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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趙普光:不“冷”不“熱”的子善先生 ——兼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問題
    來源:《中國圖書評論》 | 趙普光  2022年06月21日09:09
    關(guān)鍵詞:陳子善 現(xiàn)代文學

    前輩學者有兩種。一種是望之儼然的,讓晚輩心生敬畏;一種總是帶著老頑童氣息的,讓即便交往不多的后生也會有一種親切感。陳子善先生大致屬于后者。所以,我們年輕后生們都敢也都愿意口口聲聲地喊“子善先生”“子善老師”,甚至“子善”,小伙伴兒喊時還都顯得那么自然親切,毫無違和感。

    后一種其實在前輩中并不多見,而子善先生有此魅力。

    先說一點往事。我和陳子善老師真正面對面的接觸不多,只是通過一些其他的途徑(電話、短信、郵件,后來有了微信)偶爾聯(lián)系。第一次見到子善先生,那是2006年的初夏。那時候,我還是一個青澀的在讀碩士生。華東師范大學召開“黃裳散文與中國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主事者就是子善先生和李輝老師。作為碩士生的我,有機會來到麗娃河畔,和邵燕祥、黃宗江等先生一起開會,其間還見到其他一些前輩學者。當時我提交了一篇論黃裳書話的論文,子善先生并不在意我的碩士生身份,安排我大會發(fā)言。記得當時我左邊鄰座的就是邵燕祥先生,那是我第一次得見邵先生。會后幾份報紙的報道,都專門引用我的發(fā)言作為代表性觀點之一,另外提到的就是邵燕祥先生、黃宗江先生和張新穎教授。報紙在我的名字前加了一個詞——“學者”。說來慚愧,當時的我,很為這些報道而沾沾自喜,這可見那時候的我多么淺薄,甚至有些虛榮。但有時候,尤其是人在年輕時,就是要有那一點點虛榮。它可能會讓你改變決定,也許當時看似淺薄的滿足,會讓你受到莫大鼓勵,可能讓你“誤入”一種道路,也可能從此開始人生的一個方向。后來還有一次,我當時在讀博士,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開會,會前子善老師帶我去金臺路寓所拜訪了姜德明先生。印象深刻的接觸,大致就是這兩次。

    后來,新冠肺炎疫情更阻斷了很多線下面對面的聊天。雖然滬寧兩地相隔并不遠,但除了在2020年12月華東師大開會聚談、2021年4月汕頭洪深會議期間同游韓文公祠這兩次之外,我和子善先生就沒有見面了。疫情讓一切變得無法把握,某些巨變也倏然提前到來,而影響所及,社會停擺之后,生活按下暫停鍵。于是在這期間,很多師友的文章著作竟一下呈現(xiàn)井噴之狀。比如,陳子善先生,他一年間(從2019年8月至2020年10月)就連續(xù)推出三部著作《說徐志摩》(上海書店出版社)、《說郁達夫》(華文出版社)、《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這三種書,比較集中地推出,無意之間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頗有意味的框架:《說徐志摩》《說郁達夫》這兩部是作家的集中專論、發(fā)掘考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十講》一種是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理論的倡導。苦澀的疫情期間,能常讀到新作,能常有新書相伴,對我來說是可貴的慰藉。

    《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十講》(以下簡稱《十講》)以典型的實踐奠基起文獻學的整體理論框架,也呈現(xiàn)出寶貴的研究實踐的具體路徑。這不僅具有重要的學科理論價值,同時又具備可操作、借鑒的方法論意義。史料學的命名,好像至今沒有完全定論。馬良春先生那篇有名的長文用的史料學(《關(guān)于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的建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5年第1期)、朱金順先生的著作名為資料引論(《新文學資料引論》,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后增補本以《新文學史料學》為名由海燕出版社2018年出版)、謝泳先生用的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法(《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劉增杰先生用的也是史料學的名稱(《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中西書局2012年版),如此等等。而以“文獻學”來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基礎(chǔ)也最重要的這個研究領(lǐng)域進行命名的著作,似乎只有子善先生的這部《十講》,以及此前徐鵬緒先生等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一定意義上說,這里包含著文獻學理論和方法的自覺,以及學科意識的自覺。這是非常具有學科史意義的。我想,以后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或許應該會逐漸有一個統(tǒng)一命名的下屬學科方向,即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那么,將來梳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史料學)的學術(shù)史,毫無疑問,這本《十講》以及前述幾位學者的著述都是無法繞開的。

    如果說《十講》提供了文獻學研究框架,那么《說徐志摩》《說郁達夫》在提示著一種文風。與很多花哨、怪異或宏大的命名不同,子善先生的寫作,包括書名、文題,都顯得太質(zhì)樸,太不高級了。我們知道,伴隨著學術(shù)研究越來越精細化,時下的學術(shù)修辭術(shù)也日趨精致和機巧。很多著作文章,越來越追求一種繁復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命名與表述。正是在這樣的述學語境下,我倒是覺得,重新呼喚那種在目前很多人看來顯得過于迂闊和寥遠的述學特點——本色傳統(tǒng)——并非沒有意義。比如,這兩本《說徐志摩》《說郁達夫》。單看題目,似乎過于直白,太不“學術(shù)”。但仔細想想,子善先生是不懂那種學術(shù)修辭的技巧?想必不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有句話說得好,真佛只說家常話。

    這其實是一種返璞歸真,一種本色傳統(tǒng)。

    本色的表達,是述學語言的一種最基礎(chǔ)的底色。學者尤其是初學者理應從本色型語言練起,首先把話說清楚,把問題老老實實地表述明白。這里面包含著一種基本的學術(shù)功能——講道理。本色的表達,同時又是一種極高的語言層次。返璞歸真,而不是停留于花里胡哨的炫技的學術(shù)修辭術(shù)層面,是一種更高的進階。在一定意義上,敢于直接使用“說徐志摩”“說郁達夫”這樣的表述,其實正是學術(shù)自信的表現(xiàn)。我在《書窗內(nèi)外》的“后記”里曾說過這樣的話:“偶見梁漱溟先生語,能解決真問題的,才是真學問。此言得之。于是恍然大悟,寫出的東西,屬于學術(shù)之文也罷,還是隨性之筆也罷,不去管它,只要是出自自己點滴所思,只要是誠意而為,文中只要有我,哪怕是淺薄的我、支離零星的我,可也。”我還在另一篇隨筆中有過表述:“用空洞的抒情、疊加的排比,或用繁復的手法,夾纏的句式,來偽飾情感的淺薄,掩蓋思想的貧弱,這早已是很多人寫作的不二法門。一是‘濫情’,一是‘不講理’,這兩方面共同構(gòu)成了時代文風的某種傾向:理性精神的缺乏。面對這種偏向,我們不得不重提那個真實、簡明才好的文章底線和語言常識。”我要在此補充指出的是,對于述學語言來說,“真實、簡明”尤為重要。

    仍說往事。受邀參加2020年12月26日華東師范大學舉辦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的新開展”學術(shù)研討會,要寫發(fā)言題目。本以為這是個神仙會,大家放松自由地聊聊文學史料研究。沒有想到還要題目,于是我當即填下:不“冷”不“熱”的子善先生。

    冷寂、遺忘、塵封和被遮蔽的,是謂冷。子善先生好像一直對“冷”的東西很關(guān)心,更有興味。比如,20世紀80年代,那個時候,方法論熱,理論熱,而史料不僅不熱,甚至還很冷寂。但他一頭扎進文獻故紙堆,不能自拔。他拭去歷史的灰塵,使其重放光芒。這些塵封的作家,在80年代被發(fā)現(xiàn),多與陳子善先生的鉤沉倡導有關(guān)系,周作人、張愛玲、徐志摩、梁實秋、聞一多、孫大雨等,以及對海外華人作家、臺港文壇的關(guān)注引介。但陳子善先生似乎從來沒有被視作研究某某作家的專家。因為他總是不斷地變換著鉤沉對象,這其實也是一種但開風氣不為師的胸懷。他是在通過一個一個的“點”的重啟,來實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文學版圖的擴展。

    這樣的文獻史料工作太實在,對重理論的研究者而言,子善先生的這種工作則是實惠。因為,理論研究者需要這樣的學者默默地為學術(shù)鋪墊,因為他們可以在文獻學者研究實踐的基礎(chǔ)上,振臂一呼而指點江山了。然而,從歷史的發(fā)掘和重光上說,一個文獻專家所承擔的責任和所發(fā)揮的作用,恐怕一點也不比后來的治史者和理論家小。因為歷史的發(fā)掘和重光需要文獻專家的知識儲備、學識學養(yǎng),更需要獨到的眼光,需要更長時段的歷史眼光,否則他們的第一次擇取就是失敗、無效的勞動。很多學者都認為文學史未來會越寫越薄,有學者也提出文學史寫作的減法思路。毫無疑問,這些意見是對的。因為文學史的經(jīng)典化功能本身就意味著篩選過程。經(jīng)典化其實就是篩選,但是,必須考量的是篩選的前提。篩選的最重要的前提之一,即對文學發(fā)生過程中的史料的全面挖掘占有和整理,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遴選、擇取,如此的篩選才有意義,才可能建立比較可信的經(jīng)典化序列。所以,一代代學者對史料爬梳整理構(gòu)成了經(jīng)典化的堅實基礎(chǔ)。也正是在這個角度上說,子善先生等一批文獻史料學專家之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的貢獻得以凸顯。

    一旦說到理論問題,容易跑遠,還是繼續(xù)回到“冷”與不“冷”的話題。

    子善先生,對“冷”的對象,一點也不冷。對冷的對象的關(guān)注,正是源于子善先生的熱——古道熱腸的熱。為什么陳子善先生能發(fā)現(xiàn)那么多作家、出土那么多逸文,其中很多是極為重要的,而絕非只是什么“邊角料”之類。在張德強博士的訪談中,子善老師謙虛地說自己只是有好奇心而已。當然有這個原因,好奇心即童心、孩子氣,這也讓子善先生一直給人以輕松的老頑童的印象,不會有德隆望尊的壓迫感。

    但是,我想說的是,能在看似不經(jīng)意中發(fā)掘、出土被塵封的作家逸文,并不能完全歸于好奇心,或者說,另有更重要更深層的原因。在他發(fā)掘的那么多作家中,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子善先生對(曾)被打入另冊的作家的興趣最大。周作人、張愛玲、徐志摩、梁實秋,放在某個時代中看,無不如此。他好像對呼風喚雨、容光煥發(fā)的作家“不來電”,“來電”的都是“灰頭土臉”者。比如,子善先生自己就說,在左翼作家中,他更感興趣的是潘漢年。也就是說,他對復雜的歷史旋渦中悲劇、悲情的人物更感興趣。這種興趣和選擇是一把鑰匙,循此鑰匙,再來看他對梁實秋的考證、對離散作家的研究,都與此相關(guān)。

    進一步來說,我覺得這一學術(shù)理路的背后,是子善先生對邊緣、冷寂、沉默者的溫情和關(guān)注。這里面有著可貴的溫度。某種意義上說,陳子善先生對物理性的史料文獻的研究,實際是由對人的溫情和興趣自然衍生和延伸的,而不是相反。紙是固定的和冷卻的,而人是有溫度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陳子善的文獻學研究是熱的、有溫度的研究。所以,有了這個溫度,子善老師對冷的東西,從來不感到冷。可能很多人覺得陳老師搞的東西冷,但他依然故我,自己也不覺得冷。

    前面說了子善先生的不“冷”,接下來再簡單提一下他的不“熱”。

    子善先生對熱鬧的東西不熱,冷眼旁觀,不跟風。他并不追蹤熱點,但他可能會不期然地成為某種熱點形成的重要推手,當然不用擔心,隨后他這個推手就會很快被遮蔽了。比如,近些年好像資料整理大熱起來了。大型資料的重印重排,各種文獻整理項目,紛紛開展。“復古”時代的到來,史學即史料學的判斷在當下更具現(xiàn)實意義了。保存史料就是保存歷史,史料工作的意義自不必談。

    大致上說,形勢比人強,由于種種外部原因以及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內(nèi)部的學術(shù)回應,于是原來“冷”的新文學史料研究就突然“熱”起來了。但是這種熱,也稍微有虛熱的趨勢。這種癥狀的產(chǎn)生,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學術(shù)評價體系和史料研究本身性質(zhì)的某種齟齬對沖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外失調(diào)癥候。

    其實,發(fā)掘史料,本來是子善先生一輩子在做的事情。那時候,他沒有多少同好,現(xiàn)在有了很多同道來。當然,那些整理和子善老師的路子,還是不太一樣的。子善老師不去追那個熱鬧,依然故我地做自己的東西。對熱的東西,絲毫不熱,甚至是冷眼旁觀。這是陳子善的不“熱”。旁觀,是一種姿態(tài)、角度和立場。如何保持一種冷靜、客觀、中立的立場,對于一個文獻史料學者是非常重要的,也是不大容易做到的。文獻研究者更應該首先用一雙冷眼,從旁觀者的角度去審視史料,然后才能做出更加客觀冷峻的判斷。作為學者,更應該始終秉持這一立場,用他者的眼光,來審視歷史文本。在這個角度上,就是要讓作家對自己留下的文字史料感覺到如芒在背的不安,這才是一個史料研究者存在的意義。

    行文至此,應該打住了。這冷、熱,根本是外部學界的忽冷忽熱,但是子善先生一直沒變,他一直是他。只不過外部冷了,襯得他的熱;外部熱了,顯得他的冷。如此看來,“吾道一以貫之”,這句話用在陳子善先生身上,無疑是合適的。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百年中國書話重要文獻整理研究與數(shù)據(jù)庫建設”(19AZW01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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