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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河》2022年第3期|蔣建偉:我家在哪里(節(jié)選)
    來源:《黃河》2022年第3期 | 蔣建偉  2022年06月09日08:37

    蔣建偉,河南項(xiàng)城人。著名作家。現(xiàn)任某刊物執(zhí)行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音樂版權(quán)協(xié)會會員,中國音樂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北京市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作品:散文集《年關(guān)》《水墨色的麥浪》。多篇散文入選教材。歌詞《水靈靈的洞庭湖》《把我交給你》,曾獲湖南省文化廳2015年“群星獎”歌曲創(chuàng)作類金獎,湖南省、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曾主編《中國最美的散文》《中國當(dāng)代名家系列作品選(散文卷)》《中學(xué)生閱讀課?中國故事》等系列散文年選。

     

    我家在哪里(節(jié)選)

    蔣建偉

    “建偉老弟,跟我回一趟老家吧?”大哥在電話里弱弱地問我。

    “你老家哪里的呀?”我腦子里快速搜索著他老家的地名,呈現(xiàn)出一片混沌來。

    “山西清徐縣,”大哥說,“我的出生地,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我小時候啊,家里實(shí)在太窮,就跟著舅舅生活。舅舅家是太谷縣城的,縣城畢竟比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好一點(diǎn),我人生的頭幾年是在那里度過的,跟幾個老表一塊,吃住都在舅舅家。某種意義上說,舅舅家更像是我老家,舅舅他們?nèi)胰耍瑢ξ矣卸靼。 ?/p>

    “好。”我推開桌上一大堆報紙雜志,不忍聽他繼續(xù)說下去,立馬答應(yīng)了他,也趁機(jī)擺脫一下周遭亂七八糟的雜事。

    “啥時候走?”

    “明天。咱們坐高鐵去,先到太原。明早上,小安開我的車從北京出發(fā),不耽誤中午到太原和我們會合。然后我們坐車到平遙古城,到太谷縣。自己的車,想在哪兒停就在哪兒停,玩到哪兒算哪兒,方便。老弟,你說呢?”

    “好。”我回答道。明天,就是2018年12月30日,然后就跨越2018、2019兩個陽歷年。呵呵,算是跨年游啰。其實(shí)我知道,我這位隨時隨地幽你一默的大哥早已經(jīng)癌癥纏身,他的生命時間進(jìn)入倒計時,他想老家啊!

    什么是老家?埋葬祖先的地方,就是你的老家。

    我的這位大哥,不是我親哥,他叫喬悟義,長我近30歲,老家山西的,是個歌詞作家。陸陸續(xù)續(xù)地知道,他的生日是3月26日,距離清明節(jié)10天。早些年,他當(dāng)兵去了內(nèi)蒙,當(dāng)文書,部隊(duì)復(fù)員后就留在了通遼的霍林河(也就是霍林郭勒市)。當(dāng)過國營電廠的副廠長、廠長,后來自己辭職下海,開過幾個煤礦、電廠,建了五星級賓館,企業(yè)做得很大,走路大步流星,虎虎生威,獲得過全國五一勞動獎?wù)拢瑯I(yè)余愛好散文、詩歌、歌詞、音樂、書法,幾乎是全才,牛逼哄哄的。不想干到人生頂點(diǎn)的時候,自己卻干趴下了,肺癌晚期。我也喜歡寫歌詞,所以我們是詞友,交流起來整天電話微信不斷。當(dāng)然,更多的是見面詳談。他寫出一首歌詞,立馬打電話給我分享,我寫了歌詞,也第一個想起我的這位大哥,沒有一絲一毫利益上的瓜葛,算是他亂七八糟的朋友當(dāng)中最知己的人,比親哥還親吧。

    和他交往最密的時候,正是他患病這幾年。他時不時來北京,組飯局,請朋友們吃飯。各種各樣的朋友,有政界的商界的,有演藝界的音樂界的,有文學(xué)界的新聞界的,甚至是僅僅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這樣,老朋友叫上新朋友,通常是一二十人滿滿一桌,走著來著,杯盞交錯,歌聲繚繞,好像河南的“洛陽流水席”似的。拐彎抹角的,酒杯子“咣當(dāng)”一碰,就成了兄弟。暗暗想,這老哥的愛好真多,多多少少深深淺淺曲曲彎彎直直拐拐的,略懂個八八九九。另外,他有一個小愛好,喜歡滿天飛,飛機(jī)變成了他的交通工具,今天飛到這兒,明天飛到那兒,后天再飛到那哪哪兒,忙啊!說實(shí)話,他從單槍匹馬的一個人,去內(nèi)蒙霍林河,開煤礦,到今天的企業(yè)發(fā)達(dá),兒孫成群,該享的福都享了,該受的罪也都受了,沒必要還這么拼命。《詩經(jīng)·周南》里,有一支祝福多子多福的民歌,叫《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螽斯是一種蝗蟲,繁殖能力超強(qiáng)。聯(lián)想起來,老喬的能力也超強(qiáng)。可是,有著子孫振振狀的他,猶如世界上最快的每小時車速350英里(約563公里)的一輛Develsixteen跑車,快要趕上飛機(jī)速度的跑車,突然于一秒鐘內(nèi)戛然而止,不論是誰,也絕不可能做到的事啊。他,怎能舍得這人世間的親人哪?怎能放心離去?可是偏偏自己好像中彩票一樣中了“頭獎”。大限將至,生命進(jìn)入倒計時,你有什么辦法?我的親大哥,他此刻正在搶奪哪怕一分鐘一秒鐘,趕在自己說不定哪一天走以前,給兒孫留下今天龐大的家業(yè),鋪好兒孫們后面的路,預(yù)見自己所能考慮好的所有一切,給朋友們爭分奪秒地去做完他眼里的大事、別人眼里的小事,延續(xù)好所有的人和事。然后,他才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人這輩子啊,沒有辦完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他還要寫新歌,他還要辦書法展,他還要向一家聾啞學(xué)校搞義賣捐款。他,希望上帝能寬限自己幾個月,哪怕幾天,讓自己能晚一點(diǎn)點(diǎn)走。

    你說,遇見這樣一位有情有義、有骨氣、有情懷的大哥,在生命的燈火即將熄滅之前,他有一天約你回趟山西老家,你可有下狠心拒絕的?何況,我們的老家,不就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底下遷徙出來的嗎?

    對,回家,回我們的山西老家!

    2018年12月30日,12:38的樣子,我們坐上北京西站至太原南站的G611次高鐵。時速286公里的高鐵飛一般,車窗外的莊稼地在飛速后退著,樹木也后退,但車內(nèi)卻是出人意料地穩(wěn),沒有顛簸感。剛剛鐵姐送過來的那一杯橙汁,幾乎不起什么波紋。

    我強(qiáng)迫自己睡覺,但是睡不著,只好無聊地看車窗外綠油油的莊稼地。悟義大哥睡不著,向秘書韓華要了紙和筆,把紙攤在膝蓋上開始奮筆疾書,寫完之后陷入無盡的沉思里。時不時,他望向車窗外的景致,大約有十來分鐘,作歌詞《不是媽媽的媽媽》一首,通過一個5歲孤兒的口氣,表達(dá)他對孤兒院女老師的感激之情,進(jìn)而對遼寧省孤兒院的女老師群體進(jìn)行歌頌。他扭過頭來,滿臉嚴(yán)肅地對我說,他目前正在研習(xí)書法,打算把這首歌詞寫成書法作品,然后明年搞一場書法展。現(xiàn)場拍賣自己的300多幅書法作品,所有拍賣所得,捐給遼寧省孤兒院做慈善,他保守估計,拍賣金額有500萬元。又跟我談到,他從小家里非常窮,窮到怎么個程度呢?親戚鄰居都不理他們家,事事處處受氣,沒人搭理他們。他父親常年在東北偽滿鐵路賣苦力,解放后分配在遼寧沈陽鐵路系統(tǒng)工作,母親后來也尋了去。沒辦法,他只好跟著舅舅到太谷縣生活,讀小學(xué),上了一兩年,就和弟弟去沈陽找他父母,然后當(dāng)了兵。而今天,他太谷的舅舅早早去世了,沒有享上他的福,遺憾啊!好在,他還有表哥、外甥女幾家親戚,人不能忘恩負(fù)義啊。他把大外甥女、外甥女婿安排在自己的企業(yè)里,時不時接濟(jì)老表家一下,只有如此,方才安心一些。說起老家清徐縣,隨著他早年的遷居至內(nèi)蒙,親戚之間離得老遠(yuǎn),不走動,感覺也就不親了。只有他大爺家的一個叔伯大哥,大學(xué)教授,待他好。當(dāng)年吶,他回山西老家沒錢住旅社,他大哥借錢幫他訂旅社,管他吃喝,舍命陪君子嘛,兄弟情到了這份上,打死都忘不了啊!可惜的是,他大哥死得早,侄子又在外地上班,太原家里頭,撇下大嫂孤單單一個人,苦著哩。高鐵“呼呼”西南而下,他一直在那里說著說著,沒有什么語氣和表情,好像在說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我木木然地聽著,突地聽見他長嘆一聲,“這回,得看看我的好大嫂啊!”眼淚便聚集一團(tuán),溫溫地想掉下來,只好使勁忍住。

    15:38到達(dá)太原,再進(jìn)入市區(qū),我們挑選了長風(fēng)西街一家賓館。司機(jī)小安最辛苦,從北京一路開車趕來,早已經(jīng)等候在賓館大堂,我們一起辦理入住。我放罷行李,簡單洗漱一下,便去了悟義大哥的房間,一推門,小茶幾旁坐著一個60出頭的老大姐,悟義大哥說:“建偉,這是我大嫂!”一時間,感動、感激和感恩什么的,一股腦兒涌上來,我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嫂子好!我哥,他一路上都在念叨著你哩!”大嫂笑笑說:“誰叫他跟他大哥最親呢。”悟義大哥說:“可不是嘛。我說嫂子啊,我這趟回完太谷以后,就返回內(nèi)蒙,你跟我一塊回內(nèi)蒙,我們一塊一個鍋過唄!反正,你一個人在哪兒也是個過。”大嫂笑歪了嘴兒,說老喬:“你看我這弟弟,還整天跟他嫂子開玩笑!哈哈,哈哈。”我們笑了,他這個人吶,無論跟誰,都想幽人家一默,特別逗,老小孩兒。

    12月31日,早上8點(diǎn),我們驅(qū)車從太原上高速公路,前往平遙古城。平遙緊鄰太谷,都是晉商發(fā)源地,且名氣很大。路上,悟義大哥說:“上午我們先到平遙,吃平遙菜,吃山西刀削面,喝地道老陳醋。午飯后看古城,順道觀看大型實(shí)景劇《又見平遙》。下午,我們?nèi)ヌ取!蔽覇査骸安换厍逍炖霞伊耍俊彼f:“唉,自從父母跟著我遷到內(nèi)蒙之后,老家這條線就斷了,房屋和老院子、莊稼地都送了人,其他的,啥也沒有了。因?yàn)樘F,他們看不起我們家,經(jīng)常受欺負(fù)遭白眼,想起來就生氣,所以啊,幾十年都不來往,斷了。他們不知道我們活得如何如何,我們也不想了解他們的今天,回去的話,凈落得傷心。”聽得出,他的聲音蒼老了許多,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下了高速,進(jìn)入平遙縣城,悟義大哥的表哥一家人,領(lǐng)我們?nèi)ヒ患耶?dāng)?shù)赝敛损^,午餐很豐盛,刀削面、九大碗和平遙牛肉,吃起來,比較開胃,爽,耐嚼,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色。為了顯示重視,二老表還邀請了縣里女婿單位的科長陪同,看起來,似乎讓他這個表弟感到臉上有面子。上下樓梯的時候,悟義大哥由于術(shù)后遲緩,走路騰云駕霧一般,兩個侄女左右攙著,一步一步,都是慢鏡頭。堅定中,帶有更多的遲疑,似乎是,又不全是。走完最后一步,他的一個腳尖猛地一跳,兩腳一蹦,說終于走完了。我們,紛紛長舒了一口氣。吃飯時,他揀清淡的東西吃,末了,再來一碗刀削面,連湯帶水,喝個一干二凈。我望望他,不便問他。他望望我,苦笑著說:“跟以前不一樣啰,該吃什么,該喝什么,病,都管住你哩。”一句話,引發(fā)了一桌人的感慨。

    看罷實(shí)景劇《又見平遙》,已是下午三點(diǎn),我們驅(qū)車直奔太谷。太谷的晉商發(fā)端,不僅比平遙早,而且晉商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也比較大,可謂富甲一方。進(jìn)到城區(qū),方知太谷古城保存完好,古樸,雋永,民居、街巷樓牌和門樓墁過的青磚灰瓦,一層層一疊疊,鋪蓋卷似的,你壓我我壓你,直抵高天。

    又恍如,走進(jìn)明清時代的某一出戲文中,你若是女,他若是男,我若是某個鄉(xiāng)紳財主、縣太爺、公子爺,或是進(jìn)京趕考的書生,春游上香的一眾小姐丫鬟,茫茫人海,熙熙攘攘,一起騎馬,一起坐轎,踏遍天涯尋芳草,到后來,成就了一個才子佳人的傳說。太谷商人發(fā)達(dá)之后,喜歡蓋房子置地,跑到西南邊的平遙城開鏢局,立商號,做各種買賣,生意做到了內(nèi)蒙古的包頭、呼和浩特,俄國的恰克圖等地。一條北上護(hù)鏢之路,猶如去闖一道道鬼門關(guān),人性對于金錢財富的貪婪和占有太可怕了,而且沒有止境。唉,發(fā)財?shù)漠吘箻O少數(shù),大多是百十家的青壯男丁落了難,命斷他鄉(xiāng),變成一個個千里還鄉(xiāng)的鬼魂。后來,這家的生意衰敗了,留下一群剛剛過門的年輕女人守活寡,山西女人命苦哇。白蒙蒙的平地里,一股刮骨刀般冰冷的小陰風(fēng)打著旋兒,刮到我們臉上,身上,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一團(tuán)急急閃閃尖尖細(xì)細(xì)的鑼鼓嘈雜聲里,飄出一個大青衣的戲腔兒。想那一陣香,狐貍精的臉兒,細(xì)扭扭的腰兒,線穗子梨乳兒,磨盤兒屁股,金蓮小腳兒,小眼神滴溜溜滴溜溜的,隨便那么一撩,完了,你的魂兒保準(zhǔn)被她勾跑了,任憑你孫悟空再翻上幾個十萬八千里的跟頭,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她,羞答答,梨花帶雨,早踩著鼓點(diǎn)兒,東天流云似的,急匆匆閃過,小手已挽著那幕簾子在唱:“家住山東在臨清,李家大宅有門庭。老母生我姐弟二人,我名就叫淑萍女,兄弟小名桃哥兒,他大名叫……他叫李鳳鳴。我的父曾經(jīng)中皇榜,劉瑾賊貪賄賂轉(zhuǎn)賣文憑,二爹娘雙雙氣死在報恩寺,無錢埋葬——姐弟被困在北京……”滿腦子,晃動著一副清純可人的俏模樣,聽見的,又是一個民女陳三兩告狀時的悲悲戚戚,一怔,才想起是剛才《又見平遙》里的那個水靈靈的小繡娘來。小丫頭也不過十六七歲,花骨朵似的,水嫩,媚,有一點(diǎn)點(diǎn)妖,被選為平遙城首富家的少夫人。大婚那天,幾乎是鑼鼓喧天,傾城而動,熱鬧非凡。不想,一夜之間吶,他們家失去頂梁柱,天變黑了,世界變成萬丈深淵,一個高高飛翔的金鳳凰突然折翼墜地,變成落湯雞,等待一個青蔥女人的,是慢慢衰老,老成一把灰燼,湮滅在一片黃土深處。一絲苦澀感宛如那片羽毛,掠過不遠(yuǎn)的半空中,飄飄曳曳,“咝”,定住了,凝固不動,好像電腦中病毒死機(jī)了。忽而解密,被風(fēng)的一雙雙大手緩緩?fù)衅穑都堬w機(jī)一樣射出老遠(yuǎn),緩緩滑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幾下幾上,踉踉蹌蹌,卻始終不落。不由自主地,嘴里,哼出幾句豫劇的曲調(diào)。然后問他:“聽說《陳三兩爬堂》,純正的戲味是山西晉劇,而不是京劇、豫劇?”他說:“當(dāng)然啦,山西的晉劇多古老啊,那家伙,比黃土都要厚。不過遺憾吶,我竟然到現(xiàn)在,一句也不會哼唱。”我表示理解,人各有所長嘛,不必樣樣都優(yōu)秀,有的人,一輩子搞明白一件事,就非常了不起了。更何況,許多的人,活到老,往往一事無成。

    一個窄窄的巷子里,我發(fā)現(xiàn)里面的一所民國時期建的大學(xué),現(xiàn)在已是省級高校。商業(yè)興,教育自然也會跟上,這一點(diǎn),山西人就是比別人看得遠(yuǎn)。車子拐進(jìn)里面的一個小道,悟義大哥對司機(jī)小安說:“就在前面,一百五十米吧,那是我上小學(xué)時常走的小路,我舅舅家就在最里頭。等會兒,你停車,我和建偉老弟下去走走。”司機(jī)應(yīng)聲答應(yīng)了,隨即停車。我們下了車,他走前面,我隨后跟上,闖進(jìn)里面。他指著一街兩行的小商家小飯館,說以前哪有這些,哪有今天的柏油路呀,都是泥巴路,坑坑洼洼,深一腳淺一腳,也沒有什么吃的。那時候啊,家家窮,我舅家更窮,一家老小都得養(yǎng)活,吃一碗刀削面,啃一口烤紅薯,日子就算好到天上去了。論走路,我快,他慢,不知不覺地超過了他,只好退回去幾步,緊跟著他。他喘著氣,擺擺手,表示理解,又說:“我舅待我親啊。兩個老表吃啥,我吃啥,從來沒有缺過嘴。大表哥去世得早,現(xiàn)在活著的是老二,有三個女兒,家境還不錯。老理講啊,人家?guī)土四悖愕靡惠呑佑浿眠€。做人,講究一個‘義’字。我爹給我起的這個名字里頭,無形之中,給我立下一個標(biāo)準(zhǔn)。”走了5分鐘吧,悟義大哥累得已經(jīng)氣喘吁吁,額頭上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珠兒。他脫下外套,掛在一個胳膊上,用一只手擦了擦汗,停下來,朝著車子方向喊:“韓華,韓華,把車倒回來。嗨,我剛剛走了兩圈,就走不動了,怎么搞的?想當(dāng)年我……不說了,不說了,我們上車走!”一陣蒼涼感泛過我的心湖,久久不能平靜。但我又不能勸慰大哥一句,我害怕自己還沒有張口呢,淚珠子就早早掉了下來。

    晚上,我們住太谷賓館。入住登記時,身上不再那么冷了。服務(wù)員無意地說了一句:“今晚上,2018年12月31日,是2018到2019年的跨年夜。”悟義大哥一聽,立馬警覺了問:“電視里,是不是有跨年演唱會?”服務(wù)員說:“當(dāng)然了,聽說北京臺、黑龍江臺、河北臺、湖南臺、浙江臺、江蘇臺、上海臺有。”悟義大哥自信滿滿地說:“那,你今晚收看北京臺吧,我的新歌《華夏之春》將全國首播。”服務(wù)員一驚:“你是……歌手?”我回答:“他是歌曲的詞作家,比歌手厲害。只有他先寫了歌詞,歌手才能演唱啊。”小丫頭“哦”了一聲,對我們是一臉艷羨。進(jìn)了房間,悟義大哥心情大好,對兩個侄女說:“你們倆有微信沒有?我們加一下。”一個說:“喲呵,表叔好潮啊,都有微信啦。”一個發(fā)嗲說:“表叔,發(fā)個紅包哎——”悟義大哥樂不可支,連說,“別慌別慌,這就發(fā)。”只聽“當(dāng)兒”“當(dāng)兒”兩下,補(bǔ)充著問下一句話,“收到?jīng)]有?”兩個人驚喜著尖叫:“哎呀,這么多,2000塊錢哩!謝謝,謝謝啊。”稍稍安靜些,他對表哥說:“兄弟啊,明天上午呢,我到你們家看看表嫂子去。聽說她腰不好,心腦血管也不好,到了這歲數(shù),可得注意啊。”他表哥綿綿地說:“別去家里看了,她那是老毛病,自家人,別去啦,別去啦。”悟義大哥堅持說:“那不行。我呢,這回也沒有帶禮物,就給你包個紅包算了。表嫂子一定得看,好人啊。”寒暄一番,悟義大哥伸伸懶腰說:“就這么定了,明天上午去你們家看表嫂子,下午返回太原。1月2日上午,酒店休息,下午開車返回北京,晚上請一幫作家朋友吃安徽菜。3日中午、晚上,再請音樂界的朋友們……”他表哥感嘆道:“忙!”悟義大哥接了一句:“忙了好。現(xiàn)在,打開電視搜北京臺,聽我的新歌啰。”一幫人嗷嗷叫著,打開了電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跨年演唱會。

    可是,一直等到21:50,連個歌曲影子都沒有,他表哥、兩個侄女打著哈欠走了,司機(jī)小安、助手韓華也回了房間。客房里,雖說燒了暖氣,還是有一絲絲的涼意。然后我也回了自己房間,準(zhǔn)備休息。剛打開電視機(jī),悟義大哥的手機(jī)打了過來:“老弟,別等了,歌唱家王洪波說,得零點(diǎn)才能播!”好家伙,誰熬得起?不去想明天早晨他的欣喜,不去想那歌曲怎樣的視聽效果,困,只想倒頭便睡。

    2019年1月1日,中午我們在太谷吃了地方菜,喝了一點(diǎn)土酒,想匆匆上路。臨別,他表哥給我們準(zhǔn)備了幾壇子酒棗,10斤裝的,密封保存在壇子里的山西小棗,拿山西的汾酒泡過,讓我們過年時候嘗嘗,滿臉誠懇。難怪悟義大哥說,表哥是個實(shí)性人。車子剛剛駛上高速公路,悟義大哥的手機(jī)就響了,一個女聲問:“喬大爺,你們還要多久才能到太原?晚上,我們請你們吃炭火烤肉,自家開的店!”他說:“那多不好意思啊,我們一來就吃你們的。”手機(jī)里,兩個人好一番推讓,才掛。女的叫陳曦,二十多歲,是大哥一個老朋友的女兒。老朋友2008年8月6日走的,8月8日在大連海葬。他這個女兒,如今開始學(xué)經(jīng)商,和老公李欣一合計,就在太原投資一家燒烤店,剛開張不到一個月。這回,得知悟義大哥回老家了,無論如何也得請請她這個伯伯。下午五點(diǎn)多,我們的車子駛?cè)胩袇^(qū),還住在前天那家賓館,然后陳曦和她老公就到了。閑聊了一會兒,陳曦看看表,說咱們出發(fā)到晉陽街北美N1那兒吧,順便,幫我們“厚道本味”店參謀參謀。這客氣話,惹來一陣笑聲,我們哪懂呀?上了路,路況還挺順暢,開了20分鐘就到了。店里的裝修,有點(diǎn)日式風(fēng)格,簡約雅致,墻壁和桌椅呈暗黑色系,給人一種莊重感,所以說吃飯是一件非常莊重的事情。我們剛剛落座,幾個服務(wù)員就忙碌開了,上菜、上肉、上酒、上水,兩三分鐘搞定,接下來,就是她老公大秀燒烤手藝。他手拿一把肉夾子,擺好一鐵箅子的肉片肉塊,點(diǎn)點(diǎn),按按,烤烤煎煎,切切翻翻,一大塊牛肉便開始“嗞啦嗞啦”冒著油泡泡兒,慢慢地變得焦黃黃的,香嫩嫩的,一縷一縷的香味,好誘人啊,一排海浪般地?fù)湎蚰愕纳嗉猓蝗淮蜷_了你的胃,勾起你的魂兒。食欲大開的節(jié)骨眼上,這個男人毫不含糊,瞅準(zhǔn)火候,刀叉齊上陣,大塊切成小塊,小塊再切成長條,等烤到不老不柴的時候,迅速叉起來,一塊塊放入我們的碟盤里,說蘸著蘸料吃,饞死狗,香著哩!我們被逗笑了,這個胖乎乎的大男人啊,外表看起來粗枝大葉,其實(shí)心細(xì)著哩,挺會照顧人的。要不,陳美女怎么會偷偷愛上他?他呀,這里面,肯定有絕招。因?yàn)槊魈炀鸵祷乇本@頓飯吃得也很高興,悟義大哥喝了兩小杯清酒,我和韓華喝了一兩大杯高度的山西汾酒,出言豪放,熱鬧哇。司機(jī)小安開車,自己不喝酒,反倒使勁勸我們,趁我們一仰脖,一個人偷偷地壞笑。我不知道他是自鳴得意,還是思想發(fā)叉了,胡思亂想起那平遙城把他魂兒勾跑的小繡娘,一身紅的俏模樣,也懶得去問,管他呢。

    悟義大哥看了看一盤土豆燉牛肉,非常挑剔地夾了一塊“嗞啦嗞啦”冒著熱油泡泡兒的土豆,吃了一半,又把剩下的一半擱在盤子里,說油氣太大,只想著吃一口清淡的東西。嘿,這病給整的!韓華慌忙喊:“小陳經(jīng)理,能不能給喬總上一碗清湯面?”一個尖尖的女聲回答:“沒有。”小安問:“有沒有刀削面?一人來一碗。”女聲的回答依舊很響亮:“沒有。”我繼續(xù)問:“那那,有一根面、剪刀面、刀撥面、剔尖面、貓耳朵、不爛子、 饹面、蘸片子、抿尖、掐疙瘩、炒莜面魚魚什么的嗎?”大哥“嘿嘿嘿嘿”笑了,說我懂得的山西面食還真不少。這時候,她胖乎乎的老公李欣從最里面的雅座一溜小跑過來,喘著粗氣說:“哎呀喬總,各位大爺叔叔,我們這店剛剛開業(yè),廚師還沒有招全乎,很多東西都不會做,多擔(dān)待點(diǎn)啊多擔(dān)待。等會兒,給各位再加一個紫菜蛋花湯,慢用啊……你們。”大哥一只手?jǐn)[了擺,說你們忙去吧,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氣。等她胖老公走遠(yuǎn),悄聲對我們說:“年輕人吶,創(chuàng)業(yè)多不容易啊!”我們免不了一番感慨,舉箸換盞之間,心底默默祝福他們倆。就餐完畢,出了店,我們迎著“呼呼”亂叫的西北風(fēng)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我問悟義大哥:“今晚上吃好了嗎?”他云淡風(fēng)輕地說:“啥叫吃好?山珍海味也是那,龍蝦鮑魚也是那,粗茶淡飯也是那。人哪,吃來吃去,啥都比不上一碗清湯面啊!”韓華補(bǔ)充說:“喬總就差一碗清湯面。”我也對他們說:“是呢。在我們河南,如果你請客,最后一道程序必須是給每個人上一碗面條。不吃碗面條,等于你沒有吃飯。”在國人“南米北面”的飲食習(xí)慣中,大米和小麥,用了幾千年的時間改造了每一個中國人的胃,特別是我們中原人北方人,一頓不吃面就想得慌,老感覺缺點(diǎn)什么,沒著沒落似的。看來,我和悟義大哥一樣,還是念念不忘那一碗面條啊。

    我想起悟義大哥老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還是留點(diǎn)兒肚子,每人來碗清湯面吧。”飯桌上,他每回都率先給在座的朋友要一碗面,“呼嚕嚕,呼嚕嚕”,人人捧著一碗飄著幾片綠葉菜的面條先吃一陣子。然后服務(wù)員上菜,主人舉杯,眾人歡聲笑語中開懷暢飲,好不熱鬧。看來,山西人愛吃面,到什么時候都改不了這習(xí)慣,而且,潤物細(xì)無聲之間就把周圍的一幫子朋友都給“傳染”了。說到底,老家就埋在每個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人越老,越是一大把年紀(jì)了,越喜歡坐到一塊兒喝喝小酒,吹吹牛,懷懷舊,講故鄉(xiāng),聊童年,訴往事,那是我們一頭連著母親長長的親了又親的臍帶啊。鄉(xiāng)愁就像那一根根面條似的,細(xì)細(xì)長長,熱熱乎乎,扯不斷。千萬里,風(fēng)雪里,夢境里,隱隱約約中似乎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你身后喊:“兒啊,我的兒啊——”我鼻子一酸,低下頭,不敢繼續(xù)想,也不能想。

    悟義走在前面,自顧自地說:“建偉老弟呀,你知道我小時候最大的渴望是吃到什么?不瞞你說,清湯面。”

    原來,小時候,他隨父母來到內(nèi)蒙科爾沁草原那幾年,由于父親是鐵路職工,家住偏僻小站一隅,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生活,日子太苦了,主食是高粱米、窩窩頭,能吃頓清湯面就是改善生活了。讀小學(xué)的他,每天坐通勤車到鎮(zhèn)上去上學(xué),中午帶了飯,到了傍晚,再乘那班火車原路返回。“那天下課早,我坐在教室寫作業(yè),不知不覺間,竟把那趟車錯過了。”悟義大哥說,“天色暗了下來,教室空無一人,看一眼墻上的鐘,我徹底傻眼了。”

    小悟義心急火燎地跑出教室,朝車站奔去,幻想著那趟車還沒開,可空空蕩蕩的站臺,讓他徹底絕望了。“天啊,我趕不上火車了,咋辦呀?”無奈中,他背著書包,走在小鎮(zhèn)的大街上。路燈亮了,稀稀落落的人影,涼風(fēng)吹在他瘦瘦的身上,一股股寒意凍得他連連打寒戰(zhàn)。恰好,路旁有間小飯店,掛的彩色幌子在晚風(fēng)中搖曳著,招搖著。小悟義頓覺饑腸轆轆,他繞著飯店走了幾個來回,身無分文的他,愣是沒敢進(jìn)去。隔著窗戶,他看到店里生意清淡,沒幾個人光顧。在那個年代,逛飯店,也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又過了好長時間,小悟義餓得不行了,肚子“咕咕”地叫起來,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jìn)去。起初,他不過想看一下桌上有沒有客人留下的殘羹剩飯,誰知在腿邁進(jìn)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他看到,只有一個顧客在吃飯,還有個乞丐待在一旁候著呢。生意冷清,不過店主并沒因?yàn)樗莻€孩子就冷漠,而是笑臉相迎地走過來。他實(shí)在太需要顧客了。

    大哥繼續(xù)說道:“我當(dāng)時也顧不上害怕了,順勢在靠墻角的桌旁坐下來。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店主的模樣,頭戴一頂小白帽,肩上搭條白毛巾,笑呵呵地注視著我。”他說,“人家問我想吃點(diǎn)什么?我就問,啥最便宜?店主說,素面,八分錢一碗。”

    “什么叫素面?”我不解。

    “就是清湯面呀,沒有肉,只漂幾片蔥花的那種。”

    清湯面很快就上來了,小悟義顧不上多想,低下頭狼吞虎咽起來。我眼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時的場景:一個小男孩兒,在店主的眼皮底下,忐忑不安中吞吸著稀溜溜的面條,似乎在等候著即將到來的“審判”……

    果然店主生疑了,站在不遠(yuǎn)不近處緊盯著他。結(jié)賬的時候到了,小家伙果然沒有錢。“原來,你想吃白食呀!世界上,我還沒見過一個吃白食的人呢!”店主橫眉冷對,最后擺給小悟義兩條路:一條是扣留于此,讓家長來贖;一條是告訴學(xué)校,讓校長處理。無助的他絕望了,淚眼蒙 ,怎么解釋也沒有用,只有待在店里聽天由命了。

    他說:“就在這時,那個乞丐朝我走過來。我想,我完了,連要飯的都來看我笑話了,我真想一頭鉆到桌子底下。可萬萬沒想到,那個乞丐卻徑直走到店主跟前,用那臟兮兮的手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揉得皺巴巴的一角錢,說我替那孩子交了吧。也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店主也被乞丐出人意料的舉動驚呆了,直到乞丐大聲道:“找錢!”他才回過神來,掏出兩分錢交到乞丐手上,目送他眼中的叫花子揚(yáng)長而去。小悟義也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追出門去,但大街上早沒了乞丐的身影。他呆呆地站在夜色里,頓時感到吹過來的涼風(fēng)里,竟夾雜著一絲綿綿的溫暖。一個守候在顧客旁邊等候施舍的窮人,一個舍不得花一分錢吃飯的乞丐,卻在一個孩子萬般無奈之際,出人意料地施以援手。那皺巴巴的一角錢呀,在今天掉在地上也許都沒人撿,可在60多年前,卻顯得格外珍貴。八分錢一碗的清湯面,若放在今天,用一萬倍的錢都買不到的。

    “那后來呢?”我問他。

    悟義大哥說:“后來,我母親聽了這件事,眼淚一下子出來了。她從箱子底掏出五塊錢交到我手心,讓我留著當(dāng)零花錢,想吃啥,就隨便買啥。還對我語重心長地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這輩子你都要記住你的這位恩人。從那天起,我每天揣著那五塊錢,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尋找那位乞丐,卻再也沒有見到他。我甚至多次趴到那家飯店的窗臺,朝里面張望,也都失望了。我曾想,等我日后有了錢,也一定像那位乞丐一樣,不屑錦上添花,只愿雪中送炭,做一個好人。”

    “做一個好人”,他說得多好啊。亦如著名作家梁曉聲呼吁中國社會要提倡好人文化,他在長篇巨制《人世間》里無時無刻不在書寫人性里的善良一樣。他說:“我們需要好人的存在!好的文化會有許多的標(biāo)準(zhǔn),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關(guān)于好人。好人最重要的一條標(biāo)準(zhǔn)就是善良,這是根。秉持著善良這一點(diǎn),對許多事情的判斷都不會那么復(fù)雜,變得相對簡單了。我們希望有一天,做一個好人能成為生活幸福指數(shù)的一部分。”《人世間》是梁曉聲老師的又一部力作,是中國人五十年的生活史。這部新現(xiàn)實(shí)題材的史詩級小說,上中下三部115萬字,從1972年講起,講的是北方省會平民區(qū)里周氏一家三代、十幾位平民子弟跌宕起伏的人生。梁曉聲傾力創(chuàng)作了近五年時間,榮獲了第十屆茅盾文學(xué)獎。我的悟義大哥人緣極好,他和高洪波、張銳鋒、巴根等名家都是好友,梁曉聲老師還為他獲得“中國散文年會一等獎”后頒過獎。只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去世后,2022年春節(jié)期間,根據(jù)梁曉聲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人世間》正在熱播,觀眾“看一集,哭一集”,其海外播映的版權(quán)已被“迪士尼”買走。任何時代,尤其是在特殊年代,都需要好人多一些。換句話說,好人作為推動社會進(jìn)步的個體,可以阻止時代向不好的方面倒退。在這里,梁曉聲所說的好人并不是老好人,而是他自身是有文化、有知識、有價值觀的。

    那碗清湯面的故事,很多朋友都深深記得,有人寫成了文章,有人寫成了歌曲。甚至于,悟義大哥還創(chuàng)作了一首歌詞《流淌的真情》,其中有這么幾句:“愛如滴滴春雨/枯黃的小草也能發(fā)出新綠/愛是一股清泉/苦澀的日子也能變得甜蜜/有支歌我們怎能忘記/每一個音符都是愛的旋律……”不久前,央視綜藝頻道《天天把歌唱》欄目播出了這首歌,由曲丹和湯非演唱。這是后話。

    …………

    (全文刊發(fā)于《黃河》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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