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是臨沂的主色調(diào)。

這是我走過臨沂大地后的深刻感受。

記憶深處的歌謠，在山東省臨沂市三天的行程中，我又真切地聽到了。“最后一碗米送去做軍糧，最后一尺布送去做軍裝，最后一件老棉襖蓋在擔架上，最后一個親骨肉送去上戰(zhàn)場。”這首由血肉生命、魚水深情寫成的歌謠，至今仍在吟唱，歌聲悲壯，歌聲激揚，在崮鄉(xiāng)山河回響。

一

沂蒙紅嫂紀念館建在沂南縣馬牧池鄉(xiāng)常山莊村。村中一條主街長達2公里，主街兩側(cè)的民宅，清一色的石墻、石屋，保留著原汁原味的沂蒙山鄉(xiāng)古村風貌。“村莊傍山而立，房屋錯落有致，庭院依山就勢，小巷曲折幽深。”2011年，沂蒙紅嫂紀念館征用常山莊村，以獨特的古山村風貌為依托，將這個沂蒙山革命根據(jù)地中心打造成一個獨特的文化生態(tài)園區(qū)，紅色文化與淳樸民風渾然天成。

紅嫂，是歷史賦予沂蒙婦女的特殊稱謂。它來源于抗戰(zhàn)時期發(fā)生在沂南縣的一個真實故事——農(nóng)家啞婦明德英，在八路軍戰(zhàn)士生命垂危的時刻，沖破封建觀念束縛以乳汁相救。明德英乳汁救傷員的情節(jié)，經(jīng)由短篇小說《紅嫂》及由它改編成的京劇《紅云崗》、舞劇《沂蒙頌》、電影《紅嫂》等藝術(shù)作品，早就聞名遐邇，紅嫂也因此成為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舍生忘死、無私奉獻的沂蒙婦女共同的名字。

沂蒙紅嫂紀念館里不只有明德英的事跡，還有王換于冒著生命危險創(chuàng)辦戰(zhàn)時托兒所；李桂芳在孟良崮戰(zhàn)役中率領(lǐng)婦女用肩膀扛起“火線橋”；胡玉萍從少女時代擁軍支前、護理八路軍傷員起，長達60多年擁軍不輟……200多位紅嫂，共同塑造出了沂蒙紅嫂群像。陳毅元帥曾經(jīng)深情地感嘆：“他們用小米供養(yǎng)了革命，用小車把革命推過了長江。”這個“他們”，包括了所有的紅嫂。

我默默地在園區(qū)內(nèi)轉(zhuǎn)，試圖找尋紅嫂們心靈的印跡。

山不高，卻顯得厚實、素凈。庭院之間種滿了樹，國槐、杜仲、石榴、木槿、青皮梨、香椿、柿子樹、梧桐……似乎種什么樹都能長成。國槐樹下，一位大姐獨坐著看手機。一問便知，她就是常山莊人，在園區(qū)做保潔，剛打掃完衛(wèi)生間，這會兒休息一下。紅嫂紀念館建成以來，她便一直在這里工作，快10年了。常山莊的地被征用后，村民們搬進了村里統(tǒng)一蓋的樓房，樓房就在園區(qū)下坡那塊；不用種田了，每個月有政府發(fā)放的1000塊錢收入。全村400多戶1600多人，在園區(qū)工作的大概有30多人，做保潔，當保安，也有坐辦公室的。有些紅嫂的后人在這里工作生活。大姐每天就負責園子里的清潔，不累，就是時間長，比如說衛(wèi)生間管理，一大早就得來開門。園區(qū)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參觀的，學習的，旅游的。這里山清水秀，空氣好，環(huán)境好，人都長壽，村里八九十歲的老人多的是。吃了那么多苦的老紅嫂，好多都活過了100歲。

果然有不少人來旅游。《八路軍山東縱隊》展室門口，一對母子在細細察看門框上的對聯(lián)。他們是山東日照人，前不久看了電視劇《沂蒙》，聽了里邊的一首歌就想過來看一看。這一看還真是覺得不虛此行，園區(qū)非常漂亮，紅嫂的故事更集中更感人。

拐進一條小巷，迎面遇到一對年輕夫妻。他們抱著尚在襁褓里的孩子，一邊走一邊慢慢解說著身邊的景物。我十分驚訝，孩子這么小便帶出來旅游，小夫妻的心真夠大的。他們卻笑笑，說已經(jīng)來過幾次了，孩子還在肚子里的時候就帶他來過，他們從沂南開車來，一個多小時，很方便。這里空氣清新，紅色文化底蘊深厚，養(yǎng)眼也養(yǎng)心，希望對孩子有潤物細無聲的熏陶意義。

這是寓教于游，我由衷地對他們報以欽佩的目光。

出園區(qū)，拐到商業(yè)區(qū)。說是商業(yè)區(qū)，其實就是一排攤位。攤主們大都是60歲左右的男人，顧客不多時，他們?nèi)齼蓛蓽愒谝黄鹆奶臁Ｎ译S口問，在建得這么好的景區(qū)里做生意，心情非常好吧？他們熱情地說，景區(qū)是好，心情也好。現(xiàn)在發(fā)展紅色文化，咱是出紅嫂的地方，好日子長著呢！

我若有所悟。在紅嫂的榮耀里，常山莊人精神富足，生活平靜而有尊嚴。

放眼望向四周，只見周圍崮峰相連，景色怡人。一條溪流自山崮間緩緩下來，在園區(qū)這段突然開闊起來，聚成一汪清澈的小池塘。溪岸則樹木青綠，有紅色的芒屬植物像火焰一樣蔓延。紅色，在藍天白云、青山綠樹和四處飄揚的紅旗映襯下，熱烈得能點燃生命，點燃激情。

二

孟良崮戰(zhàn)役紀念館坐落在蒙陰縣垛莊鎮(zhèn)孟良崮崮頂，外形為兩面紅色的三角形戰(zhàn)旗，造型獨特，氣勢恢宏。館內(nèi)人頭攢動，講解聲此起彼伏。參觀者由入口到出口，仿佛經(jīng)歷孟良崮戰(zhàn)役血與火的洗禮。

孟良崮系“沂蒙七十二崮”之一，同名主峰傳說因北宋抗遼名將孟良曾屯兵于此而得名。1947年5月，華東野戰(zhàn)軍在陳毅、粟裕的指揮下，在孟良崮一舉殲滅國民黨精銳部隊——整編七十四師，擊斃該師師長張靈甫，扭轉(zhuǎn)了華東乃至全國的戰(zhàn)局，孟良崮由此名揚海內(nèi)外。

出紀念館便是烈士墓地。這里掩埋著2865名烈士的忠骨，其中在墓碑上刻著名字的僅有103座，其他的2700多座都是無名烈士墓。烈士們犧牲時的平均年齡只有23歲。

墓地前，一群身著某國企制服的員工在忙碌著擺放誓詞牌和小紅旗、花圈，看樣子要舉行宣誓和向烈士墓獻花圈儀式。

耳畔傳來解說員深情凝重的聲音：“……烈士墓地正中是粟裕將軍骨灰撒放處。粟裕將軍逝世之后，根據(jù)他的遺愿，他的一部分骨灰就安放在了孟良崮。因為他說，這里是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這里有他親愛的戰(zhàn)友，有與他血濃于水的鄉(xiāng)親們。”

靜靜地聽完解說，我給粟利君打電話，告訴她我正站在粟裕將軍墓碑前。利君是粟裕將軍的侄孫女，一直希望我寫一部有關(guān)粟裕將軍的書。“孟良崮我好久沒去了，你代我三鞠躬吧！”利君說。我收起電話，摘下帽子，朝著粟裕將軍墓碑深深地鞠躬。

參觀完紀念館出來，我在館前石階上隨意地坐下。遠望，藍天白云下，群山綿亙，青綠閃耀。眼前，用紅色盆景擺成的巨型五角星，左右對稱的水池，修剪整齊的草地，列兵般挺直的樹木，將紀念館廣場裝扮得既美觀大方又莊嚴宏闊，讓人由衷地感到欣慰。安息吧，烈士們！這塊土地如今安寧美好，再無戰(zhàn)火燃起！

一位身著迷彩服的老哥在我不遠處坐下，想來也是剛從紀念館出來。我和他打了個招呼。

老哥竟很健談。

老哥是1952年生人，家在新泰，離孟良崮一百來里路，一家三代五口開車來的。

我們那一帶啊，老一輩人非常關(guān)心這個地方，年年都來這兒祭奠，也帶著后人來，祖輩帶父輩，父輩帶孫輩，似乎已成了規(guī)矩。當年的孟良崮戰(zhàn)役，犧牲的大都是農(nóng)家子弟，南方兵，連名都沒有留下。我們村里也有當兵的，包括我祖輩里也有人參加過，都犧牲了。我小時候，老一輩人經(jīng)常講打仗的事，感嘆那些兵都沒能活到現(xiàn)在，沒有享受到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那時候，我們村除了當兵上前線打仗的，都在后方支前，家家戶戶出人出物出力，好幾十口人都參加了，推小車，推炮彈，為部隊攤煎餅、烙油餅、縫軍衣、做軍鞋、救護傷病員……我家大爺也參加了支前，推過炮彈。以前的生活太苦了，現(xiàn)在比起那時候，那是天和地了，拿這個道路來說，如今這路面已沒有土路，全是水泥路，我們來掃墓也很方便了。老哥有兩兒一女，都工作了。這次跟他來的是大兒子，他在四川讀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四川工作，這次休假一家三口回來探親，主動提出要到這里來參觀。

“你看看，祭奠那些犧牲的烈士，在晚輩心里，也都是非常自覺的義務(wù)了。這對烈士們是一個安慰，后人沒有忘記他們，沒有忘記孟良崮。”

我內(nèi)心很感動。我相信，老哥的話，烈士的英靈也會聽得清清楚楚。

三

桃棵子村三面環(huán)山，群山連綿，風景秀美，有整潔的鄉(xiāng)村公路從村中盤旋著穿山而過。

桃棵子村很小，卻是沂蒙精神發(fā)源地之一。

“蒙山高，沂水長，我為親人熬雞湯……”這首電影《沂蒙頌》的主題曲，就是家喻戶曉的沂蒙紅嫂祖秀蓮救治八路軍戰(zhàn)士郭伍士故事的真實寫照。當年郭伍士藏身的地方，已被辟為“藏兵洞”，標識牌上刻記著：“郭伍士在桃棵子村養(yǎng)傷共29天，在山洞里就25天”，歷史永遠記住了桃棵子村。

桃棵子村地處沂蒙山深處，沂水縣院東頭鎮(zhèn)政府駐地西7.5公里處，早年因地處偏遠、山道崎嶇，村民只能靠種地勉強解決溫飽。這里因紅嫂祖秀蓮出了名，卻也因貧窮出了名，219戶村民中有110戶是建檔立卡貧困戶。2012年，院東頭鎮(zhèn)成為沂水縣全域旅游示范點，把桃棵子村串在了紅色旅游專線上。桃棵子村瞅準機遇，大力發(fā)展紅色旅游文化。短短幾年，殘破不堪、一窮二白的貧困村，華麗蛻變成環(huán)境宜人、游人如織的國家AAA級旅游景區(qū)。

紅嫂故里重放光芒，桃棵子村美如一幅新鄉(xiāng)村油畫。農(nóng)家小院一座座散落在山間，建筑風格是統(tǒng)一的，紅瓦房，青石院墻，墻角都擺著花盆，花盆里開著小花，古樸的石板路延伸到每一座你想去的小院，青山綠水間，層層梯田閃著水光，別有一番山野的浪漫……

郭伍士故居卻保持著原樣，依然是石屋石墻，木門木窗，茅草房頂，由郭伍士的大兒子老郭居住，也向游人開放。小小的院子里，種有三棵樹，兩棵楸樹，一棵國槐，都高出房子十幾米；一只小黑狗懶懶地趴在地上，眼睛警覺地看著進院子的人，也不動；四只老母雞在地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啄食。房間顯得冷清，櫥柜等家什已經(jīng)顯出老舊，但很結(jié)實；冰箱、洗衣機等電器，也都是從前的樣式了。看到這一切，就讓人想起郭伍士8年尋找恩人祖秀蓮、與祖秀蓮結(jié)成母子、攜妻帶子落戶桃棵子村的感天動地的人間真情。

老郭56歲了，是村里的五保戶。他出生在濟南，是地地道道的山東人。

我問坐在巷口曬太陽的老郭：你這房子住著舒服嗎？

很舒服，很好。比小時候強多了。那時吃都吃不上，現(xiàn)在很舒服了，很滿意，很滿足了。

老郭望著我們，笑容善良。

你平時都做什么？

現(xiàn)在上年紀了，沒有太多的事做。就在村里走走，太遠了不行。腿腳有小兒麻痹后遺癥，下山不方便。

老郭年輕時也經(jīng)常下山。1968年回了一趟老家山西，上世紀九十年代去淄博在他弟弟開的煤礦里干活，前些年在沂水打了五六年工。

我們正在擔心老郭將來走不動了怎么辦，他卻非常樂觀地說：“我聽一個老醫(yī)生說，這腿腳以后肯定是越來越不得勁了。不過沒有事，我以后爬著走不也可以嘛！”

老郭燦爛地笑著。午后的陽光下，他那張古銅色的臉，像一尊泛光的銅雕。

我忽然想，老郭的幸福笑容，對他九泉之下的父親郭伍士、奶奶祖秀蓮，是不是一種慰藉？

下山的時候，我在村口的桃棵子村石碑前站了好一會兒。

桃棵子村的名字很美，光看名字，讓人覺得它應(yīng)該有著漫山遍野的桃花林，春天來了桃花朵朵，鮮艷了整個村整座山，但眼下卻難覓桃花樹影。村里人解釋說，桃棵子村在很早以前的確生長著不少桃樹，不知為什么桃樹慢慢減少了。但是村名一直沿用了下來，因為確實很美。不過，村子里雖然桃樹少了，卻多了許多其他的樹木，櫻桃、楓樹、楸樹、椿樹、梧桐……高低錯落，形態(tài)不一，卻都樹姿優(yōu)美，春天一來，整個桃棵子村色彩繽紛，和著潺潺溪水，浸著悠悠古韻，比單純的桃花漫山還要美。

在老郭的心中，在桃棵子村民的心中，或許，從AAA級旅游景區(qū)建成的那一天起，甚至從電影《沂蒙頌》的主題曲唱響的那一天起，桃棵子村就都是春天了。

理想生活的春天，紅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