉優(yōu)質(zhì)鋼的場景,他深入被夏季炎熱和爐火悶成“八卦爐”的現(xiàn)場采訪,鋼花飛濺、鐵水橫流在他筆下流淌,汽錘轟鳴、軋鋼勁舞在他胸中激蕩;為了更清楚地看到鋼城夜景,父親傍晚只身登臨西塞山頂,用英雄金筆記錄著燈火輝煌十里鋼城“爐火沖上天,頂住日不落”的磅礴氣勢。他忘情地坐在山上,不知不覺,天完全黑了,那天晚上又沒有月亮,父親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下山,跌跌撞撞中還是把腳給崴了,第二天腳腫得像個面包,完全不能走路。
冶鋼宣傳部部長劉邵看了父親的病假條,趕到家里來看父親。父親正坐在床上趕稿子。見劉部長來了,趕緊讓我母親倒茶。“深更半夜,黑燈瞎火地爬西塞山干什么?”劉部長十分不解地問父親。父親高興地把剛寫好的《百年老廠的新貌》給劉部長看。劉部長摸著父親不能動彈的腿,感動地說:“你這應(yīng)該報工傷呀!”“沒事。算病假。我這英雄金筆沒丟就行了。”父親沖著劉部長揚了揚手中的英雄金筆。
母親抱怨地插嘴,說:“他呀,昨天晚上被人背回家時,大呼小叫地把我嚇壞了。先以為是腿摔殘廢了,后來才知道他是在找他的采訪筆記本和那支寶貝鋼筆。”父親不好意思,像小孩般天真地笑了。原來,采訪本和那支鋼筆被送他下山的農(nóng)民一起裝在他那只黑提包里送回了。父親虛驚一場,仍然心有余悸地說:“我一摸口袋,筆不見了,當(dāng)時頭就大了。”劉部長十分感動,他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鋼筆,仔細端詳著,感嘆地說:“老羅啊,宣傳部的人都說你有支好鋼筆。看來,這支筆是真的不簡單!”
1995年,父親已到60歲的退休年齡了,仍然跑采訪、寫稿件,當(dāng)年在國家、省市報刊臺發(fā)表新聞30多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1995年3月10日發(fā)表在《湖北日報》上的《冶鋼集團公司積極開拓國際市場》,從中使我深深地感觸到父親那顆熱愛祖國、熱愛冶鋼、與時俱進、永不服老的心靈。
大冶鋼廠的發(fā)展和變化是黃石的驕傲,鋼城雄偉的畫圖展現(xiàn)出美好的前景。正是父親這支筆下的文章,給了我創(chuàng)作《鋼的城》無限力量源泉。
與母親結(jié)緣
英雄金筆是父親的摯愛,也是我們家的寶貝。隨著時光的流逝,我知道了一個個關(guān)于英雄金筆更多的故事,在對往事的追憶和品嘗中,英雄金筆在我心中的分量越來越重。
這支英雄金筆,見證了父親和母親的愛情。1962年,父親第一次去湖南零陵師范見我母親,就帶著這支英雄金筆。父親把英雄金筆插在中山裝的左上口袋里,金燦燦的筆筒露了出來。
門衛(wèi)問父親找誰,父親笑著從左邊上衣口袋里,掏出英雄金筆,在白紙上寫了“傅普云”三個字。這三個字,父親在旅途中的綠皮火車上,用英雄金筆寫了上十次。
門衛(wèi)是個農(nóng)村大爺,沒見過這么好的鋼筆,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楚,這個穿四個兜的年輕人,胸前戴著幾個“軍功章”,啊!軍人,還是名軍官。其實,父親并沒有在部隊服役過,他身上佩戴的是大冶鋼廠先進生產(chǎn)工作者獎?wù)隆iT衛(wèi)大爺拿起小紙條一路小跑地去找校長。
校長聽完門衛(wèi)對“軍功章”和金筆的描述,看著紙條上工整有力的書法。馬上喊教務(wù)主任,快去教室請傅普云。
母親還沒和父親結(jié)婚,就記住了這支英雄金筆。此后,父親常常舉著這支筆在母親面前炫耀,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時刻的見證。
有一次母親要去教育局聽公開課,自己的筆忘在辦公室,出門時找父親借那支英雄金筆,父親拒絕了。
“有什么了不起,筆尖也不是真的黃金。”母親生氣了。
“不是黃金,當(dāng)年零陵師范看門的大爺怎么形容,那金筆,團長才配。”
“你騙誰呀!兒子都知道,英雄金筆就是英雄牌的銥金筆。”
“別跟我提兒子,那年在冶鋼三小,差點把筆弄丟了。”父親想起找筆的事情,就不高興。
“你還好意思說,當(dāng)年你去零陵師范找我,胸前戴的是你在大冶鋼廠得的先進生產(chǎn)工作者獎?wù)隆W寣W(xué)校的人都以為你是受了傷的部隊軍官。”母親毫不示弱,用俏皮的眼神斜睨著父親。
父親的聲音大了起來。“我說了那是軍功章嗎?我什么時候說過?‘傅普云’三個字是用那支鋼筆寫的吧,怎么樣?你們校長說一看就是個讀書人。”
拿著書包上學(xué)的我,轉(zhuǎn)身安慰母親。“等我長大了,給您也買一支金筆。真正的黃金筆。”
母親苦笑著拍了拍我的肩。“算了,買不到。那支英雄金筆,是你父親的命。”
1999年,我去上海創(chuàng)業(yè)。當(dāng)時公司在上海,有些業(yè)務(wù)卻在新疆。盡管我是民企負責(zé)人,但什么事都得親力親為,跑市場、找訂單,忙得沒時間回家過春節(jié)。
第二年春節(jié),父親托人給我?guī)Я朔庑牛乙豢茨鞘煜さ淖舟E,就知道是父親用英雄金筆寫的。
“在年輕時,我因為脾氣不好,入黨較晚,影響了提干。后來,提干需要文憑,我高小畢業(yè)(實際是小學(xué)),能夠擔(dān)任報社總編輯,實在是黨組織的培養(yǎng)。我怕辜負黨組織的信任,全身心撲在工作上,家里的事情管得很少,你們兄弟三人全都是你們母親帶大的。現(xiàn)在你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你們的母親也退休了。以后你在外面賺錢了,要帶母親出國旅游。”
當(dāng)時,對老百姓來說,出國旅游是一件非常奢侈、難以辦到的事情。完成父親這個心愿,已經(jīng)是20年后的事了,那時,父親已去世近10年了。
2018年我和母親去英國,任教一輩子的母親提出要去牛津、劍橋大學(xué)看看。在劍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母親竟然要買一支派克鋼筆。我反復(fù)耐心地跟母親解釋,派克和英雄不是一個品牌。母親生氣了:“你父親說是黃金就是黃金,我一定要買一支金筆帶回家,給你父親寫字用。”那一刻,我鼻子發(fā)酸,用手支撐低下的頭,想起高小畢業(yè)的父親,竟然用一支英雄金筆,寫出幾百萬字的文章,就買下了母親看中的派克銥金鋼筆。
母親回國后,把那支派克銥金筆,放在她的枕頭邊上,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拿起來看一會兒。
三年前,母親突然說,父親回來了!那是一個金黃樹葉落滿地的秋天,母親拿著綠豆在涼臺上呼喚著小鳥:“寶山啊,你回來了……”
母親把小鳥當(dāng)做父親!2019年10月,我以大冶鋼廠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鋼的城》在《十月》雜志上發(fā)表,母親竟然往書刊封面上撒些綠豆,放在簸箕上,等待著小鳥飛來。
母親坐在那里喃喃地說:“寶山啦,這本書里有你兒子寫的小說,里面有你工作了一輩子的大冶鋼廠,有你報道過的平爐、二煉鋼、四煉鋼……有你的同事,有你的英雄金筆,你快來看看吧。”
難忘啊!那青青的綠豆、高高的平爐臺,殷殷慈母心、濃濃父愛情!我的眼眶濕潤了,躡手躡腳走過來,陪著母親等待著。看著那只灰脖子的小鳥從空中飛過來,落在雜志上,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啄食著綠豆。
母親不知從哪里翻出父親的記者證,小心翼翼地攤開記者證,在上面撒上綠豆,放在涼臺上。小聲地呼喚:“寶山,回家吃飯啦!”
母親喊累了,小鳥仍然沒有來。中午吃飯時,失望的母親恍惚中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跑去床頭,拿起了那支派克銥金筆,放在記者證上。
下午小鳥還是沒有來。
母親有點急了,抬頭遙望天空,喃喃自語地嘟囔著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懂的話語。
晚飯時,小鳥終于飛來了。小鳥停在涼臺上,一口一口地啄食著綠豆。
母親顫抖著身子,顫顫巍巍地說:“寶山啊,回家的路太長了,太遠了……”
眼前的一幕,讓我再也止不眼淚,失聲痛哭。
父親啊!父親!天堂里的記者父親,您還好嗎,您是不是又在天上用您的英雄金筆寫通訊報道。您回來吧,父親,兒子想您啦!
作者與父親和母親合影
與兒子結(jié)緣
母親說1963年我出生時,父親就是用這支英雄金筆給我起的名字。曾經(jīng)年輕的父親,看著我的模樣,一筆一劃地認真寫下“羅日新”,這三個字飽含著父親對兒子的希望與夢想。
父親每天采訪、寫稿,沒時間帶我。母親就找校長申請,要求教一年級,把我放在第一排就坐。就這樣我讀了兩個一年級。在我正式就讀一年級的時候,語文課本已經(jīng)倒背如流。
那時小學(xué)生都用鉛筆寫字,用鋼筆,是很奢望的事情。
我家當(dāng)時就住在冶鋼子弟小學(xué)的操場里。放學(xué)了,同學(xué)們都喜歡到我家來玩。一天下午,趁父親外出買菜。我拿起父親放在桌上的英雄金筆,跑到教室里去炫耀。
有一個同學(xué)的父親帶了一個風(fēng)箏到學(xué)校來,我和同學(xué)們一起去操場上看放風(fēng)箏,到傍晚回家時,才發(fā)現(xiàn)英雄金筆不見了。
不得了,仿佛天塌下來一般,父親的英雄金筆不見了!父親顧不上打我,急著拿手電筒就往操場上跑。
母親嚇傻了,大聲吼我道:“你什么東西不好玩,非要拿你父親的英雄金筆!”
我也蒙了,實在想不起英雄金筆丟在什么地方。
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沒有吃飯,我也傷心地自責(zé)。
上天愚弄人也幫助人。上班從來不遲到的父親,帶著我在操場上,瞪大眼睛,一步一步地尋找英雄金筆。終于,我看到那個米黃色的筆桿和黃橙橙的筆掛,離開主人的它,寂寞地躺在草叢里。啊!這就是世界上那支最貴重的鋼筆,有多少錢也買不到的英雄金筆。喜出望外的我,一下子撲了上去。我快步將鋼筆遞給父親,至今還記得父親當(dāng)時的舉動——他用手擦了擦英雄金筆上的塵土,再輕輕地擰開筆蓋,看到筆尖完好,舒展眉頭笑了。
我一直以父親是記者而自豪,喜歡看他那寫稿的模樣,夏天炎熱他就把腳放在裝滿涼水的桶里降溫寫稿子,冬天冷就躺在被窩里把頭縮在里面保暖寫稿子。我每天早晨騎自行車上班經(jīng)過冶鋼西總門時,總會聽到“通訊員羅寶山報道”的廣播,也必看《冶鋼報》,上面一定有父親寫的新聞報道。在大冶鋼廠,工人們不一定知道市長叫什么,但都知道《冶鋼報》的記者羅寶山。父親的名字和《冶鋼報》已經(jīng)深深地融合在一起。
今年3月12日,我在紀(jì)念大冶特鋼黨組織成立一百周年的“漢冶萍歷史文化研討會”上,遇到二十多年未見的原冶鋼集團副總經(jīng)理付柏樹。
長江邊上,付總拿著《鋼的城》小說,回憶他和我父親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他告訴我,父親對待新聞工作很嚴謹認真。
付總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一軋廠擔(dān)任技術(shù)員,1971年秋季的一天,他寫了一篇新聞報道,去報社找我父親。父親看完后卻毫無情面地指出了稿件的缺陷:“新聞報道講究真實性、時效性、新鮮性!”付總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父親手里拿著一支英雄金筆,隨著聲音的抑揚頓挫,上下?lián)]舞著:“人物、地點都對,時間不對。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半個月,還叫新聞嗎?”看到父親嚴厲的面孔,付總遞過來一支煙,小心翼翼地用火柴幫父親點著,父親才放下手中的鋼筆,叫他坐下來。此后,付總又寫了些散文和小說,父親看后總是不厭其煩地指出問題,認真討論。
雖然時間已過去半個多世紀(jì),付總已從車間主任、一軋鋼廠長,提拔到擔(dān)任集團公司副總經(jīng)理、大冶特鋼黨委副書記,但他卻牢牢地記住父親對他的教益。他學(xué)著父親的湖南腔,語重心長地復(fù)述著父親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什么叫適合,你熱愛、擅長的工作,就是適合。”盡管他沒有實現(xiàn)一個文學(xué)青年的寫作夢想,卻感激我父親,引導(dǎo)他走上一條更適合自己的人生之路。
身上有鋼鐵氣息的人是有暗語的。人生的“密碼”在于,你懂的才是最好。正是這種“密碼”促使我創(chuàng)作的《鋼的城》深深地扎根于冶鋼的文化沃土中,引起了共鳴。
2009年4月,父親下葬那天,我把父親用了一輩子的英雄金筆,和父親的骨灰盒一起埋葬在地下。我請工匠用白玉花崗巖打造了一本書,篆刻上《鋼花璀璨》的紅色書名。用花崗巖雕刻了一個筆筒,里面用黑色玉石打磨了一支英雄牌金筆,讓這支相伴父親一生的鋼筆,和父親一起在天堂繼續(xù)寫文章。
父親是名新聞工作者,一生平凡。他的追悼會竟然來了800多人。許多報紙的記者和通訊員,聽到我在悼詞中哭泣:“親愛的父親,您走了。我寫作《鋼的城》問誰可行?我在辦公室晚上加班,有誰再來推開門罵我: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父親,您走了,帶走了您的英雄金筆,兒子的文章拿什么修改? ”當(dāng)我深情呼喚父親羅寶山的名字時,底下已是哭聲一片……
在父親墓地,我將《鋼的城》用火柴點燃,燃燒的文字化成星點紛紛揚揚在空中飄浮。父親完成了他宣傳大冶鋼廠的使命,從農(nóng)村到城市,從工人到記者,鳳凰涅槃般,用英雄金筆寫下的幾百萬文字在空中飛舞。火越燒越大,迸裂的火化作了滿天星,照亮著父親眼見著飛速發(fā)展的大冶鋼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